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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构势 取神达意:沂南北寨汉画像石的图像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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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9 15: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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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构势 取神达意:沂南北寨汉画像石的图像意义

[内容提要]汉画像石是中国古典美术的高峰,以蓬勃的生命力影响了中国艺术的发展史。本文以东汉末年山东画像石全盛时期的代表作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为例,剖析汉画像石的艺术表现特征。以线塑形的生命力蕴含于造势传神的意象构思之中,不事细节,却以飞舞灵动的态势取胜;故事情节典型性瞬间的把握与刻画,将二维画面的静态表达与三维空间和时间流结构为一体,构势传神,表意入道。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汉画像艺术,奠定了中国古典艺术意象表现的基石。
[关 键 词]山东汉画像石;象形构势;取神达意;美学价值
《荀子·天论》中提到“形具而神生”,意指世间万物的形体、形态及被赋予的精神意义始终是融通一体的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神”理论是一个创作方法的命题,更是一个自先秦以来就有的哲学命题。形体、形态的表现与组合构成的图景画面,所承载的不仅是图形本身的表象意义,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图形的内容、主题,形态的结构、组织以及表现手法,共同构成了画面试图表达的精神意义和内涵:“形”以构势、取神而达意,“意”之巅峰谓之“道”,道由形入,通过有形之物被感知,被彰显,被传扬,“由形入道”是其要核。
汉画像石艺术在中国古典艺术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象形构势,不拘一格;形意取神,浑然一体,充分体现了中国艺术独特的美学价值观和审美意蕴,也奠定了中国绘画艺术继往开来、一脉相承的图像意义结构模式的完整性。潘天寿有言:“吾国明了之绘画史,可谓开始于炎汉时代。”[1]20世纪30年代,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中亦曾写到:“唯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2]位于山东省沂南县北寨村的汉画像石,是中国东汉晚期大型的墓室石刻画像。墓室用石料280块,其中画像石42块,画像73幅。表现内容涉及战争、娱乐、宴饮、风俗人情等诸多方面,刀法简洁明快,用线塑造流美纯熟,较之著名的武梁祠画像石的艺术表现更为生动活泼,充分展现了汉代成熟期雕刻、绘画艺术的成就,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一、以线塑形,朴拙之势的生命力表现
《易经》中“贲卦”言“贲者,饰也”,宗白华先生曾指出,“象曰:‘山下有火’。夜间山下的草木在燃烧,火光照耀下,线条突出,是一种美的形象”[3]。汉画像石以刀代笔,以线塑形,故不事物象细节的表现,而以灵动取势传达神韵为胜。以刀代笔,固然使具象的表现力受到局限,但以物象的动势和姿态所抽象出的线条勾勒表达其神韵,却是自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在中国美术史中呈现并发展起来的独特表达方式。汉画像石上承战国绘画之风,在简洁的粗线条轮廓的勾勒中展现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在貌似静态的瞬间凸显活泼跳跃之态与动荡磅礴之势。其以线塑形的表现手法在继承战国时期线条表现力的基础上有了明显的突破。
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中有一幅攻战图。图中驾车之马一马张口惊愕,前蹄紧收;一人紧握绳索,顺势后仰。马奔腾时四蹄飞张,马跃进时肌肉紧绷,汉画像石仅用线条已将画面的韵律与节奏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在线条粗细、深浅、疾缓的消长、变化之间,汉画像石的创造者们发挥了无穷的想象力,创造出富有生命力的线之舞。如若按黑格尔“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来看,汉画像石已不同于西方凝固的音乐,而是真正流动的音乐,是线的音乐。
以线构势,是汉画像石超越单纯物象表达的象形意蕴。沂南北寨村汉墓中有一组马术表演画像石(图1),马配鞍,腹下系长缨;一人立于马上,上身赤裸,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持鞭,右手持曲柄幢;马昂首飞奔,嘴半合,蹄高抬,尾飞扬。尽管从人物的面貌来看,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还缺少细节,更谈不上个性化的表达,但线条的细致刻画成功地实现了静中显动的艺术表达。夸张的形体姿态、手舞足蹈的动作经由线条完美呈现,这就使绘画这种静态的空间艺术获得了转变为动态的时间艺术的可能,进而转化为心理的或是时空的审美趣味。

图1 马术表演(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拓片)

图2 攻战图(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拓片)
汉代张衡的《西京赋》中有如下一段描写乐舞百戏的内容:“乌获扛鼎,都卢寻撞。冲狭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度曲未终,云起雪飞。”两汉时期乐舞百戏种类之多样、内容之丰富,在画像石中已清晰可见。我们不妨再以墓中室门楣上的走索图为例探索汉画像石以线构势的流动之美。“走索”是一种汉代流行的杂技项目。绳索两端固定,表演者需在悬空的绳索上表演各式动作。画面有三人,一人倒立于绳索中间,两人分立于绳索两端,皆手持长幢。倒立者衣角飞扬,一臂在前直立,一臂于后微倾,绳索下是倒悬的两把刀与两柄长剑。这种激烈紧张危险的场面,估计会让当时的观众紧张得屏息凝视了。画像石以寥寥几笔线条勾勒,于纤细线条的静止中表现流动之美,突破物理时空的限制,将静止的二维空间转变为意象中动态的四维空间。
早在旧石器时代,中国已用染成红色的石珠、牙齿来做饰品。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已有朱墨刻、画的痕迹。汉代人称绘画为丹青,大抵因为丹青已是当时主要的绘画颜色。但汉代画像石中线条居于主要地位,色彩则处辅助地位。汉画像石重线条的特点直接影响了中国艺术的古典美。“中国古典绘画不重认识功能强的色彩,而重表情功能强的线条。”[4]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就不难理解谢赫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之说和“画圣”吴道子“落笔雄劲,而傅彩简洁”之为,进而可以说中国的艺术是以线塑势的艺术,西方的艺术是以色造型的艺术。
二、构势传神:情节典型性瞬间的凸显
周来祥先生曾说,与西方相比,“中国古典艺术中的时空观念更富主观性和自由性,更强调时间意识和动态观念”。以时间轴的关键点和情节的典型性瞬间塑造,是汉画像石构势传神的点睛之笔。在山东汉画像石中表现人物打斗或人与兽搏斗的画面极多(图2)。风起尘扬、声震如天的紧张感,皆通过汉画线条雄健的骨法完美呈现。线条或急或缓,急笔气势磅礴,缓笔逶迤婉转;线条或细或粗,细线如游丝,飞扬的胡须、瞪圆的双眼刻画传神;粗线延宕绵延,勾勒衣纹,显出衣物的质地与厚薄。其势其神借助线条的张力,简疏勾勒间,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蓬勃的力量与生气。

图3 晋灵公纵犬咬赵盾(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拓片)

图4 拴马图(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拓片)
在晋灵公纵犬咬赵盾的画像石中(图3),左侧榜题书“晋灵公”,佩剑、高冠。画面中他左手拉满弓弦,抬起右脚,迈开大步,身体微微前倾,似步步紧逼。赵盾一脸惊恐状,左手握利剑,右边衣袖后扬,高抬起右脚做后退状,躲避晋灵公放出来的獒。衣带、裙裾的飞扬助推了人物动势,线条流利,回旋自如,勾勒出故事情节的这一瞬间,成为典型性而又富于孕育性的瞬间,即富于暗示性的、既包含过去也暗示未来的此刻瞬间,展现由静态直达动态,及至贯穿时间逻辑的运动态势,将力量与速度的流动寓于画面的构势之中。
汉画像石的构势之韵还蕴藏于散点透视的构图之中。“以主观心理之大,观宇宙山川之小,以游动透视自由地边走边看,自由地变换俯视、仰视、平视的各种视角和方法。”[5]这种游走于创作者内心的视觉意象构图,物象的形体、形态为造势传神所需,结构之主次,位置之前后,体量之大小,错落疏密间,带动着观者的视觉关注点,为激越紧张的画面情节推波助澜。正如刘海粟先生所说:“我觉得中国画的最大特征,就是一个‘意’字,所以古人一谈作画,便要提‘意在笔先’这句话。‘意’字,包含的内容很广,具体地说,一张画的构图、取景,造型的准确与传神,情节的安排与细节的描写,使整个画面能产生一种‘音乐感’、‘文学感’,都要在‘意’字上下功夫。”[6]

图5 丰收宴享图

图6 猫捉老鼠(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拓片)
沂南北寨村汉墓有一幅牵马图的汉画像石(图4),画中三个马夫手持马具,说着话前后簇拥而行,拴在石柱上的马尾巴翘起,排下马粪。除了沂南北寨村这则有趣的汉画像石外,滕县龙阳店的汉画像石中曾出现过积肥捡粪图,一人立于马后,一手执箕,一手执铲,纪实性的刻画让这一生活场景颇为生动。这种古拙的艺术气息传递着饱满朴实的意境,在热闹的现实世界刻画中渗透着汉代人生意盎然的人间乐趣。稍晚时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所提出的“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便是这种突出心与物、形与神结合的写照。
以线条为主的绘画手法,既赋予了汉画像石独特的魅力,又带来了某些局限,诸如画面的刻画气势有余,细节不足等,但汉画像石的线条正是靠情节的展现、瞬间的捕捉、力量的释放,而非靠细节的精微描绘致胜,这构成了汉画像石的古拙之风。沂南北寨村的汉画像石人物比例的不协调、动作的过分夸张、姿态的不合情理之处时有存在,特别是与唐俑、宋画像砖相比,在技法上还略显青涩和幼稚,也未有留白或虚实之技巧,但这些却恰恰突出了它的古拙之气。这种古拙之气在线条的生命呼吸之间,无不透着对现世生活浓厚的兴趣和对包容、乐观、进取的现实图景。
三、由形入道:人伦教化意义的载体
两汉时期,山东、苏北及皖北地区均为经济、文化繁荣的富庶之地,庄园经济的大发展促进了诸多豪强大族势力的扩张,冶铁业的进步为石材的开采带来了种种便利。汉画像石艺术以山东最具有代表性,既有“画像古朴,八分精妙”的武梁祠(位于山东省济宁市嘉祥县纸坊镇,是东汉晚期的一座家族祠堂),又有奇伟瑰丽、生动流畅的朱鲔石室画像(位于山东省金乡县城西小李庄东北,是东汉时期的一座墓葬祠堂)等等,成为全国汉画像石遗存最多的地区。与豫南、鄂北、蜀中等地区的汉画像石不同,山东汉画像石虽受楚文化影响,有瑰丽的想象和浓厚的神话色彩,但又表现出鲜明的儒家文化烙印。儒家和经学在汉代开始流行,特别是从西汉到东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厚人伦,美教化”的文化观念及重仁、尚义、崇礼、倡孝的儒学色彩在山东汉画像石艺术中得到凸显。从春秋时期的孔子到东汉时的董仲舒,儒家思想虽几经流变,但儒家建立在宗法血缘关系之上的重人伦、重世俗、重人事的思想及思维方式,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样貌,并通过汉画像石的艺术表现主题得以展现。汉画像石中的神仙世界不是类似西方宗教中的彼岸世界,而是与人现世生活紧密关联、天上人间、二重结构的世界,天上充满人间的乐趣,人间又是天上世界在世俗空间的展开。
沂南北寨汉画像石中有一幅“丰收宴享图”(图5)。画面上有牵牛的,有宰羊的,有挑猪的,有扫谷子的,有庖厨中治馔的,有坐而饮酒的,一副忙忙碌碌的生活景象,就连粮仓门外的大鸡小鸡们,也在争啄粮食。线条精巧,流动奔放,生动细腻,画面洋溢着生命之美。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中对现实生活场景和细节的认真、细致的刻画,特别是对动物形象活灵活现的描绘的热情,如图6所示的猫捉老鼠画面:桌几下的猫正对着伏在一角的老鼠呲牙咧嘴,活灵活现的描绘常常让观者忍俊不禁,也正是源于汉代人对生的赞颂,对世间生活饱满的热情,以及希冀这种生活得以延续的美好愿望。
《易经》中“生生之为易”“天下之大德为生”,及儒家“厚人伦、美教化”、“礼”治天下的思想,让人世和现实的表达在山东汉画像石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山东汉画像石中不仅圣贤忠臣、孝子烈女等历史故事出现的频率要高于其他地区,而且汉画像从求仙、祭祀、狩猎、出行到屠宰、收割、宴饮、百戏,无处不透露着对现世人生的热情和关注,对此岸存在的赞颂和肯定。这种愉快、乐观、积极、开阔的气氛,透过汉画像石的线条,汇聚成一种对生命之美的礼赞,穿越几千年的历史时空,依然鲜活生动。
汉画像石艺术表现出的生命之美,根源在于贯穿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的以宗法血缘为基础、以长幼尊卑为伦常的政治体制和礼教文化,并与两汉时期特殊的思想文化背景紧密关联。正如王国维先生在《殷周制度论》中所说,殷周文化的交替不仅仅是两个王朝之间简单地更换,更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精神的历史性转变。儒家是周文化的继承者与推行者,孔子继承了周文化素朴的人本主义立场,强调对此在的、现世的、人间化的关注。而“成教化,助人伦”的艺术教化思想,取形达意,不事小节的表现手法以及伴随着经济发达,国事昌隆所带来的积极进取的上升气势,共同铸就了这一时期画像石艺术表现的独特艺术特征。
四、结语
汉画像石艺术上承战国绘画古朴神秘之气,下启魏晋绘画艺术灵动秀美之韵。以沂南北寨村为代表的汉画像石象形构势,取神达意的艺术表现特征,不仅奠定了中国古典艺术意象表现的基石,也以其自由灵动的气韵传递着生命的张力,呈现出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下儒家思想的视觉图景。
鲁迅曾对好友许寿裳说,“汉画像的图案,美妙绝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7]。回望这古迹斑斑的历史印痕,思索积淀在中华民族几千年发展历史中的民族心理结构,寻找凝聚在中国汉画像石中的中国精神和中国品格,找寻创立中国绘画艺术国际话语体系的历史支撑和学术资源,是文化传承与振兴的关键所在。
注释:
[1]潘天寿.中国绘画史[M].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16.
[2] [7]鲁迅.鲁迅杂文书信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302,316.
[3]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51.
[4] [5]周来祥.文艺美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45,159.
[6]刘海粟.黄山谈艺录[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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