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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莎士比亚的嘹亮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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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9 13: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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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莎士比亚的嘹亮致敬

穿过国家大剧院的水下甬廊,乘电梯而上,路经咖啡角,一坐进戏剧场,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被奉为殿堂经典的《哈姆雷特》,就开场了。
这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于德国留学期间,其父王被叔叔克劳狄斯所杀,并掩盖真相,篡夺王位,迎娶王嫂;他费尽周折,在戏中戏里明白了真相之后,深陷于“在,还是不在”(生存,还是毁灭)的焦虑、彷徨和忧惧的思考延宕里难以自拔,最终不得不背叛王族和肉身,为父报仇的故事……舞台上,幽暗的苍穹之间,哈姆雷特侧卧在恍如地角天边与世隔绝的的“城堡王宫”……纯净如天籁的歌者(九九饰)哀悼的歌声,由京胡乐手(林陈颉颃饰)奏出深邃单纯的空弦琶音,弥漫出空灵静谧的悲伤……除此之外,贯穿始终的秒针嘀嗒的背景声,寓意着时间在继续,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从远古通向未来的现在……诗意浓郁的情景和悬疑狂乱的孤独所渲染的剧场美学魔力下,鸦雀无声的观演关系中,哈姆雷特(胡军饰)像幽灵一样,突然朝着幽暗处发问:“谁?谁在那?”由此,全剧宁心静气的总体基调,就这么极具文学性地把观众带进了舞台神秘的戏剧性事件里。当然,观众也是随之走进了李六乙导演追求的“纯粹戏剧”里。
据说,世界上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剧场,在上演莎士比亚的作品。面对怎么做都无法回避观众“看懂或看不懂”的质疑,无论是后什么主义的解构、未来什么观念的解读,还是保持原有风貌、N种名义的创新,关键在于能否以新的剧场形式呼应预期的历史和社会回声;塑造的种种复杂人性和高贵品格,能否在穿越400年时光的文本中再次在舞台上被唤醒。李六乙导演的《哈姆雷特》,带着他独具“纯粹戏剧”风格的辨识度,在近乎三个半小时高度洗练的戏剧演绎中,既不是对欧洲戏剧的复归,也没有和这个“派”那个“流”的勾肩搭背,而是一以贯之地沿着力图使演员素衣徒手,疏离生活的繁复缛节,在来去无牵挂地自由限定中,融合“体验”和“表现”互为表里的表演,沉浸在赋予呼吸以语言,赋予语言以思想,赋予思想以行动,赋予行动以结果,实现在极简和象征的舞台空间里,找到反生活化的形式感和仪式感来。所以,他的《哈姆雷特》戏剧景象,就是带着理性思考对接中国戏曲元素,寓意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时间轨道上,人之迷失与精神复归的星际空间,为不分尊卑的观众,营造出一种超越性的视觉空间,一种冥想式的诗化意境,让观众经历一种犹如精神启蒙的心理体验。
……早在1986年的上海、北京,南北呼应的“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上,就有了究竟是把莎士比亚带给370年后的观众,还是把今天的观众带回到370年前的莎士比亚时代的美学诘问。无论是忠实于莎翁原著的描摹,还是中国版的戏曲移植转换,几乎都没能够在舞台呈现中给予应有的当代性回答。今度李六乙导演的《哈姆雷特》,既不同于自2014年三度来华的立陶宛OKT剧团版《哈姆雷特》,在剧场化妆间面对镜像与戏剧现实的割裂中,探讨毁灭价值的摇滚式炸裂;也不同于2015年德国邵宾纳剧团版《哈姆雷特》,从悲剧边缘转身变成厌弃行动而彻悟的喜剧笑闹。而是远离他们或多或少都带有的“二战”后欧洲民主思潮渗入莎翁戏剧的审美倾向,以后现代主义带有多层解释的意图和可能,在撕裂或扭曲哈姆雷特政治正确和古典完美的贵族忏悔形象中,质疑他复仇的正义性,陷入无能为力的绝境而深感疲惫的精神颠覆。意识到进入新世纪近二十年的今天,《哈姆雷特》的思想和行动需要超越启蒙时代的巢臼,实现一次现代东方戏剧与时俱进的理性表达——让观众和莎士比亚,共同行走在历史与未来之间,在古老寓言和现代隐喻的戏剧场景中,看哈姆雷特如何在古典唯美的浩瀚苍穹中,演绎“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让观众置身于历史和未来构筑的时空里,感受哈姆雷特与我们同在的困惑与高贵。为了能够在戏剧的时间里,拓展观众的生活时间,剧中主人公关联诸多忧郁与彷徨的存在,都只为和观众一起达到一个效果或目地而存在——苍穹之下那些纯粹的、直接诉诸生命的困顿与壮美。那悬坠着的、可感光的、金属编织的硕大球体,可能是寓意人类共享的星球,抑或是一滴哈姆雷特独有的眼泪。这一切对观众而言,真是一种相由心生、心由事定的自由镜像……导演基于对当下世界的哲理思辩,和对艺术世界的洞悉与思考,回归古典经典的独特艺术思维,在他“纯粹戏剧”——“发扬古典美学自由无边之精神神话,书写当代生活心灵真实之生命现象,坚持独立意识诗学品质之纯粹戏剧,享受快乐生活平常自在之非常平常”的当代性观念统照下,解读和传递出哈姆雷特的诗化意境,不同凡响地影响或改变着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戏剧认知。于是,舞美虽简约但不失壮阔与厚重;精致的光效朴素但不乏空灵与深邃;演员相对集中却因兼饰角色复合,而各具丰满的情结和情怀驱动力;哈姆雷特,更是以哀婉的口吻、忧伤的情调,细腻而流畅地表达了“现代式”的孤独、忧郁和哀愁。
演出中,随着戏剧事件的延展,极其简约的舞台圆形浮台、悬坠的银色球体和环弧吊挂的灯具,时而悄然同步,时而又醒目地分布开来,均因剧中人不同的内部心绪和外部戏剧节奏,沿着顺时针方向变换角度地倾斜旋转着,在观众被剧情吸引的不经意中,分割出提亮或压暗的表演区域。对于戏剧人物行动的出入现场和上下舞台的自由调度,都不再是一般意义的烘托形容,而是以语言灵动的陈述补白,完成对哈姆雷特、老丹麦国王(濮存昕饰并兼饰父王鬼魂)、王后葛楚(卢芳饰并兼饰奥菲利亚)、雷亚提斯(荆浩饰)、郝瑞修(苗驰饰)、普罗涅斯(李士龙饰)们充满诗意的戏剧性修辞。由是,导演驾驭戏剧节奏和运用舞台空间、完成戏剧构成的非凡能力,得以自由驰骋的发挥,游刃有余地生出别有意蕴的舞台魅力来。
在笔者看来,舞台上每一个版本的哈姆雷特,都是一次如同联芳续焰而千古光明的“传灯”,都是从骨头到血液向这个世界的戏剧提问。正是因为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跨世纪提问,才赋予了《哈姆雷特》久演不衰的生命力,带给了当代人充满理性主义光芒的启迪。
略例几处醒目亮点的话,一是导演把哈姆雷特经典的因“说戏”,陷入了“在,还是不在”(生存,还是毁灭)形而上的抑郁思考,以源自中国戏曲的演绎方式,令戏中戏《捕鼠记》直指丹麦新国王毒死兄王的真相,使其更具一种戏剧假定性的戏谑魅力。悲情中的喜剧色彩,也因此被认真地涂鸦出奇妙的艺术效果。让发霉的真相泛出了来自地狱的死亡的新绿,使封堵伪善腐朽的谎言,于化日光天中变得昭然若揭。
二是观众熟知的奥菲利亚的父亲普罗涅斯被哈姆雷特一剑刺死,错愕中,他的灵魂从倒下的尸体上站起来向台下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不甘的连篇碎语……
三是面对叔父咄咄逼人的淫威,只有招架之功的哈姆雷特不得不假装疯癫,令不明就里的奥菲利亚全身心投入对哈姆雷特脆弱之情的枯裂中,带着凄冷孤绝的情绪走向终结寒意的洁白之死,让观众深刻体会到她对过往情感的刻骨铭心,以及求而不得的无奈伤恸,表达了远离无人理解的痛苦,与美好年华消逝后的孤绝……
直到觉醒的哈姆雷特从英格兰潜回,接受丹麦新王克劳狄斯设下的毒酒与毒箭的计谋,连同王后和丹麦新王克劳狄斯,都玉石俱焚地死于雷亚提斯挑战哈姆雷特的决斗之中……舞台上的大地、星球和演员三者之间,是想象力出入于天、地、人之幻境和冷酷现实的撕裂点。在蕴含着残酷的气氛里,内心激越的孤独者,不再承受辨别谎言煎熬的困顿与自省,终于把利剑插进了丹麦国王的后背……
看得出导演为了获得表达复仇这个主题的新意,不遗余力地寻找一种新的表现的方式,在突破通常预设一个重大事件,分解多个小事件的串联过程中,有计划地铺垫和强化冲突,直到抵达冲突的最高点,再解决冲突,给观众高涨绷紧的情绪找到一个实现“悲剧的崇高”的出口,然后复归于和谐与平衡为这个悲剧画上句号。以具有深刻悲剧意义、复杂人物性格以及丰富完美的悲剧艺术手法,对犹豫不决、疑虑重重、迟迟不采取行动而坐失良机的悲剧性格致命的寓示。从根本上摒弃戏剧性矫饰,也不再纠缠故事线,连演员炫不炫耀演技都不再重要,哪怕是一人分别兼饰两个、三个、五个角色,或者增加贯穿全剧的歌者,也只选择最直接而真实的戏剧路径,挑战并呵护观众凝视戏剧的能力——让哈姆雷特在“在,还是不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扪心自问中,深刻懂得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生无涯的苦难,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是个敢或不敢和能或不能,从精神强迫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问题。
都说哈姆雷特的故事,是莎翁留给这个世界共同的精神财富,是人性中高贵化的唯美象征。怎样才能够尽情分享这“共同的精神财富”,精准解读它“高贵的唯美象征”,回答“在,还是不在”(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无疑需要在诗意的冷酷意境里,探究潜行在自我意识的深层忧惧。在既像是穿越惊悚阴湿的隧道,又像跨越荆棘密布的荒谷,走向超越死亡的精神之途中,获得哲学与道德间充满深度的戏剧性辩证。未来不是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喧嚣浮躁的内心之中,而是存在于标语口号或商业广告册页里的今天,取下隐藏起现实的面纱。最终完成对自己精神流亡后的安魂渡化,赎回被孤独浸染的生命。恐怕和有多少观众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一样,有多少导演也会有多少个不同的莎士比亚。李六乙导演,无疑是有分量并值得关注的一个!
我们知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的过往也都是对今天说话。所以,导演别出心裁地设计了每一秒都不停歇的嘀嗒声,时刻提醒观众,行走在历史和未来的现实关系中,重新演绎经典,不仅会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历史,也有利于重新拷问现实,更能够帮助我们认识“生活在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的现实”,是多么悲哀和残酷。艺术真正的功能,从来都只能是对现实生活提出问题,而不能够给出解决办法的。哲学虽常热衷于此,却又总是显得无能为力,甚至是多余的指手画脚者,于是不得不携手或让位于科学,让位于时间。走在他解读《哈姆雷特》的“纯粹戏剧”的长诗里……
《哈姆雷特》,是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邀请李六乙导演继《李尔王》之后,第二次合作“莎剧舞台本翻译计划”的作品。翻译家李健鸣说:“如果中国没有他这样的导演岂不是个笑话吗?六乙是个极有艺术感的导演,又是一个思想者,有他应该也是我们的运气吧。”对此,笔者极为认同。或许,和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对叔叔弑兄娶嫂不可饶恕的复仇一样,在李六乙导演的生活经历中,不,在每一个观众的生命过程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人有些事也是不可原谅的。问题不在于我们的心胸是不是开阔,或者内心够不够强大,而在于对那些击破公序良俗的脆弱防御,直逼人性与伦理构筑的强硬底线所付出的代价,肯不肯接受跪拜求饶给予宽恕和原谅。原因很简单,这个越来越肤浅躁动的世界释放的宣泄,也越来越需要抬头仰望星空、俯首深刻思考的人,像戏剧信徒执迷于信仰那样,以戏剧的力量做现代启示:必须走出生活在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的藩篱!每个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理解解释经典,以燃犀烛照的锐利眼光看透社会的痼疾。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李六乙以“我们的哈姆雷特”,向莎士比亚嘹亮致敬的根本动机,回答了对于我们这个被“文化在收紧,娱乐在放开”的荒诞时代,《哈姆雷特》为什么仍旧是最具永不厌倦话题性的一出剧目的根源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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