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秋水轩尺牍》一书,冯尔康曾藉此勾稽出许思湄的生平,特别是其北往南来的作幕生涯。② 冯尔康:《许思湄年谱》,见氏著:《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78—290页。而王振忠曾以《秋水轩》《雪鸿轩》等尺牍作为主要资料,分析清代华北地区“无绍不成行”的师爷网络。③ 王振忠:《十九世纪华北绍兴师爷网络之个案研究——从〈秋水轩尺牍〉〈雪鸿轩尺牍〉看“无绍不成衙”》,《复旦学报》1994年第4期。笔者也曾依据该尺牍,从“谋馆不易而游辙无常”“寄人篱下而入仕无望”“背井离乡而时思归里”“经济贫苦而俯仰乏资”等四个方面,揭示当时幕友贫苦之境遇。④ 陈兆肆:《人如秋水,宛隔蒹葭:从〈秋水轩尺牍〉看清代幕友之贫苦生涯》,待刊。上述研究乃以该尺牍为史料,注重尺牍内容的挖掘,以揭示作者之生平及其时代。然而,若从文献传播的角度着眼,有关《秋水轩尺牍》一书在民国时期的重印风行、背后之因及所引发之物议,则目前尚未有人论及。尤有进者,目前国内外学界对尺牍文献史的专题研究,似集矢于明末清初,⑤ 关于这一时期尺牍历史的代表性的专题研究,可见魏爱莲(Ellen Widmer):《十七世纪中国才女的书信世界》,刘裘蒂译,《中外文学》1993年第22卷第6期,第55—81页;David John Pattinson,T he Chidu in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China,Ph.D.dissertation,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1998;陆学松:《清初尺牍选本研究》,博士论文,扬州大学文学院,2018年;刘双:《晚明尺牍小品研究》,硕士论文,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2019年;罗琴:《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选与汪淇〈尺牍新语〉三编纠葛详考》,《文献》2019年第1期。而对作为尺牍发展黄金期的民国,未予足够重视。笔者在此管中窥豹,抛砖引玉,冀望学界能有更进一步的探讨。
其次,《秋水轩尺牍》的流行还在其有切合时代情势的实用性一面。如林语堂即认为当时《秋水轩尺牍》所以风行一时,是因其分门别类的尺牍格式很实用,“应酬庆吊”之文所在多有,尤其是“请托谋差”等内容合于时用,“因为中国寒士多,书中多觅馆求差语,甚有用处”。② 林语堂:《杂说》,见氏著:《林语堂散文》,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5页。彼时科举已停,学优而仕之途已断,毕业即失业者如过江之鲫,而这本尺牍有较多内容涉及求职谋差,自然受到欢迎。此外,随着商业的发达,人际交流和应酬增多,而该尺牍在“裨益于交际和应酬”方面,有其突出的实用价值。民族资本家荣德生回忆当年因工作应酬所需,专读《秋水轩尺牍》等书,同时发现不少店员也在看。③ 荣德生:《荣德生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8页。20世纪30年代,一名湖州的银行职员,因早年在洋学堂上未学过“信札客套”,“最不会写含有应酬性的信札,而且尤其不善于写毫无事实、空空洞洞、敷衍长辈的八行信,但是长辈讲虚套头的极多,逼迫得非写不可”。后来其在书坊里,发现了一本《秋水轩尺牍》,如获至宝,朝夕捧读,寝食两忘,自觉受益匪浅。④ 寒松编:《读者信箱外集》第2集,上海:生活书店,1932年,第26—27页。在这位青年人的本意,传统尺牍中不免有一些言之无物的客套语,令人鄙厌。但碍于现实应酬,尤其需与特别重视“书信旧仪”的长辈们写信,是故“信札客套”断不可废。⑤ 按,饶有兴味的是,这种含有“尊卑长幼有序”之提称语以及固定致意落款形式的“信札客套”,在西方书信研究者来看也是必须的,即所谓“书信精神”(the Spirit of the Letter),它有“一种独特的形式,一套特别的特征”。Ceelile Dauphin,Letter-Writing Manual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in Roger Chartier,eds.,Correspondence:Models of Letter-Writing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Nineteenth Centu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pp.133-134。近代以来,从某种程度来看,往往正是出于“情感压力”和“权势压力”的代际交流需要,人们才并未完全放弃包括传统尺牍在内的旧学,从而使之赓续不断。
三、白话新潮对《秋水轩尺牍》流行之冲击
20世纪20年代以后,这种对旧时文言尺牍的眷恋和温情,则势必要直面“文学革命”浪潮的挑战和冲击。是时,“白话文运动”的大潮浩浩荡荡,不仅要在文学表达形式上新其面貌,以求“状物写意而不失真”,还要在人格上追求平等、自由等思想启蒙。是故,新文化运动的干将及其追随者,则必对“充斥套语典故”“过求排偶对仗”的文言尺牍力加反对,⑧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1日,又见《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1917年3月。更对旧式尺牍中通过上行、下行、平行等提称语以及双抬、单抬的书信格式而在在体现出的不平等的身份关系,痛予驳斥。① 钱玄同即曾对传统书信中“双抬”“单抬”所反映出的不平等的人际关系进行过批判。而西方学者Altman曾关于书信生产和传播中所涉及的身份关系问题也有过令人启发的研究,此一问题尚未引起研究中国近代尺牍文化的学者的注意。钱玄同:《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新青年》第3卷第5号,1917年7月1日;Janet Gurkin Altman,Political Ideology in the Letter Manu,Studi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ulture,Vol.18,1988,pp.104-122。故在这些学者文人看来,《秋水轩尺牍》的流行是悖时逆潮而不可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