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实历史的物质实在性与规律性
历史通俗来讲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着的世界不能称之为历史,但是它又总会成为历史。历史发生在过去,过去总在我们身处的时间之前,因此历史不能被我们的感性所直观。由于历史学家的不在场性,研究历史需要一种中介,这个中介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史料。史料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形式,文本遗存、考古资料都属于史料,史料一旦进入意义的解释系统,被历史学家加工,就会成为思想的历史。著名历史哲学家沃尔什指出“历史”一词本身模棱两可。它包括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以及我们现在用它们构造的叙述和说明(沃尔什著,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哲学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历史”具有两个方面的特性,一个是现实的历史,也就是历史的本体;一个思想的历史,也就是书写的历史。“历史”作为一个本体性的概念从赫拉克利特开始。在他那里,世界的本体是一个永恒的生成过程,赫拉克利特形象地称它为永远燃烧着的“活火”。生成性一开始就与辩证法相关联。生成性与历史的联结是在黑格尔哲学的历史辩证法中完成的。在黑格尔这里,“生成性”是由内趋力所导致的创造性的本体的历史(时间)性生成(张一兵:《作为哲学本体规定的历史与时间──从黑格尔到马克思》,《江海学刊》2002年第2期,第79~81页)。马克思认为历史的本体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人们为了维持生活而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页)。柴尔德强调历史是一个生成性过程,强调人的能动作用。历史并不是一种无生命的流动,而是一种有生命的成长。历史是经验的,也是实践的。历史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历史的物质实在性源于人的实践。“考古学研究物质世界由人类活动引起的所有变化——当然只要他们存留下来。考古资料是由化石化的人类行为结果构成的。考古学家的工作就是重组人类可以实现的行为,并且以此重新提取这些行为所表达的思想。只要一个考古学家可以做到这样,他就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戈登·柴尔德:《重建过去:考古资料的阐释》(V.Gordon Childe,Piecing Together the Past:The Interpretation of Archeological Data),伦敦:劳特利奇保罗出版社1956年版,第1页]
历史的物质实在性,并不存在于文本中,而是存在于现实的世界中,它表现为人类流传下来的一切物质痕迹,这包括名胜古迹、考古遗存,以及那些非物质遗存的物质载体。文本的历史学家很容易忽略历史的物质实在性,柴尔德作为一个考古学家,他所面对的资料大多数是物质的材料。它们没有经过文本的转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柴尔德接触的就是历史本身。考古学的研究资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遗存,它展现了历史的物质实在性。柴尔德指出考古学的研究客体是地壳表面的改变以及其上的自然物体的改变,只要它们存留下来[戈登·柴尔德:《进步与考古学》(V.Gordon Childe,Progress and Archaeology),伦敦:C.A.瓦茨公司1945年版,第1页]。这些改变必须是人类行为的结果,这包括工具、武器、装饰品、护身符和雕像等,也包括房屋、院落、城堡、运河、矿井和墓葬等。在美索不达米亚书写文字发明后,君王开始被记录在神庙的献辞与地基中……这种皇室碑文同时是历史的物质资料,构成了可记忆的行为标准[戈登·柴尔德:《历史》(V.Gordon Childe,History),伦敦:柯贝特出版社1947年版,第24页]。历史物质实在性还体现在人类活动造成的非人工制品的位置变化中,柴尔德指出顿河中游的猛犸猎人宿营地,以及莱恩河新石器时代村落中所发现的地中海贝壳,它们虽不属于人工制品,却是交易史上的珍贵资料。西南亚森林地带的沙漠化和俄克拉马草原变成为尘土洼地,都是人类活动的结果(戈登·柴尔德:《重建过去:考古资料的阐释》,第1~2页)。
马克思认为自然与历史并不是互不相干的“事物”,实践使得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成为现实。人类活动存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人改造自然,另一个方面是人改造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7~168页)。柴尔德认为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适应的过程,处于较低级阶段的人类对环境的依赖性更强。自然资源是生产力的一部分。环境是社会存在的一种,随着社会秩序的进步,人类社会的文化属性渐渐占据优势,自然塑造人类生物技能的过程和社会改变人类文化属性的过程,都属于人类演进的过程。基础阶段不会因进步到高级阶段脱离人类社会,而是融入高级阶段内部。主动适应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人类有意识的行为;主动适应是实践的,它强调人类活生生的活动。被动适应并不会存在超越自然的进步,主动的适应包含人改造自然的生命冲动。人类自从成为人类,主要是依靠他们制造的工具的帮助而对外部自然起作用(戈登·柴尔德:《历史》,第6页)。柴尔德认为历史是进步的、有规律的。历史并没有描述一种循环,而是一种积累的进步。从整体上看历史形成了一种秩序,尽管从历史内部的发展来看,历史有如此多的偶然性。历史是一个有序的序列,历史事件按其发生的顺序排列。在这一秩序中,历史事件的细节并不仅是一个继承另一个,而必定会是一个继承另一个,并且所有的事件都朝着一个可辨认的方向发展。柴尔德以技术为基础对历史的秩序进行探索,认为人类历史经历了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煤炭以及电力时代等依次进步的时代(戈登·柴尔德:《进步与考古学》,第1页;戈登·柴尔德:《历史》,第45~47页)。历史不仅是一个物质演进的过程,还是一个精神进步的过程,意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交流工具,实现了时间的传承与空间的交往。一个时代物质资料的进步是这个时代意识进步的反映。事实上实践的思想形式在任何人类社会中都同高山、树木、动物、天气以及外在自然的其他事物一样,都是一种有效的存在元素。社会既表现为与物质环境的相互作用,也表现为与精神存在的相互作用[戈登·柴尔德:《历史发生了什么》(V.Gordon Childe,What happened in History),伦敦:企鹅图书1971年版,第20~21页]。
柴尔德认为科学历史学的衡量尺度,首先是唯物的,没有神的参与;第二是客观的,不受主观偏见的影响;第三是实践的,实践的历史学实现了历史认识主体到认识客体再到历史主体的转化。柴尔德认为神学历史编纂学不是科学的历史学,神学历史编纂学使得历史成为一种幻景,所有意义重大的历史事件只归结为一个单一原因的影响——上帝意志。历史不能论证或者演绎统一的原则,统一原则的重要性从外部(神)获得,通过信条加以理解而不是通过理性。因此,它并不是什么可信的历史科学,而是属于它开始的前科学时期(戈登·柴尔德:《历史》,第36~37页)。柴尔德认为以政治史为主导的传统历史学,并不是科学的历史学,它并没有摆脱个人偏见的判断标准。古代史与英国史往往专门表现政治史——记载了君主、政治家、军人与牧师的阴谋,记载了战争与宗教迫害,记载了政治组织与教会系统的成长。这种类型的历史学不能称为科学,在其内部没有明显的独立于个人所受的教导之外参照标准[戈登·柴尔德:《人类创造了自身》(V.Gordon Childe,Man Makes Himself),纽约:新美国图书馆1951年版,第4页]。柴尔德不否定伟大人物的贡献,但并不认可伟大人物的决定作用。
柴尔德所接触到的史料并不是文本资料,而是考古遗迹或者遗存,在没有进行解释之前,仅仅是一件物品,不过这件物品属于过去,保留了过去的历史信息。柴尔德指出,作为一名考古学家,他处理具体的、物质的事物;但是作为一名史前史家他必须总是并且专门地视其客体为人类思想与观念——用一个词就是“知识”——的具体表达与体现。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史前史家,他不能同文本历史学家那样处理个体,其客体必定总是一个类的成员[戈登·柴尔德:《社会与知识》(V.Gordon Childe,Society and Knowledge),伦敦:乔治艾伦与昂温有限公司1956年版,第1页]。历史无法被人类的感性直接直观到,历史属于过去,我们能直观的并不是历史,而是过去的记忆。考古遗迹与遗存可以被感性所直观,但是考古遗迹与遗存如果成为史料,就会进入意义的解释系统。现实的历史总是存在于概念中,这并不是说我们无法认识现实的历史,人的认识中存在隐喻关系,我们可以直观我们眼前的现实世界,可以通过现实世界与文本的隐喻了解过去的历史。
柴尔德的兴趣广泛,在多个领域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柴尔德的历史认识是实践的历史认识,他注重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的互证,用感性的物质资料解释历史,利用了结果与过程之间存在的隐喻关系。布鲁斯·炊格尔认为柴尔德勾勒出了20世纪80年代的后过程考古学所关注的认识论和象征主义轮廓。吉姆·艾伦指出柴尔德著作的一个主要目标,那就是使考古学在历史方面具有意义[吉姆·艾伦:《戈登·柴尔德的思想肖像》(Jim Allen,“Aspects of V.Gordon Childe”),《劳工史》(Labour History)1967年第12期,第52~59页;芭芭拉·麦克奈伦:《戈登柴尔德的理论与方法》(Barbara McNairn,The method and theory of V.Gordon Childe:economic,social,and cultural interpretations of prehistory,爱丁堡:爱丁堡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布鲁斯·炊格尔、莫文慧:《柴尔德与20世纪90年代的关系》,《江汉考古》2004年第3期,第87~93页]。不同于极致的马克思主义,也不同于极致的传播论,柴尔德倾向于内部发展与外在联系共同影响了变化。柴尔德在同代人中独一无二,不仅是因为他通过考古记录进行历史推断,更是因为他直接对这些推断的性质感兴趣,即历史阐释与历史解释的兴趣,意图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解释考古学资料[大卫R.哈里斯:《戈登·柴尔德考古学研究的当代视角》(David R.Harris,The archaeology of V.Gordon Child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78~80页;布鲁斯·特里格:《戈登·柴尔德的考古学革命》(Bruce G.Trigger,Gordon Childe Revolutions in Archaeology),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13页]。柴尔德注重历史的物质实在性,将历史看作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强调历史是一种秩序化的进步过程,柴尔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是一种实在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柴尔德将历史学视为一门科学,注重经济条件、社会生产力以及科学的应用在历史变化诸要素中的优先作用,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