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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安全格局视角下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及趋向
【内容提要】 欧洲地缘安全格局在俄罗斯与北约的博弈中发生深刻变化,其在冷战后形成的相对稳定状况发生了动摇。随着北约对俄罗斯的态度逐渐强硬,俄罗斯军演次数不断增加,国际社会有关“新冷战”的争论再次出现。乌克兰危机的爆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北约的“生存危机”。克里米亚事件后,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冲突升级、稍有缓和、再次全面较量。双方严重的战略互疑使彼此走向对抗思维的“路径依赖”。冷战后,俄罗斯对大国身份的追求加大了其变革国际秩序的决心,近年国际政治中出现的“地缘思维回潮”等导致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紧张加剧。俄罗斯国内政治现状、区域形势、冲突管控等因素对其与北约关系趋向的影响值得关注。
【关键词】 欧洲 安全格局 俄罗斯 北约 乌克兰危机
冷战时期,欧洲大陆的两端出现了以北约组织为代表的西方阵营和以华约组织为代表的东方阵营[1] 周亦奇、唐世平:《“半负面案例比较法”与机制辨别——北约与华约的命运为何不同》,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2 期,第32—59 页。,两大阵营相互遏制。但苏联解体前后,华约解体,北约发展成了安全共同体,欧洲安全格局迎来了新的拐点,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塑造着新的欧洲安全格局,双方的博弈一直是国际社会广泛关注的话题。[2]刘军、李海东:《北约东扩与俄罗斯的战略选择》,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陶文钊:《北约东扩与美俄关系(1993—1997年)》,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0 期,第77—104 页;冯绍雷:《北约东扩、“特朗普新政”与俄欧安全新格局》,载《俄罗斯研究》2017年第1 期,第3—36 页;张建:《普京第四届总统任期的俄罗斯外交趋向》,载《和平与发展》2018年第2 期,第58—71 页;Martin A.Smith,“Russia and NATO since 1991 From Cold War through cold peace to partnership?” New York Routledge,2006; Пивовар Е.И.,Журавлева В.И Россий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прошлом и настоящем.Образы,мифы // Материал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посвященной 200-летию установления дипломатических отношений между Россией и США,РГТУ (Москва).2007.; Леклерк А.Русское влияние в Евразии: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история от становлен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до времен Путина.Альпина Паблишер.2014。自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及随后发生克里米亚“入俄”事件以来,北约对俄战略出现了重大调整,再次深刻牵动欧洲安全格局。2019年4月3—4日,为纪念北约创建70 周年,相关国家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系列活动,包括北约秘书长在美国会演讲、外长会议等,议题主要聚焦北约与俄罗斯关系,使得双方关系走向在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中再次备受瞩目。[3]“Foreign Ministers mark NATO's 70th anniversary,address key security challenges,”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 ... ?selectedLocale=en.在北约成立70 周年之际,研究分析俄罗斯与北约的互动状态,总结它们当前的矛盾焦点和面临的严峻挑战,展望欧洲安全格局的趋向非常必要。
一、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的三个阶段
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北约的“生存危机”。乌克兰危机前,“北约过时论”曾一度流行,北约2014年从阿富汗撤军后如何转型问题成为当时其成员国军、政、学界讨论的热点,以欧盟国家为首的北约成员国呼吁削减北约军费并将其军力缩减到“必要的最低程度”。[1] 高华:《北约撤军阿富汗的安全形势分析》,载《亚非纵横》2013年第6 期,第1—9 页。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事件冲击了欧洲安全格局,促成了北约的战略转型,以“集体防御、集体安全”为宗旨的军事联盟特征再次凸显,北约与俄罗斯的新旧矛盾再次集中呈现。
乌克兰危机后的俄罗斯与北约关系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2014年3月至2016年11月,主要特征是双方矛盾升级。乌克兰危机的升级致使西方国家与俄罗斯的冲突走向正面,克里米亚“入俄”改变了冷战后的欧洲地缘政治版图和安全格局,北约各成员国对俄罗斯的敌对性逐渐增加。在2014年3月举行的布鲁塞尔论坛上,北约秘书长拉斯穆森发表了题为“变化世界中的强大北约”演讲,称乌克兰危机是一次迫使北约必须强化内部经济和军事关系的地缘政治“大博弈”,欧洲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北约。[2] “A strong NATO in a changed world,Speech by NATO Secretary General Anders Fogh Rasmussen at the Brussels Forum,”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108215.htm;“Ukraine crisis is a ‘game-changer’ for Allies NATO Secretary General tells Brussels Forum,”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live/news_108225.htm.2014年9月4日,在英国威尔士纽波特市召开的第26 届北约峰会上,成员国领导人在“统一思想、一致对俄”主旨下公开对俄罗斯展开激烈批评,认为当前北约面临的最严峻威胁就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峰会还重点讨论了乌克兰危机、阿富汗局势、北约对俄关系和军力建设等议题[3]“NATO Wales Summit 2014,”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events_112136.htm.,通过了“战备行动计划”,承诺逐步将军费投入提升到占GDP 的2%。面对新的地缘安全形势,俄罗斯于2014年底针锋相对地推出新版《军事学说》,提出“非核遏制”“战争动员准备”等新概念,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俄罗斯对北约的态度。俄罗斯一方面主张与北约平等对话,另一方面认为,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北约不断拓展军力,加强在俄西部边境地区和邻近水域的进攻性潜力,给俄罗斯带来了新的诸多威胁。[1] Военная Доктрин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 URL: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7334,26.12.2014.
2015年,欧洲安全局势进一步紧张。北约在1月发布的年度报告中,称2014年挑战与威胁增加,是“黑暗的一年”。北约在冷战后转型过程中曾一度淡化的“集体防御”再次被强调和提倡,体现了该军事联盟的“回摆”。[2] “Secretary General's Annual Report 2015,”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 ... selectedLocale=en.2月,北约着手落实加强“集体防御”和“战备行动计划”,宣布在与俄罗斯临近的6 个成员国设立指挥机构和集训中心,如在罗马尼亚建立东南欧军事司令部,在格鲁吉亚设立军事集训中心等。[3]“Collective defence,”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 ... ?selectedLocale=en.北约全年共进行包括“三叉戟”在内的联合军演300 余场,规模为十几年少见。从2015年起,北约“高贵伙伴”联合军演在与俄罗斯相邻的格鲁吉亚境内每年举行一次,显示东欧、北欧国家对俄罗斯的疑虑进一步增加并加强了军事戒备。[4]高飞、张建:《乌克兰危机背景下的大国博弈及其对国际安全格局的影响》,载《和平与发展》2014年第6 期,第78—98 页。作为应对措施,俄罗斯在欧洲“飞地”加里宁格勒州部署了“伊斯坎德尔”导弹。2015年底,普京总统签署了对俄罗斯军事力量发展具有重要指导性的纲领性文件——新版《2020年前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在俄看来,北约军力的提升、军事设施向俄边境推进及反导系统的建立危害俄罗斯国家安全,该组织被赋予了“违反国际法的功能”。[5] 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от 31.12.2015 г.№ 683: О Стратеги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URL: 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0391.
2016年初,俄罗斯宣布向西南地区调遣兵力并加快研制新一代突破北约反导系统的导弹。[1] 《对峙东欧,北约与俄博弈加码》,环球网,http://world.huanqiu.com/hot/2016-05/8929542.html?agt=15438。2016年7月8—9日,北约在波兰首都华沙举行峰会,会议强化了与俄罗斯的军事对峙色彩,鼓励乌克兰、格鲁吉亚等“伙伴国”向北约靠近。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俄罗斯已不是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双方已不存在战略合作关系。”此外,华沙峰会还批准北约从2017年开始向波兰与波罗的海三国轮换派驻4 个营共约4500人的多国部队,这显示北约对俄罗斯政策发生显著变化。北约这套“组合拳”被俄罗斯视为严重挑衅。2016年8月11日,俄军开始在南部军区演习场和黑海水域进行大规模军演,次日,俄南部军区表示,已在克里米亚部署S-400防空导弹系统。
随着北约与俄罗斯的矛盾不断升级,美国率欧盟国家对俄罗斯发起了几轮经济制裁,美高端智库则不断宣扬俄罗斯“威胁”。2016年2月,美国著名智库兰德公司发表报告炒作俄罗斯“入侵”,称“北约军队如遭到攻击连撤退都是件困难的事情”“俄罗斯军队只需要36 个小时就能击溃波罗的海国家并攻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首都”。[2] David A.Shlapak,Michael Johnson,“Reinforcing Deterrence on NATO's Eastern Flank,Wargaming the Defense of the Baltics,” Research Reports,RAND Corporation.Jan 2016.2016年7月,美国大西洋理事会发表题为《威慑的武装》长篇报告,声称“北约需要在东欧部署更多防御力量来反击俄罗斯”。报告称,虽然目前莫斯科不希望与北约发生直接冲突,但这一切仍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发生改变——俄罗斯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占领波兰”,只是俄罗斯的“入侵时机”尚无法预测,北约在东欧现有的军事部署尚不足以应对俄罗斯“入侵”。[3] Richard Shirreff and Maciej Olex-Szczytowski,“Arming for Deterrence,” Research Reports,Atlantic Council,July 2016.欧洲安全格局逐渐陷入新一轮“安全困境”。西方以冷战“胜利者”自居,通过北约东扩巩固冷战成果,而俄罗斯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强大的国家”,“权力的惯性”促使其为了尊严而维护势力范围。北约与俄罗斯的冲突与对抗程度达到了冷战后最严重的程度,这一变化引发了有关“新冷战”的争论。
第二阶段是2016年11月至2017年5月,主要特征是双方冲突与对抗程度稍有缓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和美俄关系“回暖”促使北约和俄罗斯关系“短暂缓和”。在2016年的美国总统竞选阶段,特朗普曾公开批评北约,质疑其作用,认为北约已经“过时”,表示北约军事行动72%的经费开支由美国支付,美国应向北约成员收取保护费。同时,特朗普还多次向俄总统普京“示好”,声称如果自己当选将会取消对俄罗斯制裁,建立新的美俄关系。2017年1月特朗普就任总统后,美俄双方就改善双边关系达成共识,同意加强合作,修复“撕裂的关系”。为此,俄罗斯对西方释放了一些“合作信号”。但缓和的迹象是短暂的。一方面,特朗普提议修复美俄关系,俄罗斯对此充满期待;另一方面,北约和美国继续推进在中东欧的军事部署,以震慑俄罗斯。这种看似矛盾的局面既反映了北约集团的内部分歧和不同主张,也反映了俄罗斯和北约之间在欧洲安全格局上难以改变的深层次结构性矛盾。
第三阶段是2017年5月至今,主要特征是双方再次进行激烈博弈,并走向全面较量。随着美国“通俄门”事件发酵,美俄缓和关系的转圜时间拖后,北约与俄罗斯的激烈博弈也随着北约布鲁塞尔峰会的召开和黑山加入北约再次上演。在2017年5月的北约峰会召开前,美国总统特朗普对北约的态度有了较大转变,他放弃了“北约过时论”,称北约是“国际和平与稳定的支柱”。在北约峰会上,黑山共和国以北约第29 个正式成员国身份参会,一方面显示了北约仍在扩大(这是北约8年来的再次扩大,也是乌克兰危机后的首次扩员),另一方面是向巴尔干地区国家暗示,通往北约的大门是“敞开的”。为应对“来自俄罗斯的威胁”,北约高频度、高强度的军演持续进行。2018年5月,爱沙尼亚启动独立以来最大规模军演——“刺猬-2018”。6月,由美国主导的北约年度军演“军刀出击”在拉脱维亚展开,共有19 个国家,1.8 万兵力参与。在2018年7月的北约峰会上,美国称俄罗斯为“欧洲安全最严重的威胁”,还批评德国等北约国家的防务开支未达到占GDP2%的要求,损害了北约的安全。2019年北约扩员继续推进,2月北约29 个成员国的代表在布鲁塞尔总部签署了北马其顿加入该组织的协议。
2017年9月,俄罗斯和白俄罗斯举行了“西方-2017”联合军演,演习地区从俄罗斯科拉半岛一直延伸至白俄罗斯境内,参演兵力达到1.27 万人,动用了至少70 架军机、250 辆坦克(包括对最新的T-72B3 改进型主战坦克首次进行大规模实战测试)、200 门火炮以及10 艘战舰,规模为近年之最。军演还成功地以最大射程试射了“伊斯坎德尔-M”战术导弹,意在震慑北约。这次军演引起了西方国家的高度关注和深入解读。近年,俄罗斯在西部边境地区部署了大量武器。普京在2018年末宣称,“先锋”高超音速导弹将在2020年左右入列,其完全可以超越美国当前的“宙斯盾”系统。2019年4月俄罗斯官方宣布,俄罗斯与北约在军事和民事领域的合作已经完全停止。
二、俄罗斯与北约的矛盾焦点及面临的挑战
俄罗斯和北约虽然都曾做出改善关系的姿态和努力,但双方关系实际上基本处于“恶化—改善—恶化”的怪圈循环中。总体看来,俄罗斯与北约的矛盾焦点及面临的挑战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互信严重缺失导致的安全悖论
1997年5月北约与俄罗斯在巴黎签署《北约与俄罗斯相互关系、合作与安全基础文件》,正式确定了后冷战时期东欧国家的边界。协议指出,在可预见的安全环境下,北约和俄罗斯要增强互信,双方有义务在国际关系中不使用武力和用武力相威胁,并减少冲突的可能性,北约不在新加入的东欧国家部署武器装备,不会“额外地永久性部署大量地面作战部队”。[1]“Founding Act on Mutual Relations,Cooperation and Security between NATO and the Russian Federation signed in Paris,France,”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25468.htm.然而,2014年克里米亚“入俄”之后,美国和北约开始明显加大在欧洲的军事部署,而且美国的高端智库也开始为其行动作理论准备和文件再解读。[2] “The 1997 NATO-Russia Founding Act Does Not Prohibit Permanent NATO Bases in Eastern Europe,” https://www.heritage.org/europe/ ... -bases-eastern.2016年5月,美国在罗马尼亚南部德韦塞卢空军基地部署的反导系统正式启动,并随后在波兰启动东欧第二处反导系统建设。美国追求绝对安全的行为引起了俄罗斯的反对和极大担忧,认为部署在欧洲的反导系统实质上针对的是俄罗斯。俄罗斯常驻北约代表格鲁什科指责称,在两地部署反导设施完全是北约东扩的体现,其结果就是北约的军事基础设施离俄罗斯边境越来越近。
北约的做法必然导致俄罗斯采取应对措施。作为回应,俄国防部长绍伊古称,俄国防部将在2016年年底前在西部新建三个师,以对抗北约东扩。俄战略火箭部队司令卡拉卡耶夫表示,针对美国现有和未来的反导系统,俄将采取换装和研制新型导弹系统等多种手段应对。随着美国2018年底退出《中导条约》,俄军不断优化导弹防御理论,加快研发和列装防空反导武器的进程,大幅提升反导能力,原本就面临诸多困难的国际军控将面临更加艰难的境况。
2019年4月,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在北约成员国外长会上表示,北约将提升对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海岸警卫力量的支持,并增加港口互访、情报共享和相关演练。2016年以来,美国以外的北约成员国新增国防开支410 亿美元,2020年底该数字将累计增至1000 亿美元。2018年北约成员国的军费开支比上年增加了4.2%。[3]“Military spending around the world is booming,” https://www.economist.com/intern ... e-world-is-booming.近几年,随着西方与俄罗斯的博弈加剧,东欧和高加索地区的一些国家希望进一步在北约框架内寻找“安全保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不断加强军事部署以应对日益严峻的“俄罗斯威胁”,然而这些措施未必会给北约的欧洲成员国带来安全与稳定。这种类似“军备竞赛”的安全悖论现象从本质上是由双方互信严重缺乏造成的,并从安全领域扩散到其他领域。美国及北约并非真正想同俄罗斯合作,面对其数量庞大的核武库,西方难以信任俄罗斯。双方不具备合作的信任基础,合作也就基本上失去了意义,否则北约也不会对俄罗斯一边在姿态上宣称要进行合作,一边又在行动上围追堵截,甚至激烈对抗。走出“安全悖论”一直以来都是国际安全史上的难题。
(二)俄罗斯的身份焦虑和面临的严峻挑战
俄罗斯长期以来一直试图解决历史定位、发展方向和民族认同问题。苏联解体使得这个多民族国家遭受了来自国内和国际社会的挑战,曾经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其他族裔地区纷纷脱离、独立、去俄罗斯化,国际社会由“两极世界”变成了“一超多强”。苏联的继承者俄罗斯不再具备昔日的辉煌,对自身的定位也变得模糊,其身份焦虑、发展焦虑、战略焦虑皆由此而来。俄罗斯的身份焦虑是其在国家内部发展和对外交往的过程中,对所遇现实或潜在威胁与挑战的一种应激反应。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自我定位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定位明显不相一致。关于冷战终结,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流观念中,苏联是输家,其继承人俄罗斯作为“战败者”要听从“战胜者”的安排,未被视作平等“伙伴”。因此,北约在叶利钦任俄罗斯总统时的1993年即开始了首轮地缘政治东扩,促使东欧的捷克、匈牙利和波兰加入了北约,剥夺原苏联的势力范围,挤压俄罗斯的大国地位。而俄罗斯认为自己是冷战结束的贡献者,美国等西方国家应该尊重自己这个“世界大国”,双方应该“平起平坐”。[1]“Oleg Ivanov,Russia,West unlikely to go back to Cold War,” http://www.globaltimes.cn/content/960198.shtml.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态度激起了俄罗斯各界精英和民众的极大反感,使得原本植根于斯拉夫民族性之中的反西方情绪再次凝聚。既然无法得到足够的尊重,俄罗斯便开始“对抗”。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一篇讲话中谈到美国时表示,世界对美国作为全球领袖的信心正在丧失,为了维持世界稳定而出现了新的权力中心,需要寻求利益平衡和妥协。
乌克兰危机爆发及其后续影响进一步激发了俄罗斯的身份焦虑和对抗心态。乌克兰是欧洲除俄罗斯外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在原苏联15 个加盟共和国中是仅次于俄罗斯的第二大加盟共和国,与俄罗斯在历史、文化、社会、经济、生活等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当前的俄乌关系前景并不明朗。2019年4月21日,乌克兰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结束,候选人泽连斯基得票率为73.22%,乌克兰中央选举委员会于4月30日正式宣布其赢得总统大选。[1] Зеленский выиграл выборы президента Украины с рекордными 73,22% голосов // URL: https://www.kommersant.ru/doc/3953773,23.04.2019.大选结果明朗后,虽然泽连斯基提倡与俄罗斯开展谈判,但俄罗斯仍继续采取强硬措施。2019年4月24日,俄罗斯政府宣布简化顿巴斯居民获取俄护照手续,4月27日,普京又表示考虑向所有乌克兰公民开放俄护照申请。这引起了泽连斯基的不满,称俄罗斯企图用护照引诱乌克兰公民,俄乌矛盾可能在未来较长时间都难以缓和。[2] Путин заявил о возможной упрощенной выдаче паспортов гражданам Украины // URL: https://iz.ru/873033/2019-04-27/ ... -grazhdanam-ukrainy,27.04.2019.2019年5月20日,泽连斯基在首都基辅宣誓就任乌克兰新一任总统。[3] Инаугурация Владимира Зеленского.Новый президент Украины официально вступает в должность // URL: https://www.kp.ru/daily/26978/4037415/,20.05.2019.执政伊始,泽连斯基面临着国内经济下滑、东部冲突激烈、议会对其抱有敌意、加入欧盟和北约等严峻挑战。而对于俄罗斯来说,不管是其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还是“大欧亚伙伴计划”,没有乌克兰的参与和支持都很难实现。正如布热津斯基所言,“只有拥有乌克兰,俄罗斯才可能成为其梦想中的‘欧亚帝国’,而失去了乌克兰,俄罗斯则最多成为一个亚洲帝国”。[1]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在这种不利的国际环境下,俄罗斯民众认为,西方在历史上对俄罗斯都是加害并抱有敌意的,他们企图挤压和分裂俄罗斯,不断给俄大国地位和国家安全造成严峻挑战。
(三)俄罗斯与欧洲争夺东欧主导权导致的地缘政治博弈加剧
根据英国著名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的观点,俄罗斯处于欧亚大陆心脏地带,是地缘政治中最具潜力的“世界岛”。[2] 麦金德:《陆权论》,徐枫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版。克里米亚“入俄”改变了二战后的欧洲版图,再一次激发了西方社会长期存在的“恐俄症”。美国的民意调查显示,2014年后,美国对俄罗斯的形象认知处于冷战后较低水平,西方对俄罗斯的防范心理增强。[3]“Russia's Image Tanks in the West,but So Does Trump's,” https://www.newyorker.com/news/n ... but-so-does-trumps.特朗普上台后,“通俄门”事件的持续发酵和媒体的渲染报道,增加了美国内的反俄情绪,动摇了两国在重大国际问题上可以协同合作的信心。有的欧洲国家也指责俄罗斯干预其选举,前苏联特工斯克里帕尔及其女儿英国中毒事件后,英国政府更是直指俄罗斯并发起“外交驱逐战”。
除了北约东扩的激烈博弈外,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和欧盟主导的“东方伙伴计划”也在激烈争夺对东欧、欧亚地区的主导权。欧盟的“东方伙伴计划”于2008年由波兰和瑞典提出,意在进一步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4]黄登学:《欧盟东方伙伴关系计划:动因与前景——基于俄罗斯视角的分析》,载《欧洲研究》2010年第4 期,第71—82 页。为防止原苏联地区地缘政治多元化和应对地区一体化,俄总统普京于2011年10月宣布建立“欧亚联盟”计划,企图使之成为与美国、欧盟、中国并驾齐驱的世界中心。[1] Евразийский Союз: от идеи к истории будущего // URL: http://izvestia.ru/news/504908,25.10.2011.俄罗斯主导了该计划的发展进程,是对地区秩序的主动塑造。被视为“欧亚联盟”先行计划的“欧亚经济联盟”于2015年成立,成员国包括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2018年12月,在圣彼得堡召开的“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首脑峰会上,各方签署了“关于建立共同石油和石油产品市场的第18 号决议”及“关于建立共同天然气市场的第23 号决议”。无论是欧洲-大西洋主义,还是新欧亚地缘政治思想,都是对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所面临的诸多问题特别是地缘政治挑战的积极回应,以及从不同视角对俄罗斯地缘政策走向的理论思考。[2]刘军、毕洪业等:《俄欧关系与中国欧亚战略》,北京:时事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然而,俄罗斯总统提出“欧亚经济联盟”伊始,即被西方从地缘思维出发批评为试图“恢复苏联”。[3] “Putin proposes 'Eurasian Union' of former Soviet nations,” https://www.thenational.ae/world ... t-nations-1.419937.西方的批评加剧了地缘政治思潮在俄罗斯精英观念中的回归,当今俄罗斯的自我定位是“对抗美国的中心之一”,并力求加强和“非西方国家”之间建立更多的联系。[4] Andrei P.Tsygankov,“The Strong State in Russia: Development and Crisi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дискуссионный клуб «Валдай»)于2004年9月由俄罗斯新闻社、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莫斯科时报》等发起组织,因首次会议举行地点在俄罗斯诺夫哥罗德市附近的瓦尔代而得名,在俱乐部历次会议上俄罗斯总统与参会者的见面都令国际社会关注,它为国际智库和研究界了解俄罗斯政治经济新动向、决策层的国际观等提供了较好的平台。从“瓦尔代”俱乐部2014—2018年的年会主题(见表1)即可看出俄罗斯对世界秩序的变革主张。
可见,在当下和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与西方在世界秩序问题上将无法达成共识,世界秩序的“失序”特征将进一步增强,国际政治格局将会朝着更加“碎片化”的方向发展。
表1 “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年会主题[1]
三、俄罗斯与北约关系及欧洲安全格局走向
美、欧、俄在欧洲安全格局的战略主动权问题上激烈博弈,北约、欧安会、独联体不同程度地发挥着影响力,俄罗斯与北约关系及未来欧洲安全格局的走向很难清晰呈现,但可以看出大致的发展趋势。
(一)俄罗斯的国家发展道路及其与北约关系走向
1999年以来,普京一直是俄罗斯的“掌舵人”,他重视国内政治和社会稳定,试图引领俄罗斯走一条非西方式的发展道路。普京于2018年5月开启自己的第四个总统任期,根据俄罗斯宪法,他本届任期将持续到2024年。可以预见,近年内俄罗斯政治基本具有稳定性,总体对外理念和政策将具有一贯性,普京治理国家的意志将持续得到执行。
普京明确了俄罗斯的国家定位:非西方并自成世界力量中心之一。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曾在“欧洲”与“亚洲”之间辗转,身份识别与国家定位成为其外交困惑。2011年,时任总理的普京以欧盟为参照提供了明确方案:俄罗斯要依托欧亚联盟,成为与美欧平起平坐的、独立的世界一极。[1]盛世良:《普京引领俄罗斯走非西方发展道路——试析苏尔科夫文章<长久的普京之国>》,http://www.qstheory.cn/dukan/hqw ... 62-001.0.0.1.RYs0Qj&bsh_bid=4404944389。普京所确定的俄罗斯对外战略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周边、巩固阵地、重新整合原苏联地区,其中构建欧亚联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2] 左凤荣:《欧亚联盟:普京地缘政治谋划的核心》,载《当代世界》2015年第4 期。2015年,作为欧亚联盟先期的“欧亚经济联盟”正式成立并启动。普京在2017年“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上表示,有欧洲、亚洲、拉丁美洲的50 个国家表现出与该联盟合作的兴趣。[3]“About 50 States Interested in Cooperating With EAEU - Putin,” https://sputniknews.com/europe/2 ... ussia-eaeu-putin-/.
2016年6月17日,普京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提出了“大欧亚伙伴关系”这一地区一体化新构想。普京在第四个总统任期内将会继续推进“欧亚经济联盟”,其目的:一是恢复与独联体国家的经济联系,建立统一经济空间和共同海关,促进贸易往来;二是在西方制裁俄罗斯的背景下实现世界经济多元化和更加平等。然而,在西方看来,普京的行动和构想是“恢复苏联”的计划,西方政治家将“欧亚经济联盟”视为敌对项目,认为其目的是在原苏联甚至全球范围内与西方主导的影响力展开对抗。[4]“Does Putin Really Want to Revive the Soviet Union?” https://www.realclearworld.com/a ... _union_110591.html.随着俄罗斯国家实力的日益恢复,普京的地区一体化构想将更加丰富,也必将更多地应用到实践中。此外,北约为东扩打出了“维护国际秩序,加大反恐力度”的旗号,从目前形势看,东扩的进程仍将持续。当前北约已与白俄罗斯、乌克兰临界,到了俄罗斯“近界”,可以预见,未来几年俄罗斯与北约在地缘安全方面恐仍将处于紧张状态。
“混合战争”将成为俄罗斯与北约未来激烈博弈的焦点之一。近年来西方认为,俄罗斯为实现自身战略目的并取得优势,准备综合运用军事、政治、经济、外交及信息技术等传统和非传统手段,向西方发动使之难以应对的包括“舆论战”“信息战”“外交战”在内的“混合战争”。2016年,北约在波兰举行多达3 万人参加的联合军演,波兰国防部长安东尼·马切雷维奇在演习开幕式上声称,演习目的是为了应对俄罗斯的“混合战争”。2018年9月14日,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柏林正在增强军事网络部署,以应对俄罗斯的混合作战。[1]“German Troops Face Russian 'Hybrid War' in Lithuania: Merke,” https://www.military.com/daily-n ... huania-merkel.html.其他一些北约盟国也不时指责俄罗斯使用“混合战争”技术并准备积极应对。
(二)俄罗斯与北约对峙急需新型安全与冲突管控合作
俄罗斯与北约的博弈已经外溢至第三领域。具有重要战略利益的北极地区上升为俄罗斯与西方新一轮博弈的“竞技场”。2018年10月底,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时隔12年重启冰岛军事基地,旨在是追踪俄罗斯潜艇动向。作为应对,2018年底,俄罗斯北方舰队第45 防空集团军雷达部队接装了可发现半径1000 多公里内空中目标的“共振-N”移动雷达系统。[2] Снежный взгляд: новый радар закрыл Арктику от атак с воздуха // URL: https://iz.ru/832147/aleksei-ram ... -ot-atak-s-vozdukha,22.01.2019.北极地区正在成为美俄强化“军事存在”的区域。俄罗斯与北约在叙利亚也展开激烈博弈。当初叙利亚反政府武装曾在北约支持下一度将政府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由于2015年10月俄罗斯直接派兵加入叙利亚战场,使北约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受到沉重打击,叙利亚局势又重新回到了政府军的掌控之中。此外,《中导条约》废止后,俄罗斯与西方恐怕很难在短期内达成新的双边军控条约,双方的军备竞赛可能会快速升级。目前,俄罗斯与北约的对峙已经“走得太远”,这种高危互动模式急需外交“危机管理”,从而考验着双方领导人的智慧。俄罗斯与北约需要加强政治对话,维持一定层级和领域的军事沟通,在避免情况误判、防止风险升级、预防意外发生等方面进行冲突管控合作,以降低引发大规模直接军事冲突的危险。在普京第四个任期内,虽然俄罗斯与北约的紧张关系存在转圜可能,俄罗斯官方也曾表示不会主动与北约发生冲突[1] Александр Грушко: НАТО зашла слишком далеко в конфронтации с Россией // URL: https://ria.ru/20190415/1552694807.html,15.04.2019.,但因冷战后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互信一直处于较低水平,俄罗斯的形象在西方社会不被认可,北约国家的“恐俄症”会继续发作,所以双方要走出“尝试对话—失望—僵局”的不良循环尚任重道远。
(三)北约将继续主导欧洲安全格局,但与美国的摩擦增大
两极格局解体后,欧洲安全格局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当时的西欧联盟和欧安组织(OSCE)远未实现与北约同等的制度化,北约继续担负起西方安全制度的主导职责,并迅速将其安全保障范围扩大到中东欧新生的民主国家。北约被西方民主国家视为多元安全共同体的制度形式,有助于民主国家的集体认同,是民主国家安全共同体中非常普遍的互动模式和集体认同的一个范例。[2]彼得·卡赞斯坦:《国家安全的文化:世界政治中的规范与认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74—377 页。随着中东欧和南欧的北约新成员国被纳入西方安全体系,整个欧洲的安全格局逐渐改变,对整个欧亚大陆乃至世界安全产生了深刻影响。今后北约将继续在“失序”的欧洲秩序中扮演重要角色。一方面,北约仍是美国控制对欧主导权,进而把握欧亚大陆战略主动的谋划工具。特朗普政府高级官员透露称,2018年特朗普曾几次私下表示不满意北约其他成员国的军费增长率,想让美国退出北约,特朗普认为北约在消耗和拖累美国。[3]“Trump Discussed Pulling U.S.From NATO,” https://www.nytimes.com/2019/01/ ... esident-trump.html.对此,北约盟军前最高司令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James G.Stavridis)表示,美国退出北约将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地缘政治错误”,即使不是实际行动,而是实际想法,也是送给普京的一份大礼。欧盟的“东方伙伴关系”项目是对俄罗斯盟友和伙伴施加影响的另一个重要的非军事工具,其目标是从政治和经济上拉拢俄罗斯的盟友和伙伴,从而孤立俄罗斯。另一方面,北约多数成员国都是欧盟国家,在冷战时期,它们就曾发出“被边缘化”的抱怨。在特朗普时期,欧盟随着实力的增强和面临问题的增加,“团结一致”的理念更有影响力,摆脱美国控制的欲望越来越强,欧美矛盾与摩擦日益增多。
总之,经济和军事实力是一个国家立足国际社会的主要支撑。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发布的2018年总结报告数据,俄罗斯军费支出自2006年以来首次跌出世界前五[1] “SIPRI Yearbook 2018,” https://www.sipri.org/yearbook/2018.,与此同时,波兰、立陶宛和乌克兰等中东欧国家的军事开支却在增长。俄罗斯应对区域安全挑战的过程是对其平衡军事投入与经济发展能力的重大考验。当前俄罗斯与北约的互动塑造着欧洲安全格局,其面临着权力过渡和一体化政策的影响。北约通过介入俄罗斯周边安全问题向俄罗斯施加压力,并通过加剧俄罗斯与邻国关系的紧张来牵制俄罗斯,而俄罗斯则通过影响周边国家的外交决策来抗衡北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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