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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西体用到全球化:兼论水墨的历史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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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8 10: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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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西体用到全球化:兼论水墨的历史与创造

在通常的讨论,甚至学术研讨中,“中西问题”常常容易被“本质化”:中国是中国,西方是西方,似乎这是两个相互隔离、完全不同的东西。但实际上,它们不但不是“本质主义”的,而且之间常常不断发生各式各样的联系。“体用”问题,同样也常常被人们“本质化”。然而,“体用”真的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描述吗?一定是某物为“体”,某物为“用”?其实不然,“体用”远不是公理,而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换言之,是我们(主体)使用了“体用”的概念和范畴去认识和理解需要讨论的“对象”。因此,“体用”本身并不是“事实”,而是认识现象的“方法”。可以设想,如果我们换成另外一种方法去认识这个事实或这个现象,也不存在问题:譬如同时代的欧洲人一定不会用“体用”这对范畴去理解我们所指的同样现象,概因立场不同、文化不同。
甚至在当时中国国内,也未必是全体中国人都使用“体用”系统来对中西问题进行认知,它主要的使用主体是“洋务派”,对于他们(主体)来说,这是一种认识中西问题的贴切“方法”。无论是“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都是洋务派内部的理想。对于保守势力来说,“体用”根本就不存在,它不是一个“事实”,也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因为对保守力量而言,唯一的正途是“中体中用”。如果“体”、“用”都围绕“中”进行,区别“体”“用”就已然没有意义(图1)。
因此,“西体中用”或“中体西用”仅仅是“洋务派”面对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产生,则基于如下事实,即“天下”的灭绝。只有没有了“天下”,“体用”才会变成问题。如果“天下”依然存在,则如前述,无所谓“体”还是“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体中用”和“中体西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概念。如果承认“体用”问题存在,那么,其先决条件是承认“天下”之灭亡。
“天下”跟“世界”或“全球”两个概念有一定的关系,但严格来讲,它们并不是同一所指。“天下”很具体地指古代东亚的“政治生态”和“政治秩序”,那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区域“政治生态”。当这样的“政治生态”被打破以后,就必然面临着与“天下”之外的西方国家的直接关系,于是才会有“体用”问题。
“天下”没有边界,有边界就不会有“天下”,但会产生“国家”,有国家之不同,也就有了“体”和“用”。如果对比清代地图和民国地图,就会发现这个非常明确的差异。在1818年出版的《大清一统天下全图》(图2)中,“边界”被以一种模糊的方式处理,比如兰州府以西,被标注为“野人界”,既不“能够”以“文明”度量,也不“能够”以精确的数字描述其远近。但在民国出版的所有地图中,都能看到明确的边界:“天下”已经全然不存在,相应的,这个时候,“体用”业已不再是问题。
“天下观”意义下的“边疆”是观念问题,并不完全是现实问题。作为事实的“边疆”,必然会存在,因为涉及行政管理,完全没有边疆,是无法管理的,所以必然需要有哪怕是模糊意义上的边疆。我谈的“边疆”不是指某一条河、一座山意义上的“边疆”。“天下观”不允许我们承认“边疆”的存在,因为不能说到在哪一个位置“天下”结束了,如果承认这个意义上的边疆,那么,我们的世界观就需要追问:“天下”以外,是什么?“天下”以外如果有文明,难道就不是“天下”了?“天下”是“普天之下”,“普天之下”怎么会有“边疆”呢?
所以,不存在一个事实上的稳定“边疆”。那么,作为实事求是的“边疆”,在王朝时代不但存在,而且一直存在。但是这个“边疆”跟现代民族国家的边疆还是不大相同的。帝国的“边疆”是动态边疆,它是模糊的,而且经常会移动,但是现代民族国家的“边疆”是主权意义上的,是完全确定的。所以,从19世纪后期开始,中国开始力图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于是在主动和被动的情况下,开始进行“虚边勘定”。所谓“虚边勘定”就是指,原来大多数帝国“边疆”是虚的,因为“天下观”需要这样的“边疆”,但作为一个现代国家,我们需要勘定它。“虚边勘定”,有的是国家主动的勘定行为,有的则是通过的一些条约,比如《尼布楚条约》,被动勘定的。(图3)
对于水墨而言,同样是这样一种可以类比的情况。在传统绘画中,我们从不讨论“水墨”的“边界”问题,只有当这个“天下”(传统水墨)没有了,“体用”问题便应运而生;只有有了中西差异的时候,我们才会讨论水墨的“边界”问题,因为它有了对立面,有了可以区别的对象。

图1 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在晚清,尤其是甲午战争以后在全国有着广泛的影响

图3 孙中山建国方略图

图2 朱熙龄 大清一统天下全图1818年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
中国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天下”?“水墨”什么时候开始有“边界意识”?非常早,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天下”灭亡是什么时候?鸦片战争!可能大多数人会这样认为。然而,我们可能在乾隆朝就已经没有了“天下”,为什么这么说?基于对全球经济的考察,从1790年到1830年这40年间,全球白银总量80%产自于中南美洲。1790年正值乾隆五十五年。清国白银供应量从康熙晚年至乾隆朝急剧增加,尤其以乾隆朝为盛,除了安南新开银矿外,中南美白银因中外贸易顺差而大量流入。如,1741-1750年,白银供应量增加64万2千两;1761-1770年,增加341万1千453两;1781年-1790年,增加1643万1千160两;而1801-1810年则达到2665万8千835两,相当于1741-1750年的41.5倍。其中大部分产自南美洲[1]。
因此,从那时候开始,中国的重金属储备已经严重依赖进口,通过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品的交换而获得。当英国人面对这种巨大的贸易逆差,且难以维持对印度殖民统治的经济负担时,他们开始试图扭转这种逆差。对于他们(全球)而言,这个问题是贵重金属储备问题,也正是因此,英国人把“鸦片战争”叫做“白银之战”[2]。从全球经济的角度看,这场战争的核心不是鸦片,而是白银。那么,实际上在乾隆时期,中国的经济就已经深深地被植入全球化之中。面对这一问题,从全球的角度看是一回事,从中国的角度看是另一回事,重金属储备的争夺被官员们描述为“银荒”。这就像“体用”问题,从什么角度看很重要;对于中国画的问题同样如此,它的核心取决于理解的主体(谁看),也取决于理解的方法(如何看)。乾隆皇帝和他的大臣认为中国是中国,中国的问题是中国的问题,西方的问题是西方的问题,我们有严格差异,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如果站在今天看,再回顾历史,不难发现,那个时候的中国就已经被深深的镶嵌进全球化中了。
我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在水墨的展览上说呢?在一场关于“水墨”的“战争”中,它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也许并不是我们理解的那么理所当然。一方面,今天,“我们”的“水墨”,已经被深深地植入全球艺术当中;但是另一方面,我们所面对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依然包括民族性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一直讨论水墨的本体语言问题,或者民族文化的中西差异问题?水墨艺术家和评论家常常说要建立属于中国自身的艺术语言系统,或者是文化特色?但换个角度思考,如果从全球的角度看,会不会陷入到当时清国官僚对“银荒”的理解一样?——鸦片战争已经开打一年多了,道光皇帝才意识到我们在打仗,发生的是战争,而不是外国商人跟中国地方政府之间的边衅(图4)。当我们再想想大都会博物馆举办的“古法今用”水墨展(2013)以及围绕其产生的争论,是不是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在未来,“水墨”会有那么“特殊”吗?在历史上,“水墨”有那么“特殊”吗?
水墨的特殊性、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差异,乃至对立,在100年间,在相当大程度上是被建构起来的,其特殊性和差异性,不断被人为扩大。最开始,“我们”(国家主体),并不认为西洋画是“画”,后来逐渐认同其同等待遇,固有中西绘画差异论,再后来,西洋画成为强势一方,绘画改革者遂亦有了“体用”问题困扰。在中国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进程中,必须要建立区别他者、属于自我的独特地理、历史和文化,故而水墨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特殊化,差异不断被人为放大,这同样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当我们把这样的问题放到全球空间中去看待、理解的时候,我们原以为是“本质”的那些东西,也会发生变化。因此,可能将被改变的,不仅仅是“未来”,也可能包括“历史”。
如果说“体用”是空间维度的问题,那么“通变”则是时间维度上的问题。它意味着,中国和西方有着不同的“历史”。然而,如果在“当代”的概念下看,未来势必会出现同一个历史,那这就出现问题了。两百多年前,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谈到非洲,他说“非洲处在绝对历史的进程之外”,换言之,非洲不在历史中。这个既定的“历史”,是西方的历史。同样,黑格尔在该著作中也多次谈论到中国,其实,中国也是处在历史自觉的进程之外。但是未来,我们必然会面对同一个历史。“水墨”的发展,走向“当代”是必然的。
那么,“当代”和“通变”“体用”有什么关系?“通变”是时间问题,“体用”是空间问题,“当代”则意味着我们必须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在同一个空间中。那么,“通变”问题和“体用”问题最终不一定是被“解决”掉的,而是最终都不再成为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将会消失。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当代”,不存在中国的“当代”,或者英国的“当代”。如果承认某个地方的“当代”,那么就不是“当代”。
什么是“当代”? Contemporary:“当代、当代的”;Contemporaneity:“当代性、同时代性”。他们共同的词根“Temporary”,是“一段时间”或“临时”,而前缀Con指的是“共同的”“一起的”“结合的”。那么,“当代”确切指代的其实是“同时代”,或者我们可以更严格地定义它叫“共时性”。因此,我们首先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空间中,然后面对各种同样的问题,这是“当代”。如果我们只是讨论“水墨”在中国,而且是具有特殊性的,跟中国以外的世界没有关系,显然,这就不具备“当代性”。
在中国,只有两种东西完全具有“当代性”,一是经济,因为它已经深深融入全球化中,我们的经济跟全球经济是一体的,另一个是体育,我们看到中国奥运会的口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One World,One Dream,它是同一个东西。“One”,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这样它才是“当代”。艺术同样如此,只有当某种艺术和其他地区、不同文化种的艺术,在面对同样或者共通的问题时,它才能变成“当代”(图5)。
比如“笔墨”问题,我们讨论它,这是中国的问题,对于西方人来说,这不是问题。所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不存在立场,因为跟他们压根儿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们只是在“现代主义”意义上讨论“笔墨”问题,不可能走向“当代”。但如果我们把“笔墨”放到全球知识系统中,比如植入“语言学转向”的命题中去讨论,从哲学上反省中国画语言工具的自身,这个时候就有可能具有“当代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性”是跟某种地域、民族趣味相悖的。后者直接导致:当我们要争夺话语权或者是建构这种话语权的时候,首先有一个基础,就是想建立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艺术、美学、语言系统,而不是在合作的进程中去建构我们(全球)共同的“水墨”——这极大的影响水墨走向“当代”。
我想举一个例子,高名潞跟英国诺丁汉大学教授格莱斯顿(Paul Gladston)之间来来回回好几篇文章的争论;以及他跟牛津大学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之间的争论[3]。他们与高名潞的争论主要围绕一个核心问题,为什么使用一些并不通行的、具有中国特殊性的概念来解释中国当代艺术,比如“意派”而不是“解构主义”。为什么高名潞甘冒民族主义的风险却又将西方学术系统拒之门外?高名潞的反驳是,中国当代艺术必须放到一个特殊的语境中去看待,才能理解它与西方当代艺术不同之处,否则便可能出现误读。当然,两者看起来都有自己的合理性。但从话语权争夺的角度看,这里显然存在一个基本的选择问题,是建构一套“自己”的系统去对抗,还是要共同合作构建一个新的系统,然后在这个新系统当中争夺自己的话语权。在水墨走向“当代”的过程中,这一问题尤其突出,是必须去面对的根本性问题。
甚至,“中国画”作为一个概念,也不是中国人的发明。中国人从不说自己是“中国画”,从现有材料可以看到,“中国画”最早被西方的传教士使用,用于区别他们自己的绘画,这在明代晚期就已经发生[4]。显然,这是现代世界政治秩序的产物,现代世界是由不同的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构成的,这也成为了我们对全球文化、艺术进行描述的基础。只有当中国开始走向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之后,“中国画”才变成一个内在于中国民族的自觉的文化概念。因此,直到巴黎和会、五四运动之后的20世纪20年代,国画才成为被社会普遍接纳和使用的术语。无论如何,它的产生,是全球化的结果,是西方和中国发生关系,在双方凝视过程中的产物(图6)。
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画”也好,“水墨”也好,都是人为修筑起来的一堵“墙”,但是这堵“墙”是谁修建的?不是中国人修建的,也不是外国人修建的,而是在“往来”过程中,由中国人和外国人共同修建的。我之所以谈全球化问题,从“中国画”可以看出,它是一种共同的行为,那么应该由谁来打破它?由我们自己来打破和重建,显然只是一厢情愿,如果承认未来的“水墨”将会成为一种“当代艺术”,那么显然是需要在合作中使其发生根本性改变,才可能实现。在今天全球化的条件下和未来预期中,这几乎是必然的。而且,只有在这种不断破和立的过程中,它才可能发展。所以,我觉得“概念”当然需要建立,然而,建立的“概念”必然是动态和需要被不断调整的,并不是一蹴而就成为永恒(图7)。

图4 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铜版画

图5 蔡国强,天安门广场五色五环:为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式作的焰火计划,2008,蔡国强工作室供图,王晓溪摄影

图6 郎世宁,乾隆皇帝大阅图,绢本设色,332.5x232cm, 故宫博物院藏

图7 谷文达,联合国:丝路,头发、头发磨制的墨水、录像,100x120cmx28件,录像60分钟,2000;“我们的未来:尤伦斯基金会收藏展”,2008,尤伦斯当代艺术空间,北京,盛葳摄
我并不反对中国画或水墨要保持中国的一些特点和特色,也不反对中国要有自己的东西。但是,我们面对的未来是“同一个世界”,因此,我们需要通过自己特有的东西,面对整个人类和整个世界共同存在的问题,通过我们自己特有的东西,对整个世界产生贡献,而不仅仅是面对中国或者水墨本身。比如前面谈到的“笔墨”问题,如果只是把它局限在中国,它就不是“世界性”的问题,也就对别人没有意义,也就不可能全球化和当代化。水墨的创新和未来,将是一个多边参与和建构的结果,认识到这种开放性和复杂性,并积极参与其中的博弈,正是中国当代水墨艺术家和评论家的工作。
注释:
[1] 彭信威. 中国货币史[M]. 上海:群联出版社,1958:695.
[2]〔英〕蓝诗玲.鸦片战争[M].刘悦斌 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
[3]参见(1)Paul Gladston: “Writing on The Wall (and Entry Gate): A Critical Response to Recent Curatorial Meditations on the "Chinesenes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Visual Art”, YISHU, Mar/Apr, 2007, PP.26-33. (2)Gao Minglu(高名潞), “Who is Pounding The Wall? A Response to Paul Gladston’s ‘Writing on the Wall and(Entry Gate): A Critical Response to Recent Curatorial Meditations on the Chinesenes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YISHU, Jun/Jul, 2007, PP.106-115. (3)Paul Gladston: “Deconstructing Gao Minglu: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contemporaneity and associated exceptionalist reading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Journal of Art Historiography, Jun. 2014, Issue 10, PP.1-19. (4)Craig Clunas: “Naming Rights: Craig Clunas on Gao Minglu's Total Modernity and the Avant-Garde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Art”, Artforum, Sept. 2011, Vol.50, Issue 1, PP.67-70.
[4]水天中.中国画名称的产生和变化[A].贾方舟主编.批评的时代:20世纪末中国美术批评文萃(第三卷)[C].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7:1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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