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发艺术的创始人阿伦·卡普罗在《纽约艺术中的“偶发艺术”》(“Happenings”in the New York Art Scene,1961)一文中表述:“偶发艺术,就是事情的发生。”[1](p61)“是描述那些最具冒险性、开拓性及挑战性的东西。”[1](p61)他在《无题文章和其他作品》(Untitled Essay and Other Works,1967)中透露:“我一直梦想一种新艺术,一种真正的新艺术。”[2](p4)“我们是冒险家。我们不必‘希望’任何东西。”[2](p7)可见,卡普罗认为的偶发艺术是一种新艺术,这种艺术在于冒险地探索一条完全自由创作的道路。
偶发艺术在产生之日便浸染了历史和文化上的复杂性,其艺术探索是在各种矛盾形态的碰撞、交锋中进行的。简单来说,对偶发艺术产生启示和催化作用的路径主要有两条:一是杰克逊·波洛克(Paul Jackson Pollock)的行动绘画,在一定程度上行动绘画被认为处于“改变绘画定义的边缘”;二是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的偶然音乐,偶然音乐的理念涉及东方的佛教禅宗思想。
约翰·凯奇从劳森伯格的《白色绘画》(White Painting,1951)中看到了变幻的光影,体会到禅宗“空”的思想,受此启发创作了钢琴曲《四分三十三秒》(4′33″,1952),由大卫·图多尔在伍德斯托克的音乐会上进行了演奏,钢琴曲总长度4分33秒,演奏的规则是无声,过程充满不确定性。该作品被认为是机遇音乐(Chance Music)的典型作品。此后凯奇创作的作品《钢琴曲4—19》(Music for Pia⁃no 4—19,1954)与《钢琴与管弦乐队音乐会》(Con⁃cert for Piano and Orchestra,1958)是对机遇音乐的进一步发挥。机遇表示契机、时机,具有不可预料、不断变化的特点。“空”来源于缘起论、三法印、万法皆空思想。凯奇对禅宗的理解虽遭到美国学者阿伦·瓦兹(Alan W.Watts)的指责,认为其利用禅宗思想来“反抗文化和社会习俗”[4](p199)。然而,凯奇对禅宗的调和性艺术转化对偶发艺术的产生和发展带来了直接影响。
此外,偶发艺术还从更早的达达主义中汲取养分。达达主义具有反叛性、非理性特点,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是代表人物之一。杜尚创作的《下楼梯的裸女》(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No.2,1912)以连续重叠的形象表现了运动中不同瞬间的美,对运动中的不稳定性和瞬间的模糊性进行了渲染。此后,杜尚创作了《泉》(Foun⁃tain,1917)、《带胡须的蒙娜丽莎》(L.H.O.O.Q,1919)等作品,其另类的创作方式推进了西方艺术形态和美学观念的发展。卡普罗表述过杜尚带给自己的影响,尤其“艺术是任意性的”[5](p222)方面,他认为“我对艺术专一而又持久的兴趣是有哲学基础的”[5](p222)。结合上述路径,不难看出卡普罗认为的哲学基础同“不确定性”是息息相关的。
“不确定性”在偶发艺术的首次活动中便得到充分体现。1959年,卡普罗在鲁本画廊进行了一场活动“6部分中的18个偶发事件”(18 Happen⁃ings in 6 Parts)。“6部分”指的是将画廊分为3个房间,每个房间分为2个部分,共为6部分。“18个事件”指的是每个部分安排3场活动,共构成18个“事件”。“偶发事件”的具体表现为:在“事件”开始前,人们获得相关的计划和指示,这些计划和指示没有特别的意义,就像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能遇到的事情,如坐下、行走、说话、画画、挤橘子汁。活动过程充满随意性、自由性。正因如此,“偶发事件”显示出生活的真实状态,体现出卡普罗所推崇的普通的事、普通的意义。
吉姆·戴恩将绘画、表演等媒介进行了融合。1960年他在贾德森画廊(Judson Gallery)开展了一场“偶发事件”《微笑的工作者》(The Smiling Work⁃man)。“事件”中戴恩身穿红色工作服,用橙色和蓝色“颜料”写下“我喜欢我所做的”几个字,过程中他不仅将“颜料”(番茄汁)喝下去,还将“颜料”浇在脑袋上,任其随意流淌。其滑稽的行为凸显出创作的偶然性和游戏性。这种方式贯穿于他此后的创作中,如《龇牙咧嘴的巨大鬼脸》(The Enor⁃mous Grimace of Teeth,1960—1961)、《儿童的蓝色墙》(Child’s Blue Wall,1962)、两幅《名字画》(Name Paintings,1968—1969)。吉姆·戴恩将创作视为生活的延伸,而生活是包罗万象、千变万化的。因此,他不得不将生活中变化、混沌、不确定以及无厘头的思想和行为搬进艺术中,他在介绍自己的“偶发事件”时坦言:“我并不确定它意味着什么。”[1](p68)
《如何制造偶发事件》(How to Make a Happen⁃ing,1965)是卡普罗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演讲。在第一部分他列出了偶发艺术的11条规则,将偶发艺术定义为一种开放式表演,目标是对既定传统的瓦解。例如,第1条是“忘记所有标准的艺术形式”[7](p1)。他强调,关键是要创造一些新东西。第2条是“可以通过将偶发事件与生活相混淆来避开艺术”[7](p1)。他解释道,创作需要模糊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在第二部分他列举了几个实例,如《肥皂》(Soap)、《呼叫》(Calling)、《下雨》(Rain⁃ing),将之作为粗略的创作指南。次年,在《近期的偶发事件》(Some Recent Happenings,1966)中卡普罗总结了一些已经发生的“事件”:《鸟类》(Birds)由南伊利诺伊卡本代尔大学委托,1964年2月16日在校园边的树林进行;《家庭》(Household)由康奈尔大学委托,1964年5月3日在一个垃圾场进行;《肥皂》(Soap)由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委托,1965年2月3日至4日在萨拉索塔进行。这些“事件”无须排练也不必重复上演,它既可以作为一幕出现,也可以作为连续剧形式出现。卡普罗认为:“偶发事件是把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许多场面进行的集合”[8](p5),“它是艺术,但似乎更接近生活”[8](p5)。这种接近生活的艺术在其另一篇文章《不能成为艺术的艺术》(Art Which Can’t Be Art,1986)中进行了更为肯定的表达。的确,卡普罗将日常生活中的刷牙、肘部运动称为“做艺术”。
奥尔登堡的代表作《在商店的日子》(Store Days,1961)就属于接近生活的艺术。该“事件”发生在纽约东二街107号的一个商店里,店内是甜饼、汉堡、衬衣等项目的陈列。“事件”展示目录上登载着他的一篇文章《我追求一种艺术》(I Am for an Art)。“我追求一种从生活本身获取形式的艺术,它曲折、延伸、积聚、下雨、下雪,它同生活本身一样沉重、粗糙、迟钝、甜蜜、愚蠢。”[1](p98)“我追求雨水淋湿面包的艺术。老鼠在地板上跳舞的艺术。我追求苍蝇在灯光下光滑梨子上走路的艺术。我追求潮湿洋葱和坚硬绿芽的艺术。我追求在蟑螂爬行时咔哒咔哒敲坚果的艺术。”[1](p101)此后,奥尔登堡进行了诸多生活化的创作,如《印第安人》(In⁃jun,1962)、《自体》(Autobodys,1963)、《电影院》(Movie house,1965)。透过奥尔登堡的创作及表述,可以看出艺术家对创作开放性、不确定性的追求。
纵观偶发艺术种种不合时流的实践,无不反映出明显的“不确定性”特征。“不确定性”是偶发艺术进行反艺术创作的有力武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反艺术的真正含义。“不确定性”建立在破坏传统艺术规范以及“毁弃他人已建构之物”的基础上。一般来说,传统艺术的建构从审美性出发,以审美性指导创作。偶发艺术对审美性却加以弱化,认为审美性并非是唯一的,而是多元观念中的一种。1988年卡普罗在接受小约翰·霍尔德(John Held Jr.)采访时表示“我的兴趣不是否定绘画,而是增加画家当时的选择余地”“打开另一个大门”。
(一)“不确定性”作为反叛性策略
“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也就是不可界定、无法确定。19世纪现代派代表人物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在《1845年沙龙》中提出创作的三大原则:过渡性、逃脱性、偶然性。这些原则影响了印象主义、象征主义。进入20世纪,阿多诺反思了现代派原则,在谈论现代艺术的审美性时表述了一个观点“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从而使其美学兼具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双重性。本雅明虽受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却不主张用本体论原则探讨艺术问题,他对艺术问题的观点往往前后不一。和阿多诺一样,他的美学在保留现代美学特点的同时夹杂了后现代美学特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反文化”“非主流”运动风靡一时,这些运动向传统文化提出了质疑。作为反叛性文化策略的“不确定性”,势必对传统意义上的理性主义、逻辑主义进行攻讦。大致来说,“不确定性”源自现代性,经过一系列反叛性的批判活动,显示出对现代性的超越。
简言之,“不确定性”是偶发艺术的主要策略,也是后现代艺术进行反艺术、反美学实践的主要动力。利奥塔认为后现代艺术“不受预先定下的规则的主宰”“拒绝正确的形式”,善于表达“不可表现之物”[11](p118),因而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源于此,他认为艺术家常常处于哲学家的位置。德里达提倡的“解构”使创作成为一种不具固定结构、不含确定意义且无始无终的自由活动,为文化的自由发展开辟了无限前景。与偶发艺术有所交叠的还有同期的波普艺术和激浪派。吉姆·戴恩的《车祸》(The Car Crash,1960)、奥尔登堡的《在商店的日子》(Store Days,1961)既可看作波普偶发艺术,亦可看作激浪派的即兴活动。当然,与偶发艺术有所交叠的还有随后的身体艺术、大地艺术,这些运动是对偶发艺术的继承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