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 剧照 史春阳摄影
在第一幕第三场雷欧提斯与父亲、奥菲利亚告别的戏中,本不应在场的哈姆雷特也在场上。这场戏可看到李六乙典型的多重意识时空并置的处理,也就是导演与演员的表现重点并不在执行这场戏的外部戏剧动作,而是在这场戏中人物各自意识状态的展现。这场戏的戏剧时空是,雷欧提斯前往法国前与妹妹、父亲的告别。当雷欧提斯提醒奥菲利亚小心哈姆雷特的求爱之时,在表演上,奥菲利亚却是看着哈姆雷特,显示她处在自己的意识时空而非该场的戏剧时空,而当波洛涅斯对雷欧提斯耳提面命之时,雷欧提斯的意识却在妹妹身上,而不在与父亲的对话中。而此刻在场上游走的哈姆雷特以及他对其他人物的观看,则提醒我们,这一切又或是哈姆雷特意识中的产物。至此,短短几分钟的戏在场上至少创造了四个意识时空,说明了李六乙只需靠演员的表演手段,而不需要修改剧本就能达到舞台多重时空的呈现,不像他过去在《原野》中尝试要创造这种多重意识时空时,需要大幅剪接剧本内容才能达到。
这种多重意识时空的创造,又迫使演员不能只为单一戏剧行动与时空服务,他/她的表演必须具有双重性甚至多重性,与其对戏的演员同样的也需具备多重性。尤其李六乙对于在表演上创造多重性的要求,并不透过当代西方剧场所偏爱的外在肢体展现,而更多要求演员将意识状态转换为一种精神存在状态来呈现。这是一种较为内在和内隐的表演,需要演员在舞台上具备高度的专注力始能达到,这对演员是困难的挑战(在话剧表演上有同样追求者,如林兆华)。若进一步问,为何林兆华、李六乙等这类导演都想追求人物和演员的双重或多重性?我尚无法完全了解这个问题(虽然林兆华、李六乙有各自的理由)。初步推测,他们更多地将演员的表演状态本身视为一种戏剧的存在,而这种存在状态是他们戏剧追求的核心或理想境界。而这种境界通常是存在于表演的自由境界,亦即:于每场演出中能表现演出当下的存在,才是创造真实,并且要避免每日再现式地扮演人物的单一戏剧时空,落入重复所带来的虚假表演。加上当代戏剧对于戏剧时空表现的繁复性早已超出单一的戏剧时空,过去斯坦尼式的人物塑造方式对他们已不敷使用,而传统上以“跳进跳出”方式来变换人物身份,却又被他们视为仍是虚假且单一的表演而被摒弃。李六乙的《哈姆雷特》中多是他合作多年的演员,他们对于这种双重与多重意识并存的表演(或说不只存在人物之中的表演)可说是相当熟悉,尤其是濮存昕、卢芳、荆浩、苗弛、强巴才丹等,他们对于创造表演多重性已有丰富的经验。
我认为李六乙版《哈姆雷特》最高明的处理是《哈姆雷特》最后的场景,也是此剧令我感到最为惊艳之处。吊诡的是它几乎不在戏剧情节之内,在这里李六乙搭建一个从戏内溢出/延伸到戏外的中介:在哈姆雷特将死的最后一段台词中,母后、国王、雷欧提斯等在舞台上死亡的位置,正好围绕哈姆雷特形成一个三角。在这段台词中,死去的母后、国王、雷欧提斯缓缓站起,以魂灵之姿凝视哈姆雷特讲述此段台词与倒下死去,静待他来到他们的世界。当哈姆雷特再度坐起身说“谁在那”时,他已非哈姆雷特,那么他是谁?或许是哈姆雷特的灵魂,或许是胡军,也或许是剧作家李静在评论此剧时所说的“大写之人”。
当胡军从哈姆雷特的死亡中站起来,舞台转盘缓慢转起,所有演员在移动中逐渐形成群体;胡军逐渐远离他们走下圆盘与之形成对角,与剧中所有死去的魂灵相互凝视,在一切爱恨情仇之后,越过生命门坎,这一忽见五蕴皆空、平静如水却意味深长的凝视,在视觉意象上的宗教性非常强烈。当舞台如同宇宙中的行星运转般旋动起来,哈姆雷特之灵从《哈姆雷特》世界中解离出来,并以手臂推动圆盘舞台,将其他人送出观众视野,转盘在此刻具有多重意涵,既是哈姆雷特的世界,亦有人类的命运、全宇宙等意涵,带领观众进入对《哈姆雷特》的后设/元观看视角。
对我来说,全剧最重要的高潮是在最后哈姆雷特的独白。当胡军把圆盘的正面再度推到观众眼前时,他走上圆盘舞台到银球下方,开始“to be or not to be”的独白。此段台词原在剧中已说过,但当再度被重述于整个故事结束后,李六乙才让它真正的意涵显现出来,让它转变为越过死亡之后的生命提问,使其意涵得以从故事中超脱出来,超越了原情节中哈姆雷特个人对自身遭遇和命运产生疑惑的意涵,进入到更具普遍性层次的、对人之存在的提问。从这里来看,该剧将“to be or not to be”译为“在还是不在”显然有其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