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的嬗变及其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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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的嬗变及其特征
徐松岩 王三义

摘 要：：希腊独立至今由君主制缓慢转型为现代民主制国家，其民族国家构建的特殊性和国家治理的曲折性，成为引人关注的论题。没有欧洲大国的帮助和保证，就没有希腊的主权和独立地位，因而独立后的希腊长期受欧洲大国支配。近现代希腊的疆域和边界不是一次成型而是经过多次变动。希腊和土耳其根据条约交换人口之后才确定了国民的人口基数。希腊建国后面临着如何确立民族认同、保持希腊政治统一的任务。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脱离，到真正走上适合希腊发展的道路，中间历经漫长的君主制过渡期，包括先后借鉴比利时、丹麦、法国、德国的法律条款来管理希腊社会。1974年之后，希腊共和国议会制度逐步完善，行政管理渐趋规范，制度建设卓见成效，但希腊的民主化道路有着与其他国家不一样的特征。

关键词：近现代希腊； 政治制度； 嬗变； 特征

希腊脱离奥斯曼帝国而取得独立地位，在世界近代史上不算重大事件，但放在19世纪世界范围的“民族国家构建”序列中，便可彰显其分量和意义。现代希腊既不是大国也不是强国，希腊从君主制向共和制转变，在19—20世纪的世界政治图景中，之所以让世人瞩目，往往和国际事件密不可分（例如杜鲁门主义、欧共体及欧盟的形成等）。关于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的研究在国内学界迄未引起足够重视，研究成果不多。原因主要有：其一，希腊古典文明的辉煌成就吸引人们去探究古代希腊，而现代希腊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影响力都有限；其二，现代希腊国家的建立和早期的发展涉及奥斯曼帝国和现代土耳其史，要弄清这段复杂历史有一定难度。国外对近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希腊独立、民族国家构建、君主制向共和制转变这一框架。除了各类“现代希腊史”，①Kousoulas，Modern Greece，New York：Scribner，1974；Richard Clogg，A Short History of Modern Greece，London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Roderick Beaton＆David Ricks，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Nationalism，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the Past（1797-1896），Burlington（U.K.）：Ashgate，2009；John S.Koliopoulos，Modern Greece，A History since1821，Oxford：Wiley-Blackwell，2010；Nicholas Doumanis，A History of Greece，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0；etc..专题研究有四类：一是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与希腊独立运动，②Douglas Dakin，The Greece Struggle for Independence，1821-1833，London：Batsford，Ltd.，1973；W.Alison Phillips，The War of Greek Independence，1821-1833，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897；Richard Clogg，The Struggle for Greek Independence，London：Palgrave Macmillan，1973；Yorgos Kourvetaris and Betty Dobratz，A Profile of Modern Greece in search of Identity，Oxford：Clarendon Press，1987；John Anthony，Politics and Statecraft in the Kingdom of Greece，1833-1843，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8.二是希腊民族国家的构建，三是20世纪前半叶希腊曲折的政治经历，四是共和制度的确立及希腊民主政治。③Keith R.Legg，Politics In Modern Greece，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George Leon，The Greek Socialist Movement and the First World War：The Road to Unit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国内学界对这些研究成果引介较少，近代以来希腊政治的演变、希腊政治制度的特点，均不为中国学界所了解。本文旨在勾勒近现代希腊政治演变的轨迹，探究现代希腊民族国家构建的条件，并分析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的特殊性，针对一些具体问题略抒管见。

一、独立战争与希腊君主制国家的建立
客观地说，希腊人是奥斯曼帝国的臣民中生活稳定的少数民族之一。希腊东正教大主教的地位高于其他教派领袖，希腊社区的富裕阶层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希腊人并没有经受比其他民族更严重的压迫。希腊人武装反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主要是受到法国革命的影响。在自由、平等、人权观念的启发下，希腊社会的精英们认为，希腊应该独立，希腊人应该获得自由，不能长期生活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之下。归结起来，希腊人要求独立的理由是：“希腊人是与土耳其人不同的一个民族；希腊人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武力征服，而不是自愿签订条约，所以奥斯曼土耳其人对希腊人的统治是不合法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应当放弃他们侵占的欧洲土地；奥斯曼统治者给希腊臣民增加了不少义务，却没有给予希腊臣民应有的权利；希腊人有权利重返继承古典文明遗产的欧洲民族的大家庭。”①John S.Koliopoulos，Modern Greece，A History since1821，Oxford：Wiley-Blackwell，2010，p.16.此外，还有人从基督教与政府关系着眼，谈论奥斯曼帝国境内非穆斯林的政治选择，表明自愿组建政府和公民采取支持行动的理由。②Mehmet Maksudogˇlu，OsmanlιTarihi，1289-1922，Ensar Neᶊriyat Kitap，pagenumber_ebook=120,pagenumber_book=115，2009，s.398-399. 1814年，希腊商人在敖德萨成立“友谊社”（Philiki Hetairia），其他地方也成立了秘密的政治团体。从1820年起，“友谊社”负责人亚历山大·伊普昔兰提斯（Alexander Ypsilantis）主持召开会议，决定举行武装起义。

1821年3月上旬，伊普昔兰提斯率领“友谊社”部分成员，组织了约有5 000人的没有战斗经验的队伍。③Nicholas Doumanis，AHistory of Greece，London：Plagrave Macmillan，2010，p.171.这支军队进入摩尔达维亚，在雅西城宣布起义。由于未能得到当地民众支持，到了夏季就遭遇奥斯曼军队的镇压，起义很快失败。④Richard Clogg，A Short History of Modern Greece，London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52.这次起义的计划和时机选择，理论上是周密的。考虑到奥斯曼政府会派兵镇压，起义的组织者相约在三个地区同时起义：多瑙河的公国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首都伊斯坦布尔、伯罗奔尼撒半岛。⑤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London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7. 起义开始后，“友谊社”不切实际的行动很快失败，未能策应希腊本土的起义，依赖阿利帕夏的力量，最终也落空了。⑥Richard Clogg，A Short History of Modern Greece，p.50. 本来，阿利帕夏占据伊庇鲁斯、爱奥尼亚、色萨利等地，形成一个小王国，并拥有独断的权力。⑦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6. 他既有“爱奥尼亚的狮子”的称号，擅长摆弄强权政治，也有网罗希腊英才的声誉，是起义者所倚重的力量。阿利帕夏过早暴露野心而引起奥斯曼素丹的怀疑，他索性公开反叛。正因为奥斯曼政府军与阿利帕夏在交战，这才给亚历山大·伊普昔兰提斯领导的“友谊社”成员提供了发动起义的机会。但阿利帕夏不堪一击，3月中旬就被奥斯曼政府的军队打败了。伊斯坦布尔起义没有实现，作为这次起义主力军的多瑙河公国也未能采取行动。⑧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p.18.

1821年3月25日，其他政治团体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发动武装起义，起义者约3 000多人在帕特雷城（Patras）的圣乔治广场宣誓，成立指挥部，宣布“希腊革命”开始，在希腊本土展开了武装斗争。此后的两个多月，伊庇鲁斯、马其顿、色萨利、希俄斯、塞浦路斯、阿提卡半岛、迈索隆吉翁宣布起义，公开反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6月1日，迈索隆吉翁（Mesolóngion）首先成功地赶走奥斯曼土耳其人，成为希腊独立运动中第一个获得解放的城市。这些起义军的力量不强，却多次打败前来镇压的奥斯曼帝国正规军。因为奥斯曼帝国的正规军此时战斗力并不强，而且帝国境内其他地方也发生了叛乱，素丹被迫分兵平叛，因此，希腊起义军控制了伯罗奔尼撒半岛许多城市，并开始报复性地屠杀穆斯林。

1822年1月27日，起义者在埃皮道鲁斯（Epidauros）召开了国民议会，庄严宣布希腊独立。① 译文见《希腊国民议会宣布希腊为独立国家》，周一良、吴于廑主编：《世界通史资料选辑》（近代部分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56—458页。 国民议会选举出5人组成执行委员会，行使最高权力。投票选出一个由59人组成的立法会议，德米特里·伊普昔兰提斯为主席。不久，国民会议公布第一部希腊宪法，亚历山大·马弗罗戈达托（Alexander Mavrocordato）被选为总统。不过，亚历山大·马弗罗戈达托在希腊并没有多少权威，仅仅在西部希腊的阿卡纳尼亚有一些影响。②John Mavrogordato，Modern Greece，A Chronicle and A Survey，1800-1931，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St.Martin's Street，1931，p.19.事实上，希腊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中没有一位是在全希腊拥有广泛权威的，包括立法议会主席德米特里·伊普昔兰提斯。有的地区领导人不接受党派统治，有的对宪政程序缺少耐心，有的摇摆不定，随时会向奥斯曼土耳其人妥协。③John Mavrogordato，Modern Greece，A Chronicle and A Survey，1800-1931，pp.24-25.起义队伍内部出现分裂，甚至发生冲突，这给奥斯曼政府提供了镇压的机会。不过，奥斯曼政府军队的战斗力太差，无法彻底镇压四分五裂的希腊起义军。到1824年，希腊起义军依然控制着希腊大部分地区。素丹马哈茂德二世求助于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1825年2月，穆罕默德·阿里派易卜拉欣率军队进攻希腊。易卜拉欣的军队攻占克里特岛，登陆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迅速向北挺进，占领大片希腊土地。1826年4月，迈索隆吉翁陷落。

欧洲大国在希腊起义发生时并未采取行动，只有民间对希腊起义的援助，如拜伦带着伦敦的筹款赴希腊。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不希望刚刚恢复的正统秩序受到破坏，起初非但没有表示支持希腊起义，相反从“正统主义”出发谴责希腊起义。当然，以巴尔干民族保护者自居的俄国，绝不会放过任何削弱奥斯曼帝国的机会。1824年1月，俄国政府提出一个解决希腊问题的秘密方案，要点是把希腊地区分为三个公国：东部希腊包括色萨利、维奥提亚和阿提卡，西部希腊包括伊庇鲁斯和阿卡纳尼亚等地，南部希腊包括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克里特岛。这三个公国仍是奥斯曼帝国属地，应拥有与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一样的地位。④J.M.Wagstaff，Greece：Ethnicity and Sovereignty，1820-1994，Atlas and Documents，London：Archive Editions，2002，pp.55-56.三个公国继续向奥斯曼政府纳贡，但奥斯曼素丹不能干涉希腊公国的内政。秘密方案在5月份向外界透露后，奥斯曼政府和希腊起义者都激烈抗议。英国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没有公开反对俄国的方案。希腊起义者主动寻求英国的保护。1825—1826年，奥斯曼政府借助于埃及军队转败为胜，迫使欧洲大国采取了行动。此时，希腊起义军已经陷入困境，被围困的城市弹尽粮绝，死伤惨重，一部分起义者转入山区打游击。1826年4月，英国与俄国签订《彼得堡议定书》，英国主张希腊自治，由素丹任命希腊自治政权的领导人。⑤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p.25. 奥地利首相梅特涅不赞成这项议定书，他认为希腊要么完全独立，要么完全屈服。⑥John Mavrogordato，Modern Greece，A Chronicle and A Survey，1800-1931，p.22.奥斯曼政府军和埃及军队此时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拒不同意给予希腊自治权。

法国出于自己利益考虑，于1827年7月6日与英、俄在伦敦签订《伦敦条约》。条约敦促停战，并承诺由欧洲强国保护希腊，授权派遣联合舰队维护和平。⑦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p.26.条约还提出希腊和土耳其两个民族分离的原则及“和解”的方式。奥斯曼素丹拒绝停战。9月初，英、法、俄三国正式出兵，切断奥斯曼帝国和埃及联军的运输线。10月20日，英、法、俄的舰队在纳瓦里诺（Navarino）战役中打败了奥斯曼政府的军队和埃及的海军舰队。埃及军队撤离后，法国军队占领伯罗奔尼撒半岛。1828年4月至1829年8月，俄国和奥斯曼帝国之间发生战争，就在奥斯曼军队战场上失利时，希腊军队乘机反攻，于1829年5月14日收复了迈索隆吉翁。7月2日，英、法、俄在伦敦召开会议，就希腊领土边界等问题进行了实质性的协商。①J.M.Wagstaff，Greece：Ethnicity and Sovereignty，1820-1994，Atlas and Documents，p.66.9月，德米特里·伊普昔兰提斯率领的希腊军队打败奥斯曼帝国军队，迫使奥斯曼军队撤出希腊。希腊的独立战争至此取得胜利。9月14日，俄国和奥斯曼帝国签订《埃迪尔纳条约》。根据条约，希腊取得独立，但在10年内每年须向奥斯曼政府缴纳150万金币的贡赋，并划定希腊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边界线。1830年2月3日，英、法、俄签订《伦敦议定书》，4月，奥斯曼政府接受这份议定书，希腊完全取得独立。②Sina Akᶊin，Dexter H.Mursalogˇlu，Turkey：From Empire to Revolutionary Republic，London：Hurst＆Company，2000，pp.24-25.

希腊名义上取得完全独立，实际上局势很不稳定。从1828年1月起，得到欧洲大国认可的总统卡波迪斯特里宣布就职，并迅速组建了政府机构。但是，卡波迪斯特里未能处理好与希腊本土当权者的关系，他为建立管理机构和健全制度所做的努力也遭到怀疑和反对。如果他压制自由而保持了希腊的稳定，也许还不算失败，问题是，他牺牲了自由也没有换来秩序。③W.Alison Philips，The War of Greek Independence，1821 to 1833，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897，pp.371-372.1831年10月，总统卡波迪斯特里被暗杀。英、法、俄三国起初选择萨克森-科堡的利奥波德为君主，引发希腊局势的动荡，科勒提斯（Kollettes）乘机入侵伯罗奔尼撒半岛，阿古斯提诺（Agostino）离开希腊。④John Mavrogordato，Modern Greece，A Chronicle and A Survey，1800-1931，p.32. 不久，利奥波德遇刺身亡，计划落空。1832年5月7日，英、法、俄三国与巴伐利亚签订《君士坦丁堡协定》，宣布希腊受英、法、俄三国的保护，选择巴伐利亚的奥托（Otto）亲王为希腊国王。奥托决定接受希腊王位，称奥托一世（1833—1862年在位）。1833年2月6日，奥托王子在护送下赴希腊的纳夫普利翁，就任希腊国王。希腊君主制国家至此建立，从希腊人起义算起已经奋斗了十年。

二、希腊民族国家构建的特殊条件
希腊国家的独立，显然取决于特定的环境和形势，而民族国家的构建过程，也离不开特殊的条件。比如，国家的主权、国家的疆域和民族构成、国家的制度和文化基础等要素，希腊和其他国家都是不同的。

其一，希腊独立战争的胜利是在欧洲大国帮助下取得的，希腊的独立地位是由一系列条约保证的。《埃迪尔纳条约》是奥斯曼帝国承认希腊脱离帝国书面文件，《伦敦议定书》是英、法、俄三个大国协商签订，并被奥斯曼政府接受的国际条约，《君士坦丁堡协定》声明希腊受英、法、俄保护，并明确了希腊国王的人选。其中，最关键的是《伦敦议定书》，条约明确规定：“希腊将成为一个独立国家，在政治、行政管理、贸易等方面享有完全独立的权利。”三个条约共同确立了希腊受大国保护的主权国家地位。

在现代希腊史上，人们提及希腊独立战争，往往并不强调1830—1832年的条约奠定了这个新国家，更多的是强调欧洲大国所做的安排是临时的，然而在希腊人看来，欧洲大国答应给予希腊的权利希腊人并没有得到。⑤Roderick Beaton，David Ricks，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Nationalism，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the Past（1797-1896），Ashgate，2009，p.2. 确实，1830年之后的希腊仍然受欧洲大国的支配，但没有欧洲大国的支持和保证，希腊的主权和独立地位是不存在的。不可否认，希腊政治成为欧洲政治的一部分，不仅希腊的国王是巴伐利亚人，而且法国人充当希腊的军事顾问，英国人指导希腊政府的管理。希腊边界的划分，既涉及它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关系，也与北边的马其顿、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有扯不断的联系和纠纷。1878年7月13日签订的《柏林条约》中，涉及希腊的内容包括：马其顿地区和阿尔巴尼亚仍属奥斯曼帝国管辖，奥斯曼政府必须保证改善其境内基督徒的状况，并同希腊谈判修改与希腊之间的边界；希腊获得色萨利部分地区（色萨利于1881年完全归希腊）；①J.C.Hurewitz，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in World Politics：A Documentary Record，Vol.Ⅰ，1535-1914，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5，pp.413-414.从爱琴海到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仍由奥匈帝国统治；诺夫-巴扎桑贾克的军事和商业要道驻扎奥匈帝国的军队，萨洛尼卡由奥匈帝国控制；②S.P.Hayden Duggan，Eastern Question：AStudy in Diplomacy，New York：Th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02，pp.143-144.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省份包括马其顿在内要推行改革，改善对少数民族和教派的待遇。③Cyril Campbell，The Balkan War Drama，By A Special Correspondent，London：Andrew Melrose，1913，p.6.

其二，希腊国家的疆域范围不大，独立之初国土面积很小，边界是逐步扩大而不是一次成形的。根据1828—1832年的几个条约（或协定），希腊和周边国家划定了大致的边界，建立希腊政府。④Thomas W.Gallant，Modern Greece，p.28. 希腊王国的边界范围包括：伯罗奔尼撒半岛、阿提卡半岛和中部希腊（构成疆域主体）、邻近的岛屿如基克拉泽斯群岛、克里特岛、萨摩斯岛、希俄斯岛和佐泽卡尼索斯岛等在希腊独立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却仍处于奥斯曼帝国管辖之下。最初发动起义的领导人并不明确要建立多么大的希腊国家，1822年1月的独立宣言和希腊宪法都没有涉及希腊的疆域。1822年8月，维罗纳（Verona）会议才明确了这个将要建立的国家的大致范围，理论上包括伯罗奔尼撒半岛、阿提卡、埃维亚岛、维奥蒂亚（Boeotia）、阿卡纳尼亚、埃托利亚（Aetolia）、色萨利和伊庇鲁斯大部分，当然还包括克里特岛、爱琴海诸岛，但边界仍是模糊的。⑤J.M.Wagstaff，Greece：Ethnicity and Sovereignty，1820-1994，Atlas and Documents，p.65.1827年5月发表的《希腊政治宣言》宣称“希腊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没有关于希腊领土的声明。1830年获得独立地位时，色萨利、伊庇鲁斯、克里特、马其顿、爱奥尼亚群岛还不属于希腊国家。1830年2月签订的《伦敦议定书》规定的希腊疆域范围，比《埃迪尔纳条约》规定的范围缩小了。国王奥托一世时期的希腊国土大致是今天希腊的三分之一。直到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结束（1913）后，根据新的条约，克里特岛划给希腊，而爱琴海上的几个岛屿被希腊人占领。

其三，奥托一世时期，希腊的国民只是说希腊语的基督教徒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希腊本土的人口与独立战争前相比有所减少。1821年之前希腊本土人口约76万多人，而1828年仅有60万人，直到1838年之后人口才开始恢复，1853年增长到100多万人（1 042 527人）。⑥Nicholas Doumanis，A History of Greece，London：Plagrave Macmillan，2010，p.176. 希腊本土人口的分布不均衡，奥托当政时希腊人口中超过一半的人住在中希腊，22%的人居住在爱琴海诸岛。希腊国内也居住着瓦拉几亚人和信仰东正教的阿尔巴尼亚人。新国家的人口以希腊人为主，但希腊王国的希腊人还不到奥斯曼帝国希腊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余散居在巴尔干半岛和安纳托利亚。此后数十年，希腊人口问题一直困扰着希腊。⑦Tzanakē，Women and Nationalism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9，p.13. 到1883年时，留在奥斯曼帝国的希腊基督教徒约有232.9万人，1897年约有257万人，1908年约有280多万人，到1914年约有180万人。⑧Stanford Shaw，History of the Ottoman Empire and Modern Turkey，Vol.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1977，p.273. 也有统计显示，1907年希腊王国的人口约260万，而奥斯曼帝国境内的希腊人约200万，⑨Charles Issawi，Economic History of Turkey，1800-1914，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08，p.18.从这时起希腊王国人口超过奥斯曼帝国的希腊人。随着希腊王国疆域的扩展，境内讲希腊语的东正教徒人口的逐渐固定是在20世纪初完成的。1923年希腊和土耳其根据《洛桑条约》交换人口之后，大体上确定了希腊国民的基数。①GáborÁgoston，Bruce Nasters，Encyclopedia of the Ottoman Empire，New York：Facts on File，p.242.

其四，希腊民族国家政治制度的基础不稳固，是有历史原因的。自从希腊地区被奥斯曼土耳其人征服之后，希腊人作为非穆斯林群体，接受奥斯曼帝国实行的“米勒特制”（Millet）。希腊人多数信仰东正教，按照奥斯曼帝国的规定，他们只要承认素丹权威，缴纳人头税，就可以建立“米勒特制”。在米勒特制度下，希腊人实际上是宗教社团方式的内部自我管理。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东正教大主教，被官方承认是素丹统治下的所有东正教徒臣民的领袖。在奥斯曼帝国境内，希腊东正教徒的地位高出其他少数民族的基督教徒。和其他的非穆斯林群体相比，希腊人政治地位较高，但希腊人贫富分化也是明显的，富裕的希腊人会居住在伊斯坦布尔等城市，伊斯坦布尔的法纳尔区就是希腊人聚居区。可希腊山区的农民很贫困，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较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摆脱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而实现独立，既不是贫穷的下层希腊人的愿望，也不是希腊富人的心愿。所以，独立建国是没有共识的。在1821年发动起义时，起义者心里并不清楚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政体，起义后他们在摩里亚、西部希腊和东部希腊建立起“立法机构”，但1826年前后独立运动陷入低谷，独立运动的力量转战山区打游击，立法机构也名存实亡。无论从政治动员、组织机构，还是管理经验来说，希腊国家的构建是缺少一些基本要素的。奥托一世统治下的希腊君主制国家诞生后，基本任务是民族构建，希腊正教、君主制、统一是希腊国家构建中关键的理论要素。希腊民族统一的学说包含三个层次：社会层面，它包含着希腊国内的民族统一和同质化；地理层面，它涉及希腊王国内外即原拜占庭帝国范围内的希腊人的统一；历史层面，它强调从古希腊经由拜占庭帝国延续下来的一个连续的共同体。②Tzanakē，Women and Nationalism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p.14.

其五，希腊建国后，面临着如何通过希腊语言和文学来进行民族的启蒙、保持同质文化、建立民族认同及全体希腊人的政治统一等任务。按照希腊史学家潘帕里格派罗斯（Paparrigopoulos）的观点，从古代到现代（他生活的时代），希腊民族已经完成了两个阶段的历史使命，正开创希腊文明的第三个阶段。③ 参见 Tzanakē，Women and Nationalism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p.14。 另一位史学家奥古斯丁诺斯（Augustinos）的说法是，古典时代的理念已经传播至全世界，拜占庭帝国在全球范围内拯救了基督教信仰，希腊文明第三阶段的使命是传播一种包含希腊—基督教精神至全世界，首先是东方。④Augustinos，Consciousness and History：Nationalist Critics of Greek Society，1897-1914，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7，p.14.希腊独立运动之初的一种逻辑是：现代希腊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就是古代希腊人的后裔。在艺术作品和激进的政治学说中，关于希腊获得自由的各种理由有不同的表达。诗人雪莱（Percy B.Shelley）的诗剧《希腊》（Hellas）提到，希腊人拥有自己的文明，正在从过去废墟的灰堆中升腾，他说：“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艺术都根植于古希腊。”⑤Percy B.Shelley，Hellas，p.447，From：Roderick Beaton＆David Ricks，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Nationalism，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the Past（1797-1896），Burlington（U.K.）：Ashgate，2009，p.3.1822年希腊的临时宪法对希腊公民的称呼，采用古代对希腊人的称呼Hellenes。说到希腊建立国家，往往很慎重使用“现代希腊”的说法，而多称为“希腊复兴”或“希腊再生”。当然，这种“希腊复兴”之类的修辞在19世纪60—70年代被“希腊历史延续”的修辞取代。恰好这一时期在希腊地区的考古发掘支持了这一说法。其实，希腊的独立关键还是得到欧洲大国支持，并在1830年得到欧洲大国的认可，各种说辞（关于古希腊文明延续和复兴等）并不是问题的本质。希腊史学家倒是没有兴趣提醒国内外读者注意欧洲大国支持这一要点。⑥Roderick Beaton＆David Ricks，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Nationalism，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the Past（1797-1896），p.5.而“希腊例外论”则强调希腊和世界上其他民族国家的建立是不一样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希腊历史才摆脱了潘帕里格派罗斯的遗产，史学家们致力于国际的、对比性的、更有事实依据的研究。其实，当时民族统一论者所追求的“希腊世界”（Hellenic World）的政治观念，实际上阻碍了希腊国内发展和希腊民族思想的形成。

从长远来看，希腊独立有利于希腊民族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发展，建立现代希腊国家使希腊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事实上，希腊独立运动给希腊本土经济和社会带来了极大破坏，原来希腊人的船舶业、航运业和贸易优势受到损害，战争的创伤几十年之后才得以逐渐恢复。除了雅典、科林斯、阿尔戈斯等传统商业中心恢复其地位，帕特雷这样的港口也发展为大城市。随着经济的发展，希腊的文化、教育、体育竞赛也发展起来。①Nicholas Doumanis，AHistory of Greece，pp.177-178. 总之，现代希腊文化的形成也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

三、从君主制到希腊共和国
从19世纪30年代建国到19世纪末，希腊社会生活变化甚小，经济和文化发展缓慢。相比之下，这一时期生活于奥斯曼帝国的希腊人经历了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比如伊兹密尔等城市的希腊人在帝国经济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②Dimitri Gondicas and Charles Isswai，Ottoman Greeks in the Age of Nationalism：Politics，Economy and Societ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rinceton：The Darwin Press，Inc.，1999，p.17，p.45. 奥托一世统治初期，希腊全国划分为10个大辖区、59个小辖区、468个县，各级长官均由国王任命。宗教上，东正教的希腊大主教由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奥托国王任命。奥托一世时期的君主制，已经背离了希腊独立之初的共和国理想。1833—1842年，希腊国内发生多次叛乱。政府中，亲英派、亲法派、亲俄派的主张各不相同，也互不相让。1843年9月，亲英派和亲俄派发动政变，迫使奥托一世制定新宪法。11月，奥托一世召集国民议会起草宪法。1844年3月，宪法生效，诞生了君主立宪制。1861年1月和10月，希腊发生两次军事政变。英、法、俄默许奥托一世于1862年退位。1863年，丹麦王子威廉姆·乔治继任希腊国王，称乔治一世（1863—1913年在位）。1913年3月，乔治一世在萨洛尼卡遇刺身亡，康斯坦丁一世（ConstantineⅠ）即位。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韦尼泽洛斯支持英、法、俄协约国，但国王康斯坦丁和德国王室关系密切，认为德国会取胜，所以要保持中立。1915年3月6日，韦尼泽洛斯被免职。6月的大选中，韦尼泽洛斯继续当选，但国王拒绝承认。9月，韦尼泽洛斯回到克里特岛，号召希腊人加入协约国。协约国支持韦尼泽洛斯。1916年10月，韦尼泽洛斯在萨洛尼卡建立临时政府，国家主权被一分为二。英国和法国实行封锁，对希腊造成很大损失。1917年6月10日，协约国通知国王康斯坦丁一世，要他退位。国王康斯坦丁一世被迫流亡，6月12日，亚历山大王子继承王位。6月下旬，韦尼泽洛斯重回希腊，并向同盟国宣战（7月2日）。康斯坦丁一世离开了，但混乱而纷扰的时代并未结束。在国内，韦尼泽洛斯的支持者展开对反对派的清洗，军事、教育、法律等系统都受到冲击，给后来的希腊政治埋下了祸患。1920年，亚历山大国王意外身亡，其父康斯坦丁一世复位。两年后发生军事政变，康斯坦丁一世第二次退位，乔治二世继位。

1924—1935年，是希腊第二共和国时期。1924年1月2日，希腊召开国民议会，决定废除君主制。4月13日，全民公决通过了这个决议，确认希腊为共和国，乔治二世被迫退位，离开希腊。希腊共和国颁布了1925年宪法。此后希腊政府极不稳定，政府内部派系斗争严重。1925年，潘加洛斯将军（Pangalos）发动政变，在两年的军事专政后被赶下台。1928年韦尼泽洛斯再次当选总理，希腊暂时恢复了稳定，修复了与土耳其的外交关系。受世界经济危机影响，希腊经济出现困境，社会动荡加剧。政府的管制机构、警察力量增加，公共安全开支大幅度攀升，但安全形势并未好转，议会陷入瘫痪。1935年11月3日，希腊公民投票赞成恢复君主制，恢复1864/1911年宪法。① Ioannis N.Grigoriadis，Democratic Transition and the Rise of Populist Majoritarianis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8，p.16. 流亡英国近12年的乔治二世回到希腊，再度登基。1936年4月，国王任命梅塔克萨斯（John Metaxas）将军为总理。

1936—1941年被称为梅塔克萨斯独裁时期。梅塔克萨斯模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鼓吹命令和纪律为基石的“第三希腊文明”，取消政党和工会，创建民族青年团组织，严格新闻审查，也实行了一些增加社会福利的措施，使希腊失业率稳步下降。1940年10月，希腊被意大利军队占领，但希腊军队打退了意大利军。1941年，德国军队从保加利亚进入希腊，于4月26日占领雅典卫城。6月，克里特陷落，乔治二世及一部分政府要员逃往埃及，在埃及建立了流亡政府。而国内抵抗德军的将领投降德军，建立了傀儡政府。整个希腊沦陷，国土被意大利、德国和保加利亚占领达4年之久。

1946年，公民投票赞成恢复君主制，乔治二世返回希腊。1946年起，希腊进入内战期，2月，希腊共产党武装起义，在南斯拉夫等国共产党的帮助下，一度攻占了四分之三的领土，1947年12月，宣布成立临时政府。1947年，保罗国王继位，控制了军队和政府。希腊政府在得到美国军事援助后，很快占据优势，1949年8月，打垮了希腊共产党军队，10月，内战结束。内战给希腊人民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希腊的政治也因长期分裂和数年内战而扭曲。1950年2月大选之后，组成联合政府。1955年，保罗国王任命康斯坦丁·卡拉曼利斯（Constantine Karamanlis）为总理，开始了卡拉曼利斯为期8年的执政。卡拉曼利斯致力于制定政策议程和加入欧共体的目标。这一时期也是希腊经济持续发展的阶段，希腊的国际地位逐渐提升。当然，希腊山区和城市底层的贫困状态依然严重，失业压力不小。社会矛盾尖锐，警察和安全部队动辄采取强制手段，名为维持社会秩序。1963年，卡拉曼利斯辞职。11月的大选中，乔治·帕潘德里欧的中间派联盟赢得了大选。1964年2月，再次选举，中间派联盟获得多数票，帕潘德里欧组建单一政党的政府（只维持了18个月）。1965年7月，帕潘德里欧辞职，并组织了新的大选，取得新的组阁权，但国王另选择了首相。此后国家政权掌握在国王指定的过渡政府手中。

1967—1974年是军事独裁时期。1967年4月，帕帕多普洛斯（Deorgios Papadopoulos）上校等发动军事政变，一批中层军官控制了政权（被称为“上校执政团”），他们组成的“革命委员会”在全国实行军事法。希腊陷入新的政治危机。国王康斯坦丁二世流亡国外（逃往罗马）。1974年，因塞浦路斯问题造成国内局势混乱，上校军官政权迅速瓦解。7月24日，前总理卡拉曼利斯回国执政，恢复民主政体。11月，新民主党在大选中获胜。12月，公民投票决定君主制的存废。69%的选民主张废除君主制。希腊开始了第三共和国（1974年至今）。

希腊从1821年独立运动算起，现代希腊历史将近200年。其中，希腊共和国有三个阶段：一是1822—1831年，即奥托国王即位之前没有固定疆域、尚未被大国认可的希腊第一共和国；二是1924—1935年，希腊废除君主制后恢复共和国，称希腊第二共和国；三是1974年至今天的希腊第三共和国。其余时期实行君主制，包括两个主要阶段：一是从奥托一世到乔治二世时期（1832—1924），二是从乔治二世复位到康斯坦丁二世退位（1936—1974）。期间有几次短暂的中断，比如，1920—1922年、1941—1946年。此外，1936—1941年出现梅塔克萨斯独裁，1968—1974年出现上校军团的军事独裁。

在现代希腊的历史进程中，对希腊国家的政权建设和社会发展影响最大的事件，几乎都与“伟大理想”（Megali Idea）有关。所谓“伟大理想”，就是要夺回君士坦丁堡，解放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希腊人。可以说，希腊人的“伟大理想”左右了希腊一个世纪的内政外交，带来的是一连串的挫折和失败。

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1853—1856），希腊试图实现“伟大理想”，因而趁机扩大领土，未得到英国和法国的支持。英法两国派军队占领了比雷埃夫斯港，阻止希腊人的行动。1885年，希腊政府出兵克里特岛，带来了外交困境。1896年，希腊向奥斯曼政府宣战，结果被土耳其军队打败。期间，还因马其顿归属、色雷斯问题，与保加利亚有多次的外交冲突。希腊想要争夺马其顿，直接对手是保加利亚。保加利亚是1878年获得自治的，保加利亚的民主主义者大力宣传，试图博得生活在马其顿的东正教农民的好感。希腊也努力宣传，争取马其顿民众的支持。最后还是演变为暴力冲突。1908年之后，奥斯曼帝国掌权的青年土耳其党人在马其顿、克里特等问题上态度强硬，不准希腊政府干预这些问题。希腊人认识到，必须拥有强有力的政府，才能解决民族统一问题。不久发生了两次巴尔干战争（1912—1913），希腊军队乘机占领了马其顿南部和中部、萨洛尼卡、克里特岛、南伊庇鲁斯等地，国土大幅度增加（领土总面积接近13万平方公里），人口从280万增加到480万。本来民众对希腊政治家描绘的“伟大理想”的热情和兴趣快要消退了，但这次胜利又激起了希腊人的欲望。

奥斯曼帝国1918年成了战败国，根据《色佛尔条约》，奥斯曼帝国的欧洲属地东色雷斯和亚洲本土伊兹密尔及周围地区割让给希腊。已占领伊兹密尔等沿海城市的希腊军队在英国支持下继续深入安纳托利亚腹地。到1920年夏季，希腊军队占领布尔萨等北方重镇，控制了小亚细亚西部和西北部的地区以及色雷斯。①Erik J.Zürcher，Turkey：A Modern History，London：I.B.Tauris，1993，p.159. 1921年7月，希腊军队发动更大的攻势，占领埃斯基谢希尔（Eskiᶊehir）、屈塔西亚（Kütahya）和阿弗墉（Afyon）。在黑海，希腊军队截断增援凯末尔部队的援军。土耳其国民军接连失败。1922年6月，希腊军队再次挺进小亚细亚，直扑安卡拉，前锋已到达萨卡里亚河（Sakarya），凯末尔的国民军被迫撤退。受到这一连串胜利的鼓舞，希腊人开始考虑一劳永逸地占领君士坦丁堡和土耳其海峡。②Domna Dontas，Greece and Turkey：The Regime of the Straits，Lemnos and Samothrace，Athens：G.C.Eleftheroudakis S.A.，1987，pp.43-44.此时希腊当政者暗示英国，君士坦丁堡和土耳其海峡地区应该成为希腊和英国共同保证下的自治区，这一区域最终要交给希腊。③Domna Dontas，Greece and Turkey：The Regime of the Straits，Lemnos and Samothrace，p.44.就在希腊人把这些设想准备写成议案时，萨卡里亚河的决战中希腊军队遇到了凯末尔军队的强大阻击。希腊军队在各方面都占优势，土耳其国民军付出极大代价，但最终希腊军队溃败。1922年9月，希腊军队未能守住伊兹密尔，5万人被俘，不久，希腊军队被全部赶出安纳托利亚。

这次严重的失败被称为“小亚细亚的灾难”。当1922年9月希腊军队撤出伊兹密尔之后，150多万希腊人变成无家可归的难民。这次失败导致了政府的危机。因为军事上彻底失败，所以在1922—1923年的谈判中，希腊人处处被动。为了争取对北希腊的岛屿的控制权，希腊外交上与土耳其进行了不懈的斗争。至于对土耳其海峡的争取，希腊可谓不遗余力，但并未如愿。1923年人口交换协议签订，大约110万希腊人从土耳其迁往希腊王国，有38万左右的穆斯林从希腊统治区迁到土耳其。④ 关于人口交换，数据不够统一。一说：方案是585 000名穆斯林与1 300 000名东正教徒交换，实际情形较为复杂，有1922年9月撤离的，有按照条约交换的。参见John S.Koliopoulos，Thanos Veremis，Modern Greece：A History since 1821，West Sussex：Wiley-Blackwell，2010，pp.93-94。本来不富裕的地区涌入了大批从外地来的希腊人，稀有的土地和工作岗位引起争夺，当地人非常反感。1923年12月，在宪法广场上有人公开就喊“滚回土耳其去”。马其顿乡村还发生了冲突。难民安置成为政府面临的棘手问题。⑤Nicholas Doumanis，AHistory of Greece，London：Palgrave Macmillan，p.196.尽管人口交换遵循自愿原则而不强制，但对于背井离乡的人们来说，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是不容易适应的，尤其对于讲土耳其语的东正教徒和讲希腊语的穆斯林，在习俗和语言完全不同的国家生活，他们觉得违背意愿。⑥John S.Koliopoulos，Thanos Veremis，Modern Greece：AHistory since 1821，p.93.

此后几十年里，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矛盾不断，主要是“小亚细亚的灾难”的余波，从根本上说则是“伟大理想”的后遗症。矛盾和冲突不仅涉及领土和边界、人口和宗教，还涉及诸多政治和外交问题，比如1974年的塞浦路斯冲突至今未能妥善解决。

四、希腊民主化道路及其特征
希腊独立时的理想是建立共和国，实行议会民主制，但独立后的希腊走过一百多年的君主制道路，民主共和国的实现经历了艰难曲折。1822年，希腊产生了第一部宪法，即“希腊临时宪法”，提出建立代议制政体，确立分权原则，也把“保障人权”“司法独立”等内容写入宪法。1823年，修改“希腊临时宪法”（《埃皮道鲁斯宪法》）。宪法明确了立法部门的权力稍高于行政部门，也规定：不仅希腊人的财产得到保护，所有生活在希腊领土上的居民的荣誉和安全都应受保护。当时还通过了新的选举法。1827年，第三届国民会议通过了《希腊政治宪法》，首次宣布了“主权在民”的原则，将国家的行政权交给总统，立法权交给议会，选举卡波迪斯特里（Loannis Capodistria）为总统。但希腊共和国理想并未实现，而走上了君主制道路。毕竟这个新国家是经历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之后在贫穷、落后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在19世纪大部分时间内不得不实行国家干预政策。①Anna Triandafyllidou，Ruby Gropas，Hara Kouki，The Greek Crisis and European Modernity，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90.后来希腊政治制度的演变，有几个重要的阶段：1844—1895年、1910—1920年、1924—1936年、1974—1986年。

第一个阶段，始于1844年宪法，止于1895年特里库皮斯卸去首相职务。
1843年11月，希腊国民议会起草新的宪法，第二年生效。根据宪法，确立君主立宪制，也在全国实现了普选，下议院议员由全国直接选举产生（有财产、年龄、性别限制）。希腊设立两院制的立法机构。参议院议员由国王任命，终身制。从1844年起，希腊成为立宪君主国，但国王保留很大的权力，可以任命和裁撤政府的部长，解散议会，发布行政命令，对立法也有否决权。1853年，讨论国家教育制度的官方报告提到三个层面的研究：第一个层面是关于男性公民的教育，包括大学教育、体育教育和希腊语学校的建立；第二个层面是基础教育，包括少儿初级学校和男性公民的教学室；第三层面是关于女性教育，为妇女设立公立或私立学校。显然，政府把女性教育当作一个单独的种类来考虑。②Tzanakē，Women and Nationalism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9，p.28.1863年，乔治一世当希腊国王后，他宣称目标是把希腊王国建成东方的典范之国。他要尊重希腊本土居民，尊重希腊法律和制度。乔治一世的希腊王国显然更接近公众的想象。乔治一世也宣称他的统治权不限于简单的希腊国家边界，而是要延伸到整个希腊民族的生活范围。当然，这种做法虽满足了民族主义者的梦想，但也带来了重建和统一的巨大难题。③Tzanakē，Women and Nationalism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Greece，p.35.

1864年，希腊国民议会制定了新的宪法。新宪法是以比利时1831年宪法和丹麦1849年宪法为蓝本起草的。宪法明确阐述了“人民主权”原则，规定立法权和行政权分开，实行“君主制下的民主”。取消了上议院，明确议会的形式是一院制。规定国王只拥有宪法和法律赋予的权力（保留任命部长的权利）。毕竟希腊宪法受西欧国家宪法影响，已经形成与代议制相关联的人民主权观念，既赋予人民权利，又通过实行制衡来保障政治自由。④Anna Triandafyllidou，Ruby Gropas，Hara Kouki，The Greek Crisis and European Modernity，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78. 1865—1875年，希腊共举行了7次大选，组建了18个政府。1874年，政治家特里库皮斯（Charilaos Trikoupis）发表文章批评国王信任少数派政府，所以导致希腊政局不稳。1882年，国王任命特里库皮斯为总理。特里库皮斯主张希腊发展经济，增强军事力量，成为现代化国家，因而积极推进改革。政治上，推行政党制度，改组军队和警察，规范文官任命制度，扩大选举范围；经济上，鼓励出口，发展基础设施，推动工业化；教育上，推行公共教育。多年的执政之后，特里库皮斯在1895年退出政界（第7次任总理是1893年）。

第二阶段，韦尼泽洛斯执政的前后十年（1910—1920）。
20世纪初期的政治危机之后，一位新的人物登上希腊政治舞台，他就是韦尼泽洛斯（Elftherios Venizelos，1864-1936）。1910年，韦尼泽洛斯成为新首相，要求重新进行一次大选。韦尼泽洛斯在演说中表示要通过革命和复兴使希腊振兴，把自己塑造成希腊民族拯救者的形象。①Nicholas Doumanis，AHistory of Greece，pp.186-187.11月28日，韦尼泽洛斯组建的自由党赢得国会362个席位中的307个。②John S.Koliopoulos，Thanos Veremis，Modern Greece：AHistory since1821，West Sussex：Wiley-Blackwell，2010，p.68.1911年上半年，召开国民议会，对1864年的宪法进行修改（对宪法进行了53项修正），使希腊王国和当时欧洲大多数国家一致。③Ioannis N.Grigoriadis，Democratic Transition and the Rise of Populist Majoritarianis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8，p.16.1911年修改后的宪法实际上是一部新宪法，强调人权和法治，在保障公民自由权利、司法独立、立法机构和行政机构分离、实行免费教育、现役军官和公务员最低薪酬等方面做了详细的规定。④John S.Koliopoulos，Thanos Veremis，Modern Greece：AHistory since 1821，p.69.韦尼泽洛斯在第一个任期内（1910—1915）制定了不少计划，这些计划上至宪法修正案，下至涉及民众生活的各个领域。具体改革包括：（1）在中央和地方的政府、司法和教育机构推行公共管理改革，使行政部门专业化，提高办事效率，限制政府干预经济；（2）接受英国和法国的援助，改良军事装备，也扩充军队，提高海军战斗力，军事方面的开支也占较大的比例；（3）制定妇女和儿童的最低工资标准，取消间接税，实行新的所得税制；（4）开展积极的外交，加入巴尔干同盟。

20世纪初期是希腊社会发展的重要时期。首先，希腊人口达到260万，其中城镇居民占32%。这一时期，雅典城出现了燃气路灯、有轨电车、公共厕所，市政厅专门雇佣清洁工负责街道保洁工作，咖啡馆、休闲场所也逐渐多起来，市民的服饰也花样翻新。除了雅典，一些重要的城市如沃洛斯和帕特雷等开始形成，中产阶级逐渐成为希腊社会构建的主力。但希腊人还是大量移民美洲和澳大利亚，在美国、巴西、阿根廷、澳大利亚都有希腊社区。1918—1919年，希腊虽然占领了小亚细亚沿海地区和色雷斯等地，但不断遭受穆斯林袭击。普通希腊人指责韦尼泽洛斯而同情国王康斯坦丁。1920年11月的选举中，韦尼泽洛斯被撵走。

第三阶段，希腊第二共和国时期（1924—1936）。
1924年1月2日，希腊国民议会决定废除君主制。经过这样的混乱和震荡后，增强了那些试图取消君主制的人的力量。韦尼泽洛斯反对这样的宪政改变。韦尼泽洛斯在选举中赢得压倒性的胜利，394个席位中得到了385个席位，东正教的韦尼泽洛斯主义者占据主导优势。国王乔治被要求“到国外旅行”。他离开了希腊，去了罗马尼亚。韦尼泽洛斯当了20天首相就辞职了。尽管他相信民主制最适合希腊，但他发现，任何取消君主制的努力都会受到极大抵制。⑤Kousoulas，Modern Greece，New York：Scribner，1974，p.134. 大多数官员尤其那些占据重要职位的高级官员支持建立共和国。1924年3月25日，新任首相在国民议会（National Assembly）上提出一项关于“共和国取代王朝”的决议案。保皇派人士抵制选举，议会几乎完全由韦尼泽洛斯支持者组成。但许多代表得知韦尼泽洛斯保留仲裁行动，他们拒绝支持决议案。4月13日，举行了公民投票，以1 084 065票比758 472票（69.95%）的结果，通过了决议案，选择了共和国。赞成票中差不多20万张是刚刚获得选举权的流亡者投的。⑥Kousoulas，Modern Greece，p.135.1925年的选举，首次实现了比例代表制。1927年，通过了新宪法，对人权保护做了改进，把社会保障权利中的一些细节问题写入宪法。宪法还明确了“内阁必须得到议会信任”等条款。1928年，韦尼泽洛斯再次当选总理。建立共和国的目标达到了，下一个任务是如何扩大共和国的民众基础的问题。但1935年废止了1927年宪法。

经过了梅塔克萨斯独裁和轴心国军事占领时期，到1946年3月，人民党主导的右翼联盟获得选举胜利，察尔扎里斯（Dino Tsaldaris）组成新政府。1946年，公民投票，赞成恢复君主制。乔治二世返回希腊。1952年的新宪法对人民的权利限制较多，规定：立法权由国王和议会行使，行政权由国王和内阁行使，司法权由法院以国王的名义行使。宪法首次规定，妇女享有选举权。1956年2月，举行大选，妇女第一次参加投票。1964年选举之后，中间派联盟执政，推行了改革，涉及大学教育、社会福利、就业政策等方面。

第四阶段，从1974年共和国取代君主制到1986年修改宪法。
1974年11月，参加大选的主要政党有新民主党、中央联盟、左翼民主联盟、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等。新民主党以54%的选票获胜，得到了议会300个席位中的219席。12月，希腊举行针对君主制存与废的全民公投，69%的选民主张废除君主制。从这一年起，希腊正式回到民主制的轨道。1975年，通过新宪法。这部新宪法以1925年和1927年的宪法为基础，也参考了1949年西德宪法和1958年的法国宪法。根据新宪法，希腊为议会制的共和国，“人民主权”为政府的基础。新宪法声明尊重和保护人的自由和价值，规定国家机构由总统、议会、政府及法院组成，实行三权分立。当然，一般认为，1975年宪法取代了1952年的宪法，卡拉曼利斯阐述了教会与国家关系的法律框架，取消了“总统候选为东正教徒”的条款，但宣誓守护东正教信条。①John S.Koliopoulos，Thanos Veremis，Modern Greece：AHistory since1821，West Sussex：Wiley-Blackwell，2010，p.154.卡拉曼利斯是保守派和温和派可以依赖的人物，所以能够推进希腊的政治改革。确立正常的政党轮替之后，希腊进入了真正的民主时代。1981年，安德烈亚斯·帕潘德里欧（Andreas Papandreou，1919-1996）领导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获得选举的胜利。这是希腊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社会主义政党上台执政，表明恢复民主整体后希腊议会制度是稳定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实现了一些选举时的承诺，淡化国家官僚机构权力，实现对各党派的包容，为希腊政治稳定提供了良好的服务。②Ioannis N.Grigoriadis，Democratic Transition and the Rise of Populist Majoritarianis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8，pp.21-22.安德烈亚斯·帕潘德里欧主政期间推行了重要的改革：经济领域，建立国有企业，发展国民经济；政治领域，承认二战时期的抵抗运动组织的合法性，允许流亡东欧的共产党等政治难民回到希腊；社会改革包括修改家庭法、允许世俗婚姻、保障妇女权利等。1985年，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再次赢得大选，继续执政，推行经济紧缩政策，但未能扭转希腊的经济困境，一度出现信任危机。此后的十几年中，新民主党和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互有胜负，轮番执政。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主政的政府提出的一项宪法修正案，目标是削弱总统的权力，并推动更为多元化的希腊民主模式，实现“完全人民主权”的愿景，这被视为民主巩固进程不可或缺的要素。③Ioannis N.Grigoriadis，Democratic Transition and the Rise of Populist Majoritarianism，p.19.1986年对1975年宪法做了修订，限制了总统的权力，使希腊成为纯粹的议会制共和制。到2001年再次修订，宪法中增加了不少新规定，涉及希腊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为避免集权的危险，宪法对议会的工作程序进行了调整。总体来说，在巴尔干地区希腊是政局最为平稳的民主国家。

纵观希腊民主化道路，可以看到这样一些特征：其一，现代希腊国家从建国之日起就接受欧洲大国的帮助，国王是外来的，国家管理机构是按照西方观念设置的，无论防止国家分裂，化解社会矛盾的措施，还是适应正常需求的政策，都是以西方观念来预设的。后来的发展中，西方国家随时干预希腊事务，希望希腊完成“西方化”，但这个新生国家很难遵循西欧国家遵循的现代化模式，达到西方化的预期。④Anna Triandafyllidou，Ruby Gropas，Hara Kouki，The Greek Crisis and European Modernity，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10. 其二，由于民族国家的形成条件特殊，因此君主制一百余年并未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相反给希腊带来了政治困扰。在君主制阶段，内部政治总有左、中、右的分裂，每个阵营都以不同方式表达民族传统与现代化的前景。希腊政治家要在一个陷入困境的传统和一个期望中的现代性之间取得平衡。其三，希腊人的习惯中“东方”因素多一些，和以前统治他们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一样不守规矩，不愿意恪守西方式的理性集体公民精神。① Anna Triandafyllidou，Ruby Gropas，Hara Kouki，The Greek Crisis and European Modernity，p.11.所以，制度的基础薄弱，维护制度的成本较高。其四，希腊经济发展受限，因为基础是农业，经济结构中前资本主义的成分多，缺少现代工业，管理上的分散性明显，因此希腊政治大厦的基石总是不够坚固，反过来，跌宕起伏的政治也影响了希腊经济的发展。其五，外部环境的变化总是冲击着希腊内部治理和制度建设。

通过粗略考察希腊独立以来的政治制度史，可以看到，这个国家经历过君主制的困境，民族构建和社会转型的艰难，国家治理的多次波折，民主制度来之不易。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脱离，到真正走上适合希腊发展的道路，历经一个半世纪的徘徊。在经济条件并不优越、政治秩序并未稳定的时候，竟然梦想着攻占君士坦丁堡，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下解放所有希腊人，恢复拜占庭帝国的荣光，以致于一次次遭受失败。在“米勒特制”下生活了将近四百年的希腊人，成为独立国家的公民之后亦步亦趋跟着西欧国家，依靠英、法、俄的支持来保障它的国际地位，先后借用比利时、丹麦、法国、德国的法律条款来管理社会。希腊于1974年恢复共和制之后，又经过了十余年的制度和管理体系完善过程，1986年和2001年两次修改宪法，使议会民主制度走入正轨。因此，现代希腊政治制度研究是区域国别史研究的重要个案，分析希腊政治制度演变的轨迹和当代希腊发展受限的根源，无疑有助于深化国内学界对现代希腊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