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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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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17 22:0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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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纪微言:《魏书》北魏末诸帝的书写与
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
胡胜源

摘 要:《魏书》对尔朱氏所立的孝庄帝、元晔、节闵帝及高氏拥立的元朗、孝武帝有不同的书写。元晔不预《本纪》,元朗仍为帝,却被淡化存在。因高欢本属尔朱荣势力的“拥帝派”,又以为君父报仇之名与高乾兄弟合作“举义”,孝庄帝的历史地位便不容否定,高欢为此不得不废节闵帝改立孝武帝。孝武帝入关,高欢以“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改立新君,更令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使“高祖有祀”,强化统治正当性。《魏书》沿袭高欢基调,批孝庄帝让“高祖不祀”,称节闵帝“雅道居多”、孝武帝“悖德为甚”,将节闵帝等三帝之帝号、王号并举,建构北魏孝明帝—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的君位继承,便有创造东魏北齐承袭孝文帝国统的目的,暗藏提高东魏北齐正统性的用心。由此,也能一窥《魏书》高度推崇孝文帝的原因,及孝文国统对北朝末期政治演变的影响。

关键词:高欢;魏收;《魏书》;东魏北齐;正统性

孝武帝入关后西魏政权肇建,高欢随后拥孝静帝建立东魏,东、西魏孰为正统便成问题。魏收《魏书》编纂于北齐,自以东魏为正统。唐人刘知幾批评《魏书》云:“乃以平阳王为‘出帝’,司马氏为‘僭晋’,桓刘已下,通曰‘岛夷’。夫其谄齐则轻抑关右,党魏则深诬江外。”(1)刘知幾:《史通》卷四《称谓第一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0页。清人王鸣盛亦云:“魏收齐臣,故以齐人所立孝静帝为主,孝武帝奔长安,则目为出帝,宇文泰弑之,又立文帝宝炬。泰,高欢仇也,故于其所立不为《纪》,仅附见之,而钦与廓并不见矣。收《书》成于齐文宣天保五年(554),是时废帝钦已殂,是年即恭帝即位之年也。魏收后卒于齐武平三年(572),则去周之篡魏已十六年,收不但于书成后,不复补恭帝,并书成时,尽可书废帝而亦不书,无非助齐抑周之意。”(2)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六“以西魏为正统”条,陈文和编:《嘉定王鸣盛全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76页。清人赵翼看法与王鸣盛相似:“魏收在北齐修《魏书》,欲以齐继魏为正统,故自孝武后即以东魏孝静帝继之,而孝武后诸帝不复作《纪》,此收之私见也。”(3)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三“西魏书”条,曹光甫校点:《赵翼全集》第一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28页。

刘知幾从《魏书》称孝武帝为“出帝”;王鸣盛、赵翼则由《魏书》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于《本纪》,看到魏收视东魏为正统的心意,故《魏书》“东魏正统”说,乃是学界公论,笔者亦无异议,所以特意为文探讨,是因注意到《魏书》对北魏末诸帝(孝庄帝元子攸、元晔、节闵帝元恭(4)《魏书》称元恭为前废帝,节闵帝之号乃是西魏所谥。为求齐一,除史料所载外,本文一概称为节闵帝。、元朗、孝武帝元修(5)《魏书》呼元修为出帝,孝武帝之名乃为西魏所谥。为求齐一,除史料所载外,本文一概称为孝武帝。)的书写亦有塑造东魏北齐正统性的用心,只是魏收史笔隐晦,学者甚少关注(6)在史学史方面,周一良对魏收史学作了详尽、深刻的讨论,对《魏书》以东魏为正统,则由“时势所拘”同情理解,未及申论。佐川英治以为《魏书》的编纂蕴含代人与汉人史观的对立,高洋用汉人魏收修史,《魏书》又对孝文帝推崇备至,便蕴含高洋欲继承北魏汉人君主的面相,以与西魏争正统。佐川说甚富启发,但佐川氏偏重汉人与代人的国史书写权之争,及魏齐革命对《魏书》编纂的影响,未从《魏书》对北魏末诸帝的书写展开探究,便予后人狗尾续貂的余地。请参周一良:《魏收之史学》,《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75width=10,height=11,dpi=110276页;佐川英治:《东魏北齐革命と〈魏书〉の编纂》,《东洋史研究》64(1),2003年,第39width=10,height=11,dpi=11058页。在政治史方面,何德章对北魏末期政治发展有一针见血的分析,认为对孝文帝法统(即本文之孝文帝国统)的追求乃北魏末、东西魏政治文化发展的主流,孝庄帝、节闵帝及孝武帝、东魏孝静帝与西魏文帝之立皆与之密切相关,何氏并由时人对孝文帝的崇拜,以及东、西魏对北魏正统的追求,指出北魏末年可说人心向魏,有了发展的主线。何文极富启发,却未能解释尔朱氏舍孝文帝之孙元宝炬(西魏文帝)而拥孝文帝之侄节闵帝之因;对高欢因废节闵立孝武的遗恨亦无探究,后进便有拾遗补阙的可能,请参何德章:《北魏末帝位异动与东西魏的政治走向》,《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8辑,武汉:武汉大学学报编编辑部,2001年,第51width=10,height=11,dpi=11062页。。本文拟结合北魏末相关史事的分析,考察魏收史学鲜为人知的一面。

由于本文偏重讨论高欢与孝庄帝、节闵帝、元朗、孝武帝的关系,耙梳《魏书》书写背后的微言深意,便须申论两者之联系。正史书写不脱权力因素已属常识,又以《魏书》最为显著。高欢曾对魏收说:“我后世身名在卿手,勿谓我不知。”高洋亦向魏收言:“好直笔,我终不作魏太武诛史官。”往后高演、高湛又相继命其修改《魏书》(7)《北史》卷五六《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28width=10,height=11,dpi=1102037页。,在此情况下,甚难想象魏收在书写北魏末史事时能率性而为,对高欢、高澄、高洋的事迹尤其如此。赵翼以为《魏书》不书高欢妾大尔朱氏为孝明帝妃、孝庄帝后的过往乃“曲狥高氏”(8)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三“尔朱荣传”条,第228页。。唐长孺断定《魏书·孝静纪》非魏收原文的理由之一亦是“《纪》末自‘齐天保元年五月己未封帝为中山王’以下至终,全采《北史》,几乎一字不易”,所记高澄对孝静帝元善见之侮慢态度、元善见被迫让位以及遇酖而死,《北史》乃取自《北齐书》卷三○《高德政传》及他《书》,绝非魏收《书》所能记(9)《魏书》卷一二《孝静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5页。。皆认为魏收下笔受当道左右,故本文视魏收史述乃步步亦趋高欢的政治意图,非是想当然尔的默证法,而为《魏书》研究的通常取径,并无问题。但也因以梳理政治史脉络作为史学史论述的基础,政治史部分便占篇幅多数而显枝蔓,乃是本文不能避免之失,望读者谅察。

一、高欢信都“举义”与孝庄帝在《魏书》中的地位
《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云:“广陵(节闵帝)废于前,中兴(元朗)废于后,平阳(孝武帝)猜惑,自绝宗庙。普泰(节闵帝)雅道居多,永熙(孝武帝)悖德为甚。是俱亡灭,天下所弃欤!”(10)《魏书》卷一一《废出三帝纪》,第292页。因此《魏书·废出三帝纪》的君位传承顺序即是节闵帝—元朗—孝武帝。《魏书》虽称节闵帝、元朗、孝武帝为“三帝”,但“史臣曰”只有对节闵帝、孝武帝的评价,元朗的地位被无形贬低。其实元朗之立本非高欢所愿,是孙腾再三固请才成其事(11)《北齐书》卷一八《孙腾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34页。,《魏书》对此则言“(元朗)少称明悟,……元晔之建明二年(531)正月戊子,为冀州勃海太守,及齐武献王起义兵,将诛暴逆,乃推戴之”(12)《魏书》卷一一《后废帝纪》,第278width=10,height=11,dpi=110279页。,由“乃”字可知元朗之立有极强的工具性。高欢打败尔朱氏后,元朗随即“自以疏远,未允四海之心,请逊大位”也是理之必然(13)《魏书》卷一一《出帝纪》,第281页。。故魏收一边将元朗列入《本纪》,一边又在“史臣曰”里淡化其存在。

元朗即使被贬抑却仍在《本纪》中,尔朱世隆、尔朱兆拥立的元晔则根本不被《魏书》承认为帝。王鸣盛指出:“(元)钊死而子攸立,因杀尔朱荣,尔朱世隆与尔朱兆别推长广王华(晔)为主,改元建明,是岁在庚戌之十月也。明年辛亥二月,世隆又废华(晔)……今《纪》于恭、朗皆用《本纪》体,提行另起,而于长广、建明之号屡见《纪》中,独不为立《纪》,此《魏书》之谬,而《北史》不能匡正。”(14)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六“东海王华(晔)独无本纪”条,第875页。也就是说《魏书》不承认元晔称帝,使北魏历史出现四个月有年号而无皇帝的空白。但据《魏书·孝庄纪》,永安三年(530)十二月“甲寅,尔朱兆迁(孝庄)帝于晋阳,甲子崩于城内”(15)《魏书》卷一○《孝庄纪》,第268页。。《魏书·前废帝纪》则云:“春二月己巳,晔进至邙南,世隆等奉王(节闵帝)东郭外,行禅让之礼。”(16)《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4页。尔朱世隆于永安三年十月立元晔为君,但到当年十二月孝庄帝死后,北魏才进入有年号无皇帝时期,直到隔年二月节闵帝即位而结束,因此空白期为两个月。

孝庄帝死前的两个月乃北魏“天有二日”的尴尬阶段,正在此时,高欢因尔朱兆举兵犯上,“始有图兆计”,且在得知尔朱兆挟持孝庄帝北上晋阳后“大惊,又使孙腾伪贺兆,因密觇孝庄所在,将劫以举义,不果。乃以书喻之,言不宜执天子以受恶名于海内。兆不纳,杀帝”(17)《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2页。。故高欢虽受元晔平阳郡公之封,却已有反尔朱氏之心。可见,高欢在北魏“天有二日”的两个月,立场忠于孝庄帝,更为尔朱兆举兵犯上而欲脱离尔朱氏。

《北齐书·神武纪》于北宋时既已不存,后人以《北史·齐神武纪》补(18)《北齐书·出版说明》,第2页。,李延寿除删除杂琐诏诰、增补史料外,叙事主干仍从李百药《北齐书》(19)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三“《北史》《魏书》多以魏收书为本”条,第231width=10,height=11,dpi=110232页;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八“尔朱荣传《魏书》《北史》互有得失”条,第915页;高敏:《南北史考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7width=10,height=11,dpi=110624页。;而李百药是在其父李德林入隋所撰三十八篇《齐史》的基础上完成全书(20)刘知幾:《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第二》,第263页。,李德林与魏收关系匪浅(21)《隋书》卷四二《李德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208页。。魏收自天保八年参与北齐国史的编纂,曾为捍卫自身创造之“高欢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写信给李德林求教(22)《隋书》卷四二《李德林传》,第1195width=10,height=11,dpi=1101197页。。魏收之说虽在其死后被阳休之“高洋即位之年为齐元”说取代(23)《北史》卷五六《魏收传》,第2032、2035页;《北齐书》卷四七《阳休之传》,第563页。,但李百药《北齐书》仍依“高欢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将高欢事迹列入《本纪》,并高度赞赏《魏书》。刘知幾云:“夫史之曲笔诬书,不过一二,语其罪负,为失已多。而魏收杂以寓言,殆将过半,固以仓颉已降,罕见其流,而李氏(李百药)《齐书》称为实录者,何也?盖以重规(李百药)亡考(李德林)未达,伯起(魏收)以公辅相加,字出大名,事同元叹(顾雍),既无德不报,故虚美相酬。”(24)刘知幾:《史通》卷七《曲笔第二五》,第144页。更言:“李百药《齐书·序》论魏收云:‘若使子孙有灵,窃恐未挹高论。’至《魏收传·论》又云:‘足以入相如之室,游尼父之门,但志存实录,好抵阴私。’”(25)刘知幾:《史通》卷六《浮词第二一》,第115页。《北史·魏收传》说魏收“性颇急,不甚能平,夙有怨者,多没其善。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第2031页)。李百药却说魏收志在求真才书他人隐私,明显美化魏收所为。李百药称《魏书》为“实录”,又对魏收史才推崇备至,那么《北齐书》除撰史原则外,所据史料也很可能经魏收整理。

早在清代,学者即指《魏书》有为高欢讳的倾向。赵翼说:“魏收仕于北齐,修史正在齐文宣(高洋)时,故凡涉齐神武(高欢)在魏朝时事,必曲为回护。”更举魏收不书“孝武帝之被逼入关”“于西魏之君臣率多贬词”为例(26)赵翼:《陔余丛考》卷七“《魏书》书法”条,曹光甫校点:《赵翼全集》第二册,第123页;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三“《魏书》多曲笔”条,第225页。,王鸣盛看法与赵翼一致(27)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八“尔朱荣传《魏书》《北史》互有得失”条,第915页。。周一良对赵翼之说虽多有反论,亦认同此言,云:“(魏)收仕齐朝,故《书》中于高欢事不无溢美,此不能为之回护者。”(28)周一良:《魏收之史学》,第291页。高欢又极度在意自身的历史地位,为此特别嘱咐魏收,《北史·齐神武纪》之载便存疑义,必须深入考究。

司马光注意到《魏书·尔朱荣传》《周书·贺拔岳传》对高欢在河阴之变时的表现有截然不同的记载。《魏书·尔朱荣传》说:“(尔朱)荣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久而方悟,遂便愧悔。于是献武王(高欢)、荣外兵参军司马子如等切谏,陈不可之理。荣曰:‘愆误若是,惟当以死谢朝廷,今日安危之机,计将何出?’献武王等曰:‘未若还奉长乐,以安天下。’于是还奉庄帝。”(29)《魏书》卷七四《尔朱荣传》,第1648页。但《周书·贺拔岳传》却作:“(尔朱)荣既杀害朝士,时齐神武(高欢)为荣军都督,劝荣称帝,左右多欲同之,荣疑未决。岳乃从容进而言曰:‘将军首举义兵,共除奸逆,功勤未立,逆有此谋,可谓速祸,未见其福。’荣寻亦自悟,乃尊立孝庄。”(30)《周书》卷一四《贺拔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221width=10,height=11,dpi=110222页。《资治通鉴》从《周书·贺拔岳传》,因认定高欢劝阻尔朱荣篡位之词乃“魏收与北齐史官欲为神武(高欢)掩此恶,故云尔”(31)《资治通鉴》卷一五二,梁武帝大通二年(528)三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743页。。

然而《北史·齐神武纪》取《魏书·尔朱荣传》之说而云:“及(孝明)帝暴崩,荣遂入洛。因将篡位,神武谏恐不听,请铸像卜之,铸不成,乃止。”(32)《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1页。《北史·贺拔岳传》则删去高欢劝尔朱荣称帝之言,只称:“至河阴,荣既杀朝士,因欲称帝,疑未能决。岳乃从容致谏,荣寻亦自悟,乃尊立孝庄。”(33)《北史》卷四九《贺拔岳传》,第1800width=10,height=11,dpi=1101801页。李延寿不信《周书·贺拔岳传》之说,应是发现其所述与宇文泰《檄文》一致:“贼臣高欢……不能竭诚尽节,专挟奸回,乃劝尔朱荣行兹篡逆。及荣以专政伏诛,(尔朱)世隆以凶党外叛,欢苦相敦勉,令取京师。又劝吐万儿(尔朱兆)复为弑虐,暂立建明(元晔),以令天下,假推普泰(节闵帝),欲窃威权。并归废斥,具见酷害。”(34)《周书》卷一《文帝纪》,第10页。

《檄文》指节闵帝、元晔之死与高欢有关。节闵帝之死,《魏书·前废帝纪》云“太昌初,(节闵)帝殂于门下外省,时年三十五。出帝(孝武帝)诏百司赴会,大鸿胪监护丧事,葬用王礼,加以九旒、銮辂、黄屋、左纛,班剑百二十人,二卫、羽林备仪卫”(35)《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8页。,并未说明死因。《北史·元悦传》却说:“孝武以广陵(节闵帝)颇有德望,以(元)悦属尊地近,内怀畏忌,故前后害之。”(36)《北史》卷一九《元悦传》,第719页。可知节闵帝乃孝武帝所杀。至于元晔之死,《魏书·出帝纪》则云:“甲辰,安定王朗及东海王晔坐事死。”(37)《魏书》卷一一《出帝纪》,第286页。元朗之死,《魏书·后废帝纪》则作:“(元朗)后以罪殂于门下外省,时年二十。”(38)《魏书》卷一一《后废帝纪》,第281页。元朗与元晔一同“坐事死”,元朗死于门下外省,元晔很可能也毙命于同处,而被孝武帝畏忌的节闵帝正死于同地点,那么元晔之死的幕后元凶极可能就是孝武帝。

《北史·魏孝武帝纪》说:“(四月)壬辰,高欢还邺。……五月丙申,节闵帝殂(《资治通鉴》作“魏主鸩节闵帝于门下外省”)。……六月癸亥朔,(孝武)帝于华林园纳讼。己卯,临显阳殿纳讼。……(七月)乙卯,帝临显阳殿,亲理冤狱。……(十一月)甲辰,杀安定王(元)朗及东海王(元)晔。”(39)《北史》卷五《魏孝武帝纪》,第171页;《资治通鉴》卷一五五,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二月,第4825、4827页。节闵帝、元朗、元晔死前,高欢已然返邺。孝武帝则在元朗、元晔死前,连续三次亲自理讼,可知此时洛阳处于孝武帝的掌握下,故杀元朗、元晔之人自非孝武帝莫属。节闵帝、元晔皆死于孝武帝之手,宇文泰《檄文》却将之与高欢挂钩,那《檄文》高欢劝说尔朱荣篡位、尔朱世隆攻打洛阳、唆使尔朱兆杀孝庄帝之言必是特意污蔑,故《魏书·尔朱荣传》《北史·齐神武纪》之说可信,即高欢极力劝阻尔朱荣篡位,则其高欢忠于孝庄帝之说亦合乎事实。

高欢究竟是汉人或鲜卑,众说纷纭,迄今并无定论(40)陈寅恪以为三代内的家属实难假托,高欢为汉人的可能性极大。滨口重国指出高欢是出身河州鲜卑化的汉人;缪钺则认为高欢乃为塞上鲜卑或是汉人已鲜卑化者;周一良由高欢曾任领民酋长,推论高欢很可能是鲜卑人。姚薇元认为高欢出自鲜卑是楼氏;谭其骧的看法不同,指出高欢应系出高丽高氏。吕春盛则从高欢母系等诸证推测高欢为鲜卑族。张金龙考察高湖一系事迹,以为高欢乃勃海高氏之后无疑。请参陈寅恪口述,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台北:云龙出版社,1995年,第328width=10,height=11,dpi=110329页;滨口重国:《高齐出自考——高欢の制霸と河北の豪族高乾兄弟の活跃》,《秦汉隋唐史の研究》下册,东京:东京大学出版社,1966年,第658width=10,height=11,dpi=110707、996width=10,height=11,dpi=110997页;缪钺:《东魏北齐政治上汉人与鲜卑之冲突》,《读史存稿》,香港:三联书店,1978年,第82页;周一良:《北朝的民族政策与民族问题》,《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135页;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6width=10,height=11,dpi=110148页;吕春盛:《北齐政治史研究—北齐衰亡原因之考察》,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1987年,第21width=10,height=11,dpi=11025页;张金龙:《高欢家世族属真伪考辨》,《考古论史——张金龙学术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52width=10,height=11,dpi=110273页。,《北史·齐神武纪》说他“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41)《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09页。。即便高欢原是汉人,此时也深染鲜卑风俗,与鲜卑无异(42)陈寅恪口述,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329页。。陈寅恪指出:“高欢本身,生于六镇,极度胡化。”又云:“(北魏)自宣武以后,洛阳之汉化愈深,而腐化乃愈甚,其同时之代北六镇保守胡化亦愈固,即反抗洛阳之汉化腐化力因随之而益强,故魏末六镇之乱,虽有诸原因,如饥馑虐政及府户待遇不平之类,然间接促成武泰元年(528)四月十三日尔朱荣河阴之大屠杀实胡族对汉化政策有意无意之一大表示,非仅尔朱荣、费穆一时之权略所致也。”(43)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48页。则时为尔朱军前锋之鲜卑人高欢,反对废掉已然汉化、腐化的孝庄帝便成问题,需深入探讨。

高欢在尔朱荣准备篡位时,“恐谏不听,请铸像卜之”。据赵翼考证,铸像卜吉凶乃“北俗故事”(44)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四“后魏以铸像卜休咎”条,第256width=10,height=11,dpi=110257页。。此前尔朱荣所以拥立孝文帝弟子孝庄帝,乃因其“以铜铸高祖及咸阳王禧等六王(献文帝)子孙像,成者当奉为主,惟庄帝独就”。尔朱荣也在“铸金为己像,数四不成”后放弃篡位(45)《北史》卷七《齐文宣纪》,第258页。,从而对高欢、贺拔岳等鲜卑人而言,便只有“长乐(孝庄帝)有王兆”(46)《北史》卷四八《尔朱荣传》,第1754页。。高欢会劝尔朱荣“未若还奉长乐,以安天下”(47)《魏书》卷七四《尔朱荣传》,第1648页。,贺拔岳会说尔朱荣篡位“可谓速祸,未见其福”(48)《周书》卷一四《贺拔岳传》,第222页。,当因由于此。

其实不仅高欢、贺拔岳认定孝庄帝有天命,尔朱氏亦然。尔朱荣即以孝庄帝铜像独就而拥立,在河阴也为此放弃篡位。尔朱荣死后,尔朱世隆虽称孝庄帝为“长乐”,否定其君位,但尔朱拂律归仍对孝庄帝称臣,并说:“愿得太原王(尔朱荣)尸,生死无恨。”(49)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一《永宁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7页。可见即使尔朱荣被孝庄帝所杀,尔朱氏内部对孝庄帝的定位,看法仍未齐一,往后才需另立元晔为帝,统整己方立场。长部悦弘认为:“从孝庄帝末期,尔朱荣死后,尔朱氏军阀集团内部分裂成支持孝庄帝派与抵抗孝庄帝派来看,可知在孝庄帝时代,尔朱氏军阀集团内部是采用以尔朱荣为领袖,尊奉孝庄帝的尊皇体制。以此产生集团的向心力,集团内部的秩序最安定。”(50)长部悦弘:《北魏孝荘帝代尔朱氏军阀集団再论(3)——王都—覇府体制を焦点にして》,《地理历史人类学论集》2010年第1期,第31页。引文为笔者所译。高欢既属“拥帝派”(51)高欢至死仍忠于魏室的讨论,请参胡胜源:《孝文崇拜与东魏政治》,《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51期,2019年,第26width=10,height=11,dpi=11035页。,尔朱兆举兵犯上,会让他顿生反意也是理所当然。

尔朱兆随之弑杀孝庄帝,除高欢坚定反心外,地方也因而大乱,尤以山东最为关键。渤海高乾早在孝庄帝于藩邸时,就“潜相托付”,尔朱荣死后,孝庄帝命高乾兄弟返乡募兵“为表里形援”,高乾“垂涕奉诏”。孝庄帝死后,高乾对封隆之说:“尔朱暴虐,祸加至尊(孝庄帝),弟与兄并荷先帝(孝庄帝)殊常之眷,岂可不出身为主,以报仇耻乎?”封隆之则言“国耻家怨,痛入骨髓,乘机而动,今实其时”(52)《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第301页。,遂合力袭取冀州,接着“为庄帝举哀,三军缟素”,高乾“升坛誓众,辞气激扬,涕泪交下”(53)《北齐书》卷二一《高乾传》,第290页。。可知高氏、封氏是为孝庄帝报仇起兵,乃忠于孝庄帝的反尔朱氏势力。

孝庄帝生前的布局不止于此,他还“密敕(纥豆陵)步藩令袭其(尔朱兆)后”,纥豆陵步藩屡败尔朱兆军,尔朱兆不得不摒弃前嫌求救于高欢,并让他统领六镇镇民(54)高欢取得六镇镇民的时间,《北史·齐神武纪》作击败纥豆陵步藩后,《北齐书·慕容绍宗传》《魏书·尔朱兆传》则系于击败纥豆陵步藩之前。廖基添从张保洛本从葛荣,又随尔朱荣,接着才“隶高祖(高欢)为都督,从讨步藩”,认为《北齐书·慕容绍宗传》《魏书·尔朱兆传》为确,本文亦从其说。请参廖基添:《论魏齐之际“河南—河北”政治格局的演变:从东魏张琼父子墓志说起》,《文史》2016年第3期,第105页。。高欢与尔朱兆协力击败纥豆陵步藩,接着率六镇十多万余众赴山东。正在此时,高乾、封隆之占领冀州,高举为孝庄帝报仇的反尔朱氏大旗(55)《资治通鉴》卷一五五,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1)二月,第4802页。。高欢随即“扬声来讨”,冀州“众情莫不惶惧”,高乾却说:“吾闻高晋州(高欢)雄略盖世,其志不居人下。且尔朱无道,杀主虐民,正是英雄效义之会也。今日之来,必有深计,吾当轻马奉迎。”(56)《北齐书》卷二一《高乾传》第290width=10,height=11,dpi=110291页。慕容绍宗劝尔朱兆勿让高欢东出时亦言:“不可,今四方扰扰,人怀异望,况高公雄略,又握大兵,将不可为。”(57)《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3页。高乾所谓“高晋州雄略盖世,其志不居人下”,就是慕容绍宗说的“高公雄略”;而高乾的“尔朱无道,杀主虐民,正是英雄效义之会也”,即是慕容绍宗的“今四方扰扰,人怀异望”。那么他们对高欢东出的“深计”估量相同,即高欢欲与孝庄帝布置在冀州的党羽合作,脱离并打倒尔朱氏,何况他在尔朱氏集团中原本就属“拥帝派”,又在上党观望情势达六十天之久,这正是高乾敢“轻马迎奉”的原因。

亲迎高欢的人不止高乾,还有李元忠。李元忠为孝庄帝之死弃官,准备起事,亦是忠于孝庄帝的帝党,他问高欢:“天下形势可见,明公犹欲事尔朱乎?”还料定高乾必会亲往迎接并将冀州让给高欢,可见也明了高欢东出表露的“深计”。高乾见到高欢“言词慷慨,雅合深旨”,李元忠与高欢言谈“慷慨流涕”,谈话详情史籍无载,但高欢初抵信都时对诸州郡督将僚吏说:“逆胡尔朱兆穷凶极虐,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捐弃,今所在蜂起,此天亡之时也。欲与诸君剪除凶羯,其计安在?”(58)《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第301页。高欢在尔朱氏中单单点名尔朱兆,是因其弑杀孝庄帝。韩陵战前,高欢亦对尔朱兆说:“本勠力者,共辅王室,今(孝庄)帝何在?”(59)《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6页。故“剪除凶羯”为孝庄帝复仇以践行“君臣大义”,便是高欢与高乾等帝党顺利合作的基础,这也是高欢在信都举兵被《魏书》《北齐书》称为“举义”的原因,封隆之“大王(高欢)乃心王室,首唱义旗,天下之人,孰不归仰”之言便是一证(60)《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第302页。薛海波以为高乾所以与高欢合作是在尔朱氏与六镇降户军事实力的压力下不得不然(薛海波:《5width=10,height=11,dpi=1106世纪北边六镇豪强酋帅社会地位演变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91width=10,height=11,dpi=110295页)。然而高昂在得知高乾迎高欢入冀州后,“以乾为妇人,遗以布裙”。其所领三千部曲战斗力亦“不减鲜卑”,更因高昂奋战,高欢在韩陵之役才能险胜(《北史》卷三一《高昂传》,第1145width=10,height=11,dpi=1101146页)。则不由相同的政治理念,实难解释双方顺利结盟之因。。

高欢到信都在普泰元年(531)二月,就在此月尔朱氏废元晔改立节闵帝,封高欢为渤海王,四月又加授东道大行台、第一镇人酋长。到六月高欢才在信都举兵,仍未“显背尔朱氏”。而在李元忠、高乾平殷州后,高欢还“抗表罪状尔朱氏”(61)《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2width=10,height=11,dpi=110215页。,也就是说即便高欢已然“举义”,却仍是节闵帝之臣;而节闵帝乃尔朱氏拥立,高欢要讨伐尔朱氏,就必须切断与节闵帝的君臣关系,这便是孙腾“不权有所立,则众将沮散”建言的背景。但高欢对此议仍“疑之”,孙腾再三固请后,才立元朗为帝,孙腾献策在普泰元年八月,元朗之立在同年十月壬寅(62)《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6页。,高欢在拥立新君时的犹豫挣扎,亦可想见。

高欢为何迟迟未能下定拥立新君的决心呢?如前述,尔朱荣在立孝庄帝前铸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孙铜像,而尔朱世隆等会拥节闵帝亦因他为“高祖(孝文帝)犹子,又在茂亲”(63)《北史》卷三六《薛孝通传》,第1334页。,也就是说,献文帝子孙乃帝室正统,而从往后高欢以“高祖(孝文帝)不可无后”立时年二十二岁的孝武帝(64)《魏书》卷一一《出帝纪》,第281页。孝武帝死于永熙三年(534)十二月,年二十五岁,乃生于宣武帝永平三年(510),永熙元年时孝武帝二十二岁。,可知孝文帝子孙乃是其中最华贵者。元朗为景穆太子之后,与孝庄帝、节闵帝同一高祖,仅为五服,关系已疏;与孝明帝关系更出五服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高欢已立新帝,亲信对此却仍有不同看法。段韶是高欢妻娄昭君姊子,广阿战前,高欢为“彼众我寡”担忧时,段韶云:“王躬昭德义,除君侧之恶,何往而不克哉?”这里的“君”指的并非元朗,而是节闵帝。高欢继之曰:“吾虽以顺讨逆,奉辞伐罪,弱小在强大之间,恐无天命,卿不闻之也。”(65)《北齐书》卷一六《段韶传》,第208页。并未否认段韶所言,可知高欢原欲借“清君侧”之名举兵,孙腾拥立新君的建议与之相违,高欢多日不决当与此有关。

北魏末以“清君侧”或故主报仇之名“举义”,高欢并非第一人。尔朱荣就与元天穆、贺拔岳常密谋“电赴京师,内除君侧,外清逆乱”(66)《周书》卷一四《贺拔岳传》,第4738页。。高欢亦劝尔朱荣:“以明公(尔朱荣)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而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67)《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1页。但孝明帝被郑俨等人所杀,尔朱荣无法再以“清君侧”为名起事,转以为孝明帝复仇之“大义”,另拥时年二十二岁的孝庄帝即位(68)《魏书》卷一○《孝庄纪》说孝庄帝在永安三年(530)十二月,“甲子,崩于城内三级佛寺,时年二十四”(第268页)。孝庄帝生于宣武帝正始四年(507),则永安元年(528)时年二十二岁。,此举让朝臣“相率,有司奉玺绂,备法驾,奉迎于河梁”(69)《魏书》卷一○《孝庄纪》,第255页。。连胡太后也在此前落发为尼,尔朱荣声讨的郑俨、徐纥则逃归乡里(70)《北史》卷一三《宣武灵皇后胡氏传》,第505页;《魏书》卷九三《郑俨传》,第2007页;《魏书》卷九三《徐纥传》,第2008页。。可知,拥戴“天人所归”的孝庄帝为君,正是尔朱荣成功的关键。

上述事件,高欢皆亲身经历,更是鼓励尔朱荣“清帝侧”的众人之一,但因权立元朗而未能以“清君侧”标榜,便更高举为孝庄帝报仇的“大义”。这与尔朱荣所为完全一致,《孝武帝即位大赦诏》所言“胡羯乘机,肆其昏虐,杀君(孝庄帝)害王,刳剔海内。竞其吞噬之意,不识醉饱之心。自书契以来,未有若斯者已!大丞相勃海王(高欢)忠存本朝,精贯白日,爰举义旗,志雪国耻”(71)《魏书》卷一一《出帝纪》,第282页。与《孝庄帝即位大赦诏》所说“孝明皇帝大情冲顺,深存隐忍,奄弃万国,众用疑焉。苟求胡出,入守神器,凡厥有心,莫不解体。太原王(尔朱)荣,世抱忠孝,功格古今,赴义晋阳,大会河洛”(72)《魏书》卷一○《孝庄纪》,第256页。主旨相同,即是明证。可知高欢乃重走尔朱荣霸业之路,故他“弱小在强大之间,恐无天命”之言,实是担心所立“疏远”的元朗,无法“顺民心”(73)《魏书》卷四四《费穆传》载费穆对尔朱荣言:“公士马不出万人,今长驱向洛,前无横陈者,正以推奉主上(孝庄帝),顺民心故耳。”(第1004页),会是击败尔朱氏的阻碍。

陈爽指出,孝庄帝会在尔朱荣死后用“以此论功,且可补过”肯定其功绩,是因“全面否定尔朱荣便意味着否定孝庄帝自身的国统”(74)陈爽:《河阴之变考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第4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30width=10,height=11,dpi=110331页。。董刚则以为“孝庄帝既为尔朱氏的傀儡,实则等同于这一集团”,又从元颢指责孝庄帝“托命豺狼,委身虎口,弃亲助贼,兄弟寻戈”,认为“孝庄—尔朱荣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在当时是颇成疑问的一件事”(75)董刚:《北魏元延明墓志考释》,《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05width=10,height=11,dpi=110106页。。学者所言深富启发,孝庄帝与元晔、节闵帝皆为尔朱氏所立,高欢又以打倒尔朱氏起家,《魏书》既将节闵帝纳入《废出三帝纪》,对孝庄帝亦可比照办理,为何将他单独列入《本纪》,抬高其地位呢?

高欢虽欲循尔朱荣路线成就霸业,但若无高乾兄弟、封隆之、李元忠等人的协力,高欢率六镇余众一抵山东就会与之混战,让尔朱氏坐收渔利,可见高乾兄弟等人的协助,乃高欢击败尔朱氏进而称霸的关键,而高欢能与他们顺利合作,正因为孝庄帝报仇的共同目标,故《北齐书·封隆之传》“史臣曰”才会说:“高、封二公,无一人尺土之资,奋臂而起河朔,将致勤王之举,以雪庄帝之仇,不亦壮哉!既克本藩,成其让德,异夫韩馥慑袁绍之威。然力谢时雄,才非命世,是以奉迎麾旆,用叶本图。……高祖(高欢)因之,遂成霸业。”(76)《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第309页。

则尔朱氏所立的孝庄帝仍被《魏书》单独列入《本纪》,不仅是高欢本属尔朱荣集团中的“拥帝派”,因“定策勋,封铜鞮伯”使然(77)《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11页。;更为高欢所以能“位居晋郑,任属桓文”(78)《魏书》卷一一《出帝纪》,第291页。,正是在信都与高乾等帝党为报君父之仇而“举义”,并在韩陵之战击败尔朱氏成就霸业的缘故。

二、孝武帝入关与孝庄帝、节闵帝历史地位的变化
尔朱兆攻陷洛阳并将孝庄帝送至晋阳后,尔朱世隆等担心元晔之母卫氏干预朝政,派数十骑伪装盗贼,趁卫氏出行,劫持杀害(79)《北史》卷四八《尔朱仲远传》,第1770页。,为长期执政布局。尔朱兆一弑孝庄帝,尔朱世隆等为挽回人心,便嫌元晔“疏远,又非人望所推”(80)《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3页。,欲改立帝室近亲(81)《魏书》卷七四《尔朱彦伯传》:“废帝(节闵帝)既立,尔朱兆以己不预谋,大为忿恚,将攻(尔朱)世隆。诏令华山王鸷兼尚书仆射、北道大使慰喻兆,兆犹不释。”(第1665页)。此时,尔朱世隆等属意人选有二:一是孝文帝之弟元羽之子,时年三十四岁的元恭(82)《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3页。节闵帝死于孝武帝太昌元年(532)五月,时年三十五岁,则生于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此年(531)三十四岁。,另一则是孝文帝之孙,时年二十五岁的元宝炬(83)《北史》卷五《西魏文帝纪》,第174页。元宝炬(西魏文帝)死于西魏大统十七年(551)三月,时年四十五岁,则生于北魏宣武帝正始四年(507),此年(531)二十五岁。。尔朱世隆、尔朱仲远、尔朱天光倾向元恭,尔朱度律则偏爱元宝炬,并说:“广陵(元恭)不言,何以主天下。”(84)《魏书》卷七四《尔朱彦伯传》,第1669页。后得知元恭能言,尔朱度律不再有异议,元恭遂被拥立,是为节闵帝。

节闵帝、元宝炬皆为献文帝子孙,尔朱世隆以两人为新君人选等当循尔朱荣择君往例,元宝炬更出自最为华贵的孝文帝一系。且尔朱荣虽立孝文帝弟子孝庄帝,在上表中却称孝文帝之孙孝明帝为“继体正君”(85)《魏书》卷七四《尔朱荣传》,第1647页。,在决意推戴孝庄帝后亦“犹疑所立”,要铸孝文帝及其兄弟子孙铜像卜测天命所归,可知尔朱荣也推崇孝文帝国统,那么尔朱世隆等舍元宝炬而立节闵帝,当有其他考量。

《魏书·前废帝纪》说节闵帝因元叉擅权,“绝言,垂将一纪,居于龙花寺,无所交通。永安末,有白庄帝者,言王(节闵帝)不语将有异图;民间游声,又云有天子之气。王惧祸,逃匿上洛,寻见追蹑,执送京师,拘禁多日,以无状获免”(86)《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3页。。《洛阳伽蓝记》更言:“永安中,(节闵帝)遁于上洛山中。州刺史泉企执而送之,庄帝疑恭(节闵帝)奸诈,夜遣人盗掠衣物,复拔刀剑欲杀之,恭张口以手指舌,竟乃不言。庄帝信其真患,放令归第。”(87)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二《平等寺》,第81width=10,height=11,dpi=11082页。节闵帝让孝庄帝如此忌惮,又有“天子之气”的传说,正适合取代元晔,为尔朱氏收揽人望。节闵帝即位后的表现也让“中外欣然以为明主”,本欲以“清君侧”举兵的高欢,也对拥立“疏远”的元朗,犹豫不决,即使在断绝与节闵帝的君臣关系后,也为己方“无天命”而忧心不已。

《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对节闵帝与孝武帝的评价犹如天壤,却认为节闵帝与孝武帝皆遭天下人舍弃而死,颇为难解。依下述崔width=14,height=14,dpi=110之说,节闵帝与尔朱氏实休戚与共,他在尔朱氏政权垮台后即被废杀便是明证。节闵帝虽是有德之君,朝政却由尔朱氏主宰,只能“拱己南面,无所干预”(88)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纪校释》卷二《平等寺》,第102页。;尔朱仲远等人又“各拥强兵,割剥四海,极其暴虐。奸谄蛆(狙)酷多见信用,温良名士罕预腹心。于是天下之人莫不厌毒”(89)对于魏收以“天下所弃”来形容节闵帝、孝武帝之死,也可能有因“魏德已终”,无论君主贤明与否皆会覆灭之意。但魏齐禅代的《奉册文》亦出于魏收之手(《北史》卷五六《魏收传》,第2030页),魏收在文中称“(高洋)以富有之资,运英特之气,顾盻之间,无思不服”,“嘉祯幽秘,一朝纷委,以表代德之期,用启兴邦之迹”(《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49页)。也就是说,在魏收笔下,“魏德”乃终于孝静帝,而非前述二帝。则节闵帝因尔朱氏尽失天下人心而亡之说,当较贴近魏收之想。关于“魏德”“齐德”的详细讨论,请参胡胜源:《孝文崇拜与东魏政治》,第35width=10,height=11,dpi=11042页。。尔朱氏因丧尽民心而亡,则节闵帝之废死亦可归由于此,这当是魏收史论之所出。

高欢一度欲以“清君侧”口号起兵,故在邙山听闻綦儁“人主之体,必须度量深远,明哲仁恕。广陵王(节闵帝)遇世艰难,不言淹载,以人谋察之,虽为尔朱扶戴,当今之圣主也”之言时,才会“欣然是之”(90)《魏书》卷八一《綦儁传》,第1791页。,打算继续拥戴节闵帝,但崔width=14,height=14,dpi=110“若其明圣,自可待我高王,徐登九五。既为逆胡所立,何得犹作天子。若从儁言,王师何名义举?”(91)《北齐书》卷二三《崔width=14,height=14,dpi=110传》,第333页。一言却让高欢不得不放弃初衷。

此议并非崔width=14,height=14,dpi=110独有,《北齐书·魏兰根传》说:“时废立未决,令兰根观察魏前废帝。帝神采高明,兰根恐于后难测,遂与高乾兄弟及黄门崔width=14,height=14,dpi=110同心固请于高祖(高欢),言废帝本是胡贼所推,今若仍立,于理不允。高祖不得已,遂立(孝)武帝。”(92)《北齐书》卷二三《魏兰根传》,第331页。可见高乾、高昂、魏兰根与崔width=14,height=14,dpi=110主张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崔width=14,height=14,dpi=110、魏兰根皆与高乾兄弟关系深厚。魏兰根被侯渊所败,转依高乾,因而随之“举义”;崔width=14,height=14,dpi=110坐事返乡,高昂率三百骑挟持“以为师友”,也因此参与起兵(93)《北史》卷二四《崔width=14,height=14,dpi=110传》,第871页。。崔width=14,height=14,dpi=110、魏兰根的主张,其实代表高乾兄弟之意向。

高乾兄弟反对节闵帝是因其为尔朱氏所立,但更深入观之则与孝庄帝的历史地位有关。《洛阳伽蓝记》载《长广王(元晔)禅让文》云:“故柱国大将军、大丞相太原王(尔朱)荣,地实封陕,任惟外相,乃心王室,大惧崩沦,故推立长乐王子攸(孝庄帝)以续绝业。庶九鼎之命日隆,七百之祚惟永。然群飞未宁,横流且及,皆狼顾鸱张,岳立棋峙。丞相一挥,大定海内。而子攸不顾宗社,仇忌勋德,招聚轻侠,左右壬(佞)人,虐甚剖心,痛齐钳齿,岂直金版告怨,大鸟感德而已。于是天下之望,俄然已移,窃以宸极,不可久旷,神器岂容无主,故权从众议,暂驭兆民。”节闵帝即位后,邢子才为其所作之《赦文》亦“叙述(孝)庄帝枉杀太原王(尔朱荣)之状”(94)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纪校释》卷二《平等寺》,第97width=10,height=11,dpi=110100页。。也就是说,尔朱世隆等认为,尔朱荣因功高震主被孝庄帝所枉杀,故孝庄帝的“天下之望”在此后便转移给元晔,元晔帝位不久又禅让给节闵帝,只要他在位一日,孝庄帝的历史地位就是枉杀功臣的昏君,高乾兄弟等魏帝党羽自然无法接受。故高乾在信都时就主张推立元朗(95)《北齐书》卷二一《高乾传》,第291页。,此刻也反对高欢继续拥立节闵帝,所为皆隐含提高故主孝庄帝历史地位的用心。高欢所以成就霸业,是与高乾兄弟“举义”于信都,为孝庄帝成功复仇,如此便更须否定尔朱氏,肯定孝庄帝,这也是高欢不得不罢黜节闵帝的原因。

然而,孝庄帝的历史地位在孝武帝除去高乾并入关后出现变化。高欢为稳固人心,重建统治正当性,在改立孝文帝之曾孙元善见为帝前称:“孝昌(孝明帝)衰乱,国统中绝,神主靡依,昭穆失序,永安(孝庄帝)以孝文为伯考,永熙(孝武帝)迁孝明于夹室,业丧祚短,职此之由。”(96)《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24页。将北魏末的政治动乱归咎于孝明帝无后,而孝庄帝未奉其伯孝文帝为父,被高欢视为乱因之一,孝庄帝的历史形象自不同以往,这也影响《魏书》对尔朱荣之死的书写。《魏书·孝庄纪》“史臣曰”云:“(孝)庄帝潜思变化,招纳勤王,虽时事孔棘,而卒有四海。猾逆既翦,权强擅命,抑是兆谋运智之秋,劳谦夕惕之日也。未闻长辔之策,遽深负刺之恐,谋谟罕术,授任乖方,猜嫌行戮,祸不旋踵。呜呼!胡丑之为衅也,岂周衰晋末而已哉!至于高祖(孝文帝)不祀,武宣(孝文帝弟彭城王元勰)享庙,三后降鉴,福禄固不永矣。”(97)《魏书》卷一○《孝庄纪》,第268width=10,height=11,dpi=110269页。《魏书·尔朱荣传》“史臣曰”亦称尔朱荣之死为“末迹见猜”,仍不脱尔朱氏、高欢之说的范畴(98)《魏书》卷七四《尔朱荣传》,第1657页。尔朱氏、高欢所言也可能透露尔朱荣的真实死因,详情便须进一步探究。。

孝武帝入关,也让节闵帝、元朗的地位在东魏北齐随之上升。如前述,高欢只提永安(孝庄帝)—永熙(孝武帝),不及节闵帝、元朗,但《魏书》时却将两帝纳入《本纪》而成孝庄帝—节闵帝—元朗—孝武帝—孝静帝的帝系传承,两帝之一的元朗被《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刻意忽略,又说节闵帝“雅道居多”,更将之与“悖德为甚”的孝武帝相对比,显然对节闵帝特别青睐(99)论者或云:“高欢所论实际是为之后让孝静帝奉孝明帝后张本,故只称引作为反面教材的孝庄、孝武,并不意味着彼时高欢否认节闵帝的合法性。”然而节闵帝亦如孝庄帝一般,追尊其父为帝(《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8页),高欢却特意跳过,可见节闵帝当时确实不在官方认可的帝序中。。

《魏书》对节闵帝的推崇,实蕴含高欢无比的憾恨。高欢舍节闵帝而立孝武帝,不仅致节闵帝于死地,孝武帝还大肆扩张禁军欲与晋阳一决胜负(100)《北史》卷四九《斛斯椿传》,第1787页。,更不顾高欢四十次上启,绝决入关(101)《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23页。。高欢为此背上“逐君”骂名,沦为有识之士“孰不欲推刃于其腹中”的“逆臣”(102)《周书》卷三五《敬珍传》,第626页。,终身“自病逐君之丑”(103)《资治通鉴》卷一六○,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八月,第4958页。。这一切皆可追溯至高欢改立“悖德为甚”的孝武帝为君,也无怪他往后“深思(綦)儁言”会“常以为恨”(104)《魏书》卷八一《綦儁传》,第1792页。。

高欢的遗言是“邙山之战,不用(陈)元康之言,方贻汝(高澄)患,以此为恨,死不瞑目”(105)《北齐书》卷二四《陈元康传》,第343页。。高演登基后,也欲“雪神武(高欢)遗恨,意在顿驾平阳,为进取之策”(106)《北史》卷七《齐孝昭纪》,第272页。。而高欢当年若听綦儁之言续拥节闵帝为君,孝武帝便无即位可能,遑论入关,则西魏政权无从肇建,高欢也不会遗患子孙了,故高欢遗恨也在当年废节闵帝而立孝武帝。《魏书》高度赞美节闵帝,并把他放到帝位序列,更云:“齐献武王(高欢)与废帝(元朗)至邙山,使魏兰根慰谕洛邑,且观(节闵)帝之为人。兰根忌帝雅德,还致毁谤,竟从崔width=14,height=14,dpi=110议,废帝于崇训佛寺,而立平阳王修为帝。”(107)《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278页。高欢乃“竟”字前的主辞,那么“竟”字便是高欢“深思(綦)儁言,常以为恨”的表露,也是高欢临终遗恨微言大义式的浓缩(108)古文中,“竟”主要有“最终”与“竟然”两意。若作“最终”有深思熟虑后的抉择及无可奈何后的选择之意;若作“竟然”,则有与预期不同之想。若为前者,乃反映出一种心理过程与态度徘徊的结果;若为后者则有“怎会”之用意,皆与高欢择君遗恨契合。。

三、《魏书》北魏末诸帝史论与东魏北齐正统性的建构
与《魏书》的“东魏正统”说相对,《周书》《北史》皆以西魏为顺(109)何德章:《〈南〉〈北〉史之正统观》,《史学史研究》1990年第4期,第77页。,东西魏孰为正统便成问题。王夫之认为令狐德棻、李延寿以西魏为正乃隋继北周,唐又接隋之故(110)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七“梁武帝”条,台北:里仁书局,1985年,第577width=10,height=11,dpi=110578页。。钱大昕则以为东、西魏国君大权皆旁落,学者应持平看待东、西两政权才是(111)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一二《问答九》,陈文和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0页。。对此赵翼有不同看法,他指出孝武帝即位三年后才西入,故西魏才是正统政权(112)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三“《西魏书》”条,第228页。。

由于魏周后人掌握历史书写权,“西魏正统”说的说服力便显薄弱,《资治通鉴》却保存不见他书的珍贵记载:

1.(尔朱浑)道元至晋阳,(高)欢始闻孝武帝之丧,启请举哀制服。东魏主使群臣议之,太学博士潘崇和以为:“君遇臣不以礼则无反服,是以汤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纣。”……东魏从之。(113)《资治通鉴》卷一五七,梁武帝大同元年(535)正月,第4861页。

2.魏下诏数高欢二十罪,且曰:“朕(西魏文帝)将亲总六军,与丞相(宇文泰)扫除凶丑(高欢)。”(高)欢亦移檄于魏,谓宇文黑獭(宇文泰)、斛斯椿为逆徒,且言:“今分命诸将,领兵百万,刻期西讨。”(114)《资治通鉴》卷一五七,梁武帝大同元年(535)七月,第4867页。

3.始,献武王(高欢)自病逐君(孝武帝)之丑,事(孝)静帝礼甚恭,事无大小必以闻,可否听旨。每侍宴,俯伏上寿;帝设法会,乘辇行香,欢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115)《资治通鉴》卷一六○,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八月,第4958页。

高欢欲为旧君孝武帝服丧,并只敢“移檄”于西魏,皆与他“自病逐君(孝武帝)之丑”有关;而从前述可知,高欢不仅以“逐君”为丑,更以“逐君”为恨,正为如此,高欢屡屡出兵欲消灭西魏。沙苑之役中,东魏军损失惨重,“点兵,莫有应者”,高欢仍“据鞍未动”,直到斛律金“以鞭拂马”,高欢才悻然撤军。“是役也,无(斛律)金先请还,几至危矣。”(116)《北史》卷五四《斛律金传》,第1966页。玉壁之战,高欢起土山、凿地道、移汾水,“顿军五旬,城不拔,死者七万人,聚为一冢”,为此心力交瘁病倒,不久即去世(117)《北史》卷六《齐神武纪》,第230width=10,height=11,dpi=110231页。,他对洗雪“逐君之丑”的执念之深亦可想见。结合《资治通鉴》所存之三条史料,可知在高欢心中,西魏的正统性便强于东魏(118)西魏正统性强于东魏的详细分析,请参胡胜源:《君臣大义”与东西魏政权的建立与稳固》,《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52期,2019年,第23width=10,height=11,dpi=11025页。。

不只高欢认为北魏正统随孝武帝入关而属西魏,娄昭君、诸勋贵在高洋试图代魏时“咸云关西既是劲敌,恐其有挟天子令诸侯之辞,不可先行禅代之事”(119)《北齐书》卷三三《徐之才传》,第445页。。杜弼亦称:“关西是国家劲敌,若今受魏禅,恐其称义兵挟天子而东向,王将何以待之?”(120)《北齐书》卷三○《高德政传》,第407页。何德章据此分析:“东魏之所以担心西魏‘称义兵挟天子而东向’,乃因与东魏相比,当时西魏的实际统治者宇文泰没有高氏迫逐天子的背景,且一直在拥护魏室的旗号下活动,以为立国之基”,而宇文泰又因“迎魏帝入长安,从而获得与高欢对峙的政治资本,并具有道义上的优势”。何氏更辨析高欢担忧整饬贪污会使“督将尽投黑獭,士子悉奔萧衍”之言的内涵,而云“考诸史实,六镇余众多在高欢麾下,宇文泰所统,‘军士多是关西之人’,高欢‘督将家属多在关西’于史无征。而其时中原士大夫虽不少人模仿南方文人的诗文乃至剽窃,但早已不以‘江东为正朔所在’”,为高欢“真正担心的还是西魏自诩正统可能对东魏境内造成骚动”(121)何德章:《北魏末帝位异动与东西魏的政治走向》,第57width=10,height=11,dpi=11061页。。

西魏的正统性高于东魏,东魏初年内部更为之动荡不安,高欢要稳定大局,势必要提高自身政权的正当性。高欢在改立新君前,派僧道荣奉表于孝武帝云:“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122)《资治通鉴》卷一五六,梁武帝中大通六年(534)十月,第4855页。《北齐书·神武纪》校勘记云:“按《通鉴》此表或采自他书,但其源当出于《北齐书·神武纪》原文。”(第26页)也因孝武帝“自弃宗庙”,高欢才以“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为由另立新君,那么高欢立孝静帝即有为天下社稷,使“七庙有主”“万国有归”的意味,这便是《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称“自绝宗庙”的孝武帝为“天下所弃”之根据。西魏既是孝武帝所创,孝武帝又被《魏书》视为被天下人舍弃之君,那么在魏收笔下,西魏自是僭伪,正统便属东魏,这也是《魏书》称孝武帝为“出帝平阳王”,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事迹于《本纪》的理由。

高欢拥立孝静帝一事,《魏书·孝静纪》郑重记下:“出帝既入关,齐献武王(高欢)奉迎不克,乃与百僚会议,推(孝静)帝以奉肃宗(孝明帝)之后,时年十一。”(123)《魏书》卷一二《孝静纪》,第297页。《魏书·孝静纪》校勘记云:“今按此《纪》记事较北史为详,如载诏书,记高欢父子事,记战事等很多为北史所略,纪中称高欢、高澄为‘献武王’‘文襄王’,称高洋为‘今上’‘齐王’,称西魏及梁为‘宝炬’‘萧衍’,全同魏收书。当取之源出《魏书》之《高氏小史》和《修文殿御览》。……又卷九八《萧衍传》中记梁、魏战事,天平以前,都与诸纪相符,而天平以后,却多为此《纪》所不载,知原文所有,小史本多删削。大抵此《纪》以《高氏小史》为主,参考《修文殿御览》和《北史》,补上《小史》不载的一些事迹。”(第315页)而此段记事为天平之前,便能视为魏收亲笔。但高欢在立孝静帝前,指北魏所以“业丧祚短”是因孝文帝“国统中绝”,并举孝庄帝以孝文帝为伯考,孝武帝迁孝明帝神主于夹室为例,那么高欢令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就是让孝静帝越过孝武帝、孝庄帝,直接上承孝明帝,此举除使孝文帝国统延续外,也在利用时人对孝文帝国统的重视,塑造超越西魏的东魏正统性(124)高欢弟高琛妻为孝文帝子广平王元怀女元季艳(赵明诚著,刘晓东、崔燕南点校:《金石录》卷二二《跋尾十二·北齐华阳公主碑》,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第182页:“公主讳季艳,盖魏孝文帝之孙,广平王怀之女,北齐赵郡王叡之母也。”),高琛与元氏联姻当是高欢在当权后特意安排。高琛、元季艳子高叡亦“特为高祖(高欢)所爱,养于宫中……恩同诸子”(《北齐书》卷一三《高叡传》,第170页)。结合上述高欢以孝文帝国统中绝为北魏末动乱之因,亦可一窥高欢对孝文帝子孙的高度推崇。。

高欢立孝静帝时的论述,也对《魏书·废出三帝纪》的书写产生巨大影响。《废出三帝纪》在《魏书》中独树一帜,其余《本纪》开头都称帝,唯独《废出三帝纪》帝号、王号并举,分别是:前废帝广陵王(节闵帝)、后废帝安定王(元朗)、出帝平阳王(孝武帝);而之前的孝庄帝,之后的孝静帝却仍维持帝号,那么魏收虽将三帝纳入帝位序列,却也蕴含让孝静帝跨过孝武帝、元朗、节闵帝承继孝庄帝之意。《魏书·孝庄纪》“史臣曰”却说孝庄帝会被尔朱兆所杀,是因“高祖(孝文帝)不祀”,此即高欢所举北魏“国统中绝”之一例,也因此在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使“高祖有祀”后,高欢才拥其为君。那么,《魏书》的书写便隐含孝静帝乃上接孝明帝而非孝庄帝的想法。

《魏书》成于北齐文宣帝天保五年,即西魏恭帝元年;而北齐既继承东魏,也一并承袭劣于西魏的地位,那么《魏书》以高欢的论述为本,视“自绝宗庙”的孝武帝为“天下所弃”,斥西魏为僭伪,进而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于《本纪》;将节闵帝、元朗、孝武帝之帝号、王号并举,批判孝庄帝“以孝文为伯考”使孝文国统中绝,从而建构北魏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正统君位传承,亦有塑造东魏北齐上承孝文帝国统的意图,蕴含提高东魏北齐正统性的根本目的(125)除魏齐帝系传承外,魏收还以“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及将高欢庙号定为受“天命”的太祖、把高洋庙号拟为承高欢之“天命”的高祖,强化高洋代魏的正当性。请参胡胜源:《“齐元”之争与“高祖”更易——高欢、高洋历史地位的改换》,《汉学研究》第38卷第2期,2020年,第103width=10,height=11,dpi=110119页。。由此便能一窥《魏书》高度推崇孝文帝的原因,以及孝文国统对北朝末期政治演进的影响。

四、结 论
北魏末皇帝更易频仍,被尔朱氏拥立的有孝庄帝、元晔、节闵帝;被高氏推戴的则有元朗、孝武帝。同为尔朱氏所立,元晔却不预《本纪》;元朗虽被列入帝序,“史臣曰”却刻意淡化其存在,转而凸显节闵帝与孝武帝,但《废出三帝纪》却在他们及元朗的帝号后附加王号,并称节闵帝、孝武帝之死乃“天下所弃”,此举不仅富含褒贬,也与高欢拥戴孝庄帝、高欢与高乾兄弟为报君父之仇于信都“举义”、孝武帝入关、高欢改立孝静帝等事密切相关。

高欢于尔朱荣徘徊是否篡位时,极力劝其打消篡意,复迎孝庄帝。在尔朱兆举兵入洛时萌发反心,更欲出兵解救被挟持的孝庄帝,皆显示其为尔朱荣集团中的拥孝庄帝派。孝庄帝虽被尔朱兆所杀,生前的两布局最终合一推翻尔朱氏。一是派亲信高乾兄弟返乡募兵,使“帝党”得以在冀州建立反尔朱氏根据地;另一则是命纥豆陵步藩偷袭尔朱兆,使协助抗敌的“拥帝派”高欢取得尔朱兆信任,率十余万的六镇余众入山东。由此观之,高欢与高乾兄弟的合作,乃尔朱荣集团内之“拥帝”势力与山东豪族中之“帝党”的结合。出身截然不同的两方会顺利携手,正因有为孝庄帝复仇的共同信念,故能在“君臣大义”旗下紧密团结,以弱击强,最终倾覆了尔朱氏的统治,这正是孝庄帝虽为尔朱氏所立,高欢又曾受元晔、节闵帝封爵,并以打倒尔朱氏起家,《魏书》仍将孝庄帝单独列入《本纪》的原因。

高欢虽在信都“举义”,却对切断和节闵帝的君臣关系犹豫不决。此因高欢本欲以“清君侧”、为孝庄帝复仇之名举兵,拥立新君虽能不受尔朱氏号令,却必须放弃“清君侧”口号;且帝室疏属出身的元朗,也难与系出献文帝一系的节闵帝相比,也让欲重走尔朱荣称霸之路的高欢,为己方“无天命”而担忧不已。高欢既对拥立元朗不满,击败尔朱氏后便有废立之意,也使《魏书》虽将元朗列于《本纪》,却在“史臣曰”中刻意淡化其存在。高欢成就霸业后便有意续拥节闵帝。但节闵帝却是“天下之人莫不厌毒”的尔朱氏所立,更重要的是其得位理论依据,乃在孝庄帝枉杀功臣的解释下所造就,一心捍卫孝庄帝历史地位的高乾兄弟便难接受,极力反对。高欢以报孝庄帝被杀之仇成就霸业,自须否定尔朱氏,肯定孝庄帝,这也是高欢不得不废黜节闵帝改立孝武帝的原因,“史臣曰”说节闵帝废死乃“天下所弃”,亦是有鉴于此。

孝庄帝、节闵帝的历史形象或地位却在孝武帝入关后产生改变。高欢为强化政权正当性,将北魏末一系列动乱归咎于孝庄帝、孝武帝使孝文帝一系的“国统中绝”,孝庄帝在魏收笔下,便成为诛杀功臣的“猜嫌”之君。节闵帝也从不预帝序,改列入《本纪》。魏收更赞他“雅道居多”,以与“悖德为甚”的孝武帝相对。孝武帝入关,北魏分为东西,何者为北魏正统便成问题。学者多批判“西魏正统”说,但从高欢欲为旧君孝武帝服丧、只敢“移檄”于西魏、终身以“逐君”为丑,娄昭君、诸勋贵、杜弼深惧高洋篡位会使宇文泰“称义兵挟天子而东向”来看,唐代史家的“西魏正统”说并非无据,时人确实认为西魏的正统性高于东魏。

高欢对政权的弱点心知肚明,故以“宁负陛下,不负社稷”为由改立新君,更令孝静帝认孝明帝为父,欲弥补孝庄帝以孝文帝为伯考,孝武帝迁孝明帝神主于夹室,使孝文帝“国统中绝”的错误。此举其实也蕴含让孝静帝跳过孝武帝、孝庄帝,直接延续孝明帝的想法,也就是说,高欢利用时人对孝文帝国统的推崇,塑造超越西魏的东魏正统性。高欢建构东魏正统性的论述,后被《魏书》承继。高欢以“宁负陛下,不负社稷”断绝与孝武帝的君臣关系,便是《魏书·废出三帝纪》“史臣曰”称“自绝宗庙”之孝武帝为“天下所弃”的张本。在《魏书》中,孝武帝既为天下人所弃,西魏又为孝武帝所立,那么西魏便是僭伪,东魏自是正统,这也是《魏书·本纪》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的根据。

《魏书·废出三帝纪》在《魏书》中异常醒目,其他《本纪》开头都称帝,只有《废出三帝纪》帝号、王号并举。那么魏收虽将节闵帝、元朗、孝武帝列入《本纪》,也暗示孝静帝乃承继孝庄帝,非属节闵帝—元朗—孝武帝一系。《魏书·孝庄纪》“史臣曰”说孝庄帝所以死于非命是因孝文帝“不祀”,便隐含孝静帝并非接续孝庄帝,而是上承孝明帝的意图。北齐继承东魏的同时,也承袭其劣于西魏的地位。《魏书》视孝武帝为“天下所弃”,斥西魏为僭伪,不列西魏文帝、废帝、恭帝于《本纪》,而建构北魏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君位传承顺序,亦有创造东魏北齐承袭孝文帝国统的目的,暗藏提升东魏北齐正统性的用心。由此可见魏收推崇孝文帝的理由,及孝文国统对北朝末期政局演变的影响。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2.01.06

作者简介:胡胜源,海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海南海口 571158)。

[责任编辑 孙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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