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于欧美留学期间,主修梵文、巴利文和印度学,同时还接受了很好的中亚语文学(Central Asian Philology,Sprach-und Kulturwissenschaft Zentralasiens)训练,曾学过藏文、蒙古文、满文、古回鹘文、西夏文、波斯文等中亚(西域)语文,是一位十分难得的优秀东方语文学家(Oriental Philologist)。所以,在回国之前他立志要以佛教和中亚(西域)语文学研究为其未来学术研究之重点,以在中国开创佛教和西域语文学研究的学术新风尚。然而,虽然今天陈寅恪成了全民膜拜的学术偶像,被捧为一代文化的托命之人,却少见有人对他的佛教和吐蕃、蒙古、西夏等西域地区的历史和文化的研究有任何称道,言者都对他的中国中古史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研究推崇备至,他最脍炙人口的著作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1940)、《唐代政治史述论稿》(1941)和《论再生缘》(1953)、《柳如是别传》(1954)等,其中没有一部与佛教和西域研究直接相关。今天的陈寅恪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文学家,甚至还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他是民族、国家、学术、传统、气节和情怀的象征,可唯独很少有人记得陈寅恪还曾是一位训练有素,且有卓越成就的东方语文学家。
其实,不论是从他留学欧美时的求学经历,还是从他回国后的前近十年间于清华国学院和中文、历史二系的教学和科研成绩来看,陈寅恪首先是一位专业的东方语文学家,他对佛教语文学和中亚(西域)语文学于中国学界的引进和开展,具有无与伦比的学术贡献和影响力,他是中国现代蒙古学、西藏学、西夏学、满学、突厥学研究的开创者。由于他学贯中西,兼擅中国传统汉学和西方中亚(西域)语文学(“虏学”),故是傅斯年(1896—1950)于中央研究院建立历史语言研究所,努力建构和实践中国“民族语文学”(National Philology),并由此而实现对中国传统人文学术现代化时代最博学和最理想的人文学者的尊崇。①Perry Johansson,Cross-Cultural Epistemology:How European Sinology Became the Bridge to China's Modern Humanities,Rens Bod,Jaap Maat&Thijs Weststeijn eds.,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Volume III:The Modern Humanities,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4,pp.449-464;Markus Messling,Representation and Power:Jean-Pierre Abel-Remusat's Critical Chinese Philology,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Vol.44,No.1&2,2011,pp.1-23.
1919年至1921年,陈寅恪于哈佛大学印度语文学系(the Department of Indic Philology)随兰曼(Charles Rockwell Lanman,1850-1941)教授学习梵文,长达二年有余。自1921年至1925年,陈寅恪入德国柏林大学随古代印度语言和文献学教授路德施(Heinrich Lüders,1869-1943)“治东方古文字学”(Oriental Philology),主要学习梵文、巴利文,时长近五年之久。③ 值得说明的是,陈寅恪曾先后两次入学的柏林大学,实际上指的是今天的洪堡大学,这所大学创建于1810年,开始时称柏林大学,1828年改称为 Königliche Friedrich-Wilhelms-Universität zu Berlin,1948年改称柏林洪堡大学(Humboldt-Universität zu Berlin),以此与1948年建立的西柏林自由大学(Freie Universität)做区分。此外,陈寅恪当年于哈佛留学时的“印度语文学系”后于1951年改名为“梵文和印度研究系”(Department of Sanskrit and Indian Studies),进入21世纪后,它又改名为“南亚研究系”(Department of South Asian Studies)。 众所周知,陈寅恪海外留学深造从不以获取任何学位为目的,但若论其留学时的主修科目,则无疑当数梵文和印度研究。可是,学成归国后的陈寅恪并没有选择像他的二位导师一样,做一名职业的梵文和印度学家,专门从事梵文、巴利文文献的语文学研究。路德施本人,以及他的弟子林冶教授(Ernst Waldschmidt,1897-1985,他曾是陈寅恪在柏林大学学习时的同学,也是季羡林后来于德国哥廷根大学求学时的导师),对于印度学和佛教研究的最大贡献是他们对当时于中亚(西域)新出土的梵文佛教文献残本的细致的整理和研究。①J.W.De Jong,A Brief History of Buddhist Studies in Europe and America,Bharat-Bharati:Oriental Publishers&Book Sellers,1976,p.49.然而,陈寅恪并没有走和他们同样的学术道路。
及至20世纪20年代初期,世界治梵文和佛教学的学者们已开始认识到藏语文和藏文佛教文献对于梵文和印度佛教研究的重要意义,至今主导世界佛学研究的印藏佛学研究(Indo-Tibetan Buddhist Studies)传统正在形成和发展之中;但是,当时还很少有人注意到梵、藏语文和梵、藏文佛教文本对于汉藏语言的比较研究、汉藏语系的构建和汉传佛教研究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也还没有人做梵、藏、汉文三种佛教文本的比较研究,以此来纠正汉译佛典中出现的种种误解和错误,达到正确理解汉文佛教文献的目的,并进而探索大乘佛典自印度、经西域至中国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而于中国学界,当时还没有一位学者真正读得懂梵文、巴利文文献,陈寅恪是第一位在海外主修梵文、印度学,并在中国大学开设梵文文法和佛经翻译课程的中国教授。由于陈寅恪本人是一位天才的汉学家,他本来就十分熟悉汉传佛典,故在他于欧美接受了梵文和印藏佛教研究的训练之后,便率先注意到了对梵、藏、汉文佛教文本进行对勘和比较研究的重要学术意义,设计出了一条非常有创意的梵藏/汉藏佛教语文学的学术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比陈寅恪更早开始在梵、藏、汉佛教语文学这个领域探索,并做出了很大的学术贡献的是当年流亡中国的爱沙尼亚男爵、印度学和佛教学家钢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1877-1937)。他是一位于德国Halle大学取得了印度学博士学位的科班梵文/印度学研究专家,早年也曾随路德施教授学习过梵文,毕业后曾在英国牛津大学、俄国圣彼得堡大学从事印度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1918年俄国革命爆发,当时正在中国访问的钢和泰从此开始了他于北京近二十年的流亡生涯。他曾作为特聘的客座讲师和教授,多年在国立北京大学开梵文、印度宗教、历史等课程。1927年,在哈佛燕京学社等欧美学术机构的帮助下,钢和泰在北京创建了中印研究所(Sino-Indian Institute),专门从事以梵、藏文教学和梵、藏、汉文佛教文献的对勘为主的印、藏、汉三种佛教传统的比较研究工作。他开始对梵文佛典与相应的汉文佛典进行对勘,尝试以汉文佛典中对梵文咒语的音译来研究中国古代音韵,得到了当时中国著名学者梁启超(1873—1929)、丁文江(1887—1936)和胡适(1891—1962)等的赏识和热情支持。钢和泰长期专注于做《大宝积经》之梵、藏、汉文本的对勘,1926年,他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英文著作《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六种合刊》(The Kāçyapaparivarta:a Mahāyānasūtra of the Ratnakūta class/edited in the original Sanskrit,in Tibetan and in Chinese)。④ 钢和泰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部著作前后花了四年时间,历经曲折和辛酸。 这是世界佛教研究史上第一部做梵、藏、汉文佛典对勘的佛教语文学经典著作。1923年,钢和泰在《国学季刊》创刊号发表了由胡适亲自翻译的《音译梵书与中国古音》(The Phonetic Transcription of Sanskrit Works and Ancient Chinese Pronunciation)一文,尝试用西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用汉文佛典中的音译梵文咒字来研究中国古代音韵,曾于中国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前述陈寅恪对于梵、藏、汉佛教语文学的学术兴趣和设想,显然与这位流亡中的爱沙尼亚男爵不谋而合、殊途同归。陈寅恪回国后即在清华国学院开设“佛经翻译文学”和“梵文文法”等课程,北京大学也曾特邀他去讲授“佛经翻译”课,显然有意在中国开拓梵、藏、汉佛教语文学的研究。可惜这样的学问离当时中国学者们的学术关注太过遥远,曲高和寡,不管是陈寅恪,还是钢和泰,他们都没有能够成功地在此前从未受过任何语文学训练的清华和北大学生中找到他们的学术知音,故并未能在中国开创出梵、藏、汉佛教语文学的学术传统。在此期间,陈寅恪多年来一直热心于参与钢和泰主持的私塾型读书班(privatissimum),与他一起对勘和校读梵、藏、汉文本的《大宝积经》《妙法莲华经》等。那些年间,先后参与这个每周六四小时在钢和泰位于东交民巷的私宅内举行的读书班的,除了有钢和泰的中国弟子于道泉(1901—1992)、林藜光(1902—1945)等人外,还曾有一众后来名闻天下的欧美梵文/印度学家、佛教学者、汉学家等,如雷兴(Ferdinand Dietrich Lessing,1882-1961,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汉学教授)、韦勒(Friedrich Weller,1889-1980,德国莱比锡大学印度语文学、汉学和东亚宗教史教授)、李华德(Walter Liebenthal,1886-1982,德国图宾根大学汉学、佛教学荣誉教授)、顾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1905-1994,美国芝加哥大学汉学教授)等。① 王启龙:《陈寅恪与钢和泰学术交谊注记》,《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 这些学者都是兼通梵、藏、汉文的佛教学者,是梵、藏、汉佛教语文学研究的先驱。他们在钢和泰组建的“中印研究所”的旗帜下,形成了一个十分豪华的国际性的佛教语文学学术团队。可惜,这样高水准的国际性学术合作因为钢和泰于1937年英年早逝和抗战的开始,很快就成了绝唱。陈寅恪于1937年11月离开北京,开始了多年于南方诸省颠沛流离的生活,从此便再没有机会专心从事梵、藏、汉佛教语文学的研究工作,这实在是中国学术的一个悲剧。
20世纪20年代初,Walter Benjamin(1892-1940)曾经这样说过:“我不将语文学定义为语言的科学或者历史,在它最深的层面,语文学是术语的历史(Geschichte der Terminologie)。”①Haruko Momma,From Philology to English Studies,Language and Cultur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7.语文学众多的定义中有一种是“对言语(单词、词汇)的历史的研究”(the study of words historically),这与Benjamin所说的“语文学是术语的历史”有共通之处。他认为语文学的一个最独到的本领就是能从多种视角、多个层面,即从多种语言、文本、文化传统出发,来看待过去和历史。在这一点上,与其同时代的陈寅恪无疑是Benjamin最好的学术知音,他的前期学术作品都是从多语种文本、多元文化的视角出发,通过对一些佛教词汇(术语)、概念、叙事的比较研究,来构建不同民族、宗教和文化之间互动和交流的历史。
陈寅恪第二次入柏林大学留学的近五年间,除了主修梵文、巴利文和印度学以外,他还同时于此接受了全面的中亚(西域)语文学的训练。这个时代正好是柏林之中亚语文学研究的黄金时代,由于德国的几次吐鲁番探险带回了大量梵文、藏文、古回鹘文、蒙文等中亚语文和汉文文献,对它们的解读和研究给柏林的东方学、中亚语文学研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如前所述,陈寅恪的梵文、巴利文导师路德施教授携其弟子林冶等专门从事吐鲁番出土梵文佛教文献残本的研究,而著名的古回鹘文专家、德国民俗博物馆的研究员Friedrich W.K.Müller(1863-1930)则负责整理吐鲁番出土的古代回鹘文佛教文献,与他合作的还有著名突厥学家、中亚探险家Albert von Le coq(1860-1930)。与此同时,德国当时最著名的汉学家、柏林大学汉学教授Otto Franke(1863-1946)组织了一个专门解读清代四体碑刻的读书班,参加者有后来成为Franke继承人的汉学家、蒙古学家、满学家海涅士(Erich Haenisch,1880-1966)教授和满学家Erich Hauer(1878-1936)教授等学者,他们分别负责对清四体碑刻的蒙古文和满文的解读。而柏林更是当时欧洲藏学研究的一个重镇,陈寅恪在柏林大学留学时有一批有名的藏学家在柏林从事藏语文的教学和藏学研究。柏林大学第一位藏学教授August Hermann Francke(1870-1930)正是在陈寅恪留学柏林大学期间完成教授升等论文,渐次担任私人讲师和教授职位的。在他之前,在柏林大学教授藏语文的是宗教学教授Hermann Beckh(1875-1937)。而同时期在柏林从事藏学研究的藏学大家至少还有考古学家、印藏学家Albert Grünwedel(1856-1935),汉学家、佛教学家雷兴,汉学家、语言学家西门华德(Walter Simon,1893-1981),藏学家、蒙古学家Johannes Schubert(1896-1976)等等,可谓群星璀璨。① 有关柏林大学藏学和中亚语文学研究的历史概况,参见Toni Huber and Tina Niermann,Tibetan Studies at the Berlin University:An Institutional History,Petra Maurer und Peter Schwieger Hg.,Tibetstudien:Festschrift für Dieter Schuh zum 65.Geburtstag,Bonn:Bier'sche Verlagsanstalt,2005,S.95-122。 甚至连西欧最初解读了西夏文《法华经》的汉学家Anna Bernhardi(1868-1944)女士当年也在柏林民俗博物馆工作。今天我们无法一一确定陈寅恪是否和上述这些中亚语文学领域内的精英学者们都曾有过直接的学术联系,但可以肯定当时柏林这种浓郁的中亚语文学学术氛围给陈寅恪的学术成长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上述所有这些学者都是身怀多种绝技,同时跨越了好几个学术领域的语文学家,故陈寅恪在柏林同时学习梵文、藏文、古回鹘文、蒙古文、满文和西夏文等多种语文,并最终成为跨越多个学术领域的中亚语文学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陈寅恪的另一篇与蒙元史研究相关的论文《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同样是中亚语文学研究的一篇经典之作。地名,即地理位置和地理环境,对于历史和历史研究的重要意义自不待言,但“历史上往往有地名因其距离不远,事实相关,复经数种民族之语言辗转迻译,以致名称淆混,虽治史学之专家,亦不能不为其所误者,如蒙古源流之灵州宁夏榆林等地名,是其一例”。《蒙古源流》中出现了Turmegei、Temegetu和Irghai等三个地理位置相近的地名,它们不但在《蒙古源流》的蒙、满、汉三种语言版本的对译中就已出现混乱,而且,在《元朝秘史》《拉施德书》《圣武亲征录》《马可波罗游记》和《元史》等当时代各种文字的历史文献中,它们以不同语言和不同形式的名称出现,前辈学人如《蒙古源流》的辑校者和德文译者施密德(Isaac Jacob Schmidt,1779-1847)、《圣武亲征录》的校注者王国维、《马可波罗游记》的编注者亨利玉儿(Sir Henry Yule,1820-1889),还有《蒙兀儿史记》的作者屠寄(1856—1921)、《多桑蒙古史》的作者多桑(Abraham Constantin Mouradgea d'Ohsson,1779-1851)等人对这些地名的认知各有各的说法,也各有各的错误。在那个年代,经常汉学家不懂蒙古文、波斯文,而蒙古学家则不懂汉文,故对这些名称的译写和确认都不得要领。陈寅恪通过对以上这些文本中出现的这些地名及其与它们相关的历史事件的仔细比照和考证,最后考定其各种不同的译名,确认Turgegei即灵州、Termegetu是榆林、Irgai为宁夏。
尽管陈寅恪从来不是一位职业的藏学家、藏学教授,但他同样可以被认为是现代中国藏学研究的开创者。1925年,德国柏林大学任命August Hermann Francke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任藏学教授,同一年,或曾随其学过藏文的陈寅恪离开了柏林大学,他被清华国学院聘为导师,他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可以称得上是现代藏学家的大学教授。
陈寅恪另外与藏学研究相关的论著是他专门研究《蒙古源流》系列论文中的两篇。《蒙古源流》自清代被译成满文和汉文后,一直是研究蒙古历史,特别是蒙藏关系史的重要文献。但是,对于不能同时利用其蒙、满、汉三种语文的版本的学者来说,要读懂和利用这部历史资料还是有很大的困难的,因为《蒙古源流》多采藏文历史著作中的资料,经过多种文字的传译之后,其中出现的各种名称都有许多讹误,难以辨明和解读。陈寅恪显然曾经有一个将蒙文《蒙古源流》与清代的满文、汉文译本进行比较研究的远大规划,他要对读这三种文字的文本,并参照当时施密德的蒙文校译本和德文译本,并借助藏文历史文本的译著本,来订正《蒙古源流》各种文本出现的“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地译音之伪读”,以还其历史的本来面目。④ 陈寅恪研究《蒙古源流》时参照的德文译本即是施密特的《东蒙古及其侯王们的历史》,即Isaak Jakob Schmidt,Geschichte der Ost-Mongolen und ihres Fürstenhauses verfasst von Ssanang Ssetsen Chungtaidschi der Ordus,St.Petersburg/Leipzig,1829。
陈寅恪研究《蒙古源流》率先做的一个题目是对书中所见吐蕃赞普名号和年代记载的订正。由于《蒙古源流》对于吐蕃赞普之名号、年代和历史的记载都辗转传自吐蕃古史,本来多有舛误,待翻译成满文、汉文时,则又增加更多的错误,是故“综校诸书所载名号年代既多伪误,又复互相违异,无所适从”,于是,陈寅恪便将它们与新、旧《唐书》等汉文史籍中所载吐蕃赞普资料进行比照,复引当时已经德国佛教和西藏学者Emil Schlagintweit(1835-1904)刊布和翻译的《吐蕃王统记》(《拉达克王统记》),即所谓“藏文嘉喇卜经Rgyal rabs者”中有关吐蕃赞普王统的记载,来理清吐蕃赞普之名号和年代,依次校正蒙、满、汉文本《蒙古源流》之各种错漏。① 陈寅恪这里参照的 Schlagintweit的著作应该就是 Emil Schlagintweit,Die Könige von Tibet von der Entstehung königlicher Macht in Yarlung bis zum Erlöschen in Ladak,München:Verlag der k.Akademie,1866。 尤其可贵的是,陈寅恪利用了北大所藏缪氏艺风堂“拉萨长庆唐蕃会盟碑”拓本,于其碑阴吐蕃文(藏文)列赞普名号中找见了与汉文古籍中所称“吐蕃彝泰赞普”相应的吐蕃赞普的藏文名号Khri gtsug lde brtsan,即《新唐书》中的“可黎可足”,与其年号“彝泰”相应的藏文为skyid rtag,于是,由于古今不同语种文本辗转传译而造成的有关吐蕃赞普名号和年代的种种违误和争议便迎刃而解了,《蒙古源流》所载吐蕃赞普的历史从此变成了有确切名号和年代依据的信史。② 傅斯年在他所著《史学方法导论》中引陈寅恪的《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一文作为“纯粹史学的考定”的一篇范文,并称赞道:“我的朋友陈寅恪先生,在汉学上的素养不下钱晓徴,更能通习西方古今语言若干种,尤精梵藏经典。近著‘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一文,以长庆唐蕃会盟碑为根据。‘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国译音之讹读,皆赖以订。’此种异国古文之史料至不多,而能使用此项史料者更属至少,苟其有之,诚学术中之快事也。”见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21页。
与陈寅恪同时代的那些西方中亚语文学学术大家,绝大部分都是专精于某一个学术领域的文本语文学权威,如路德施、钢和泰、林冶是印度学、印藏佛教语文的专家,以整理和解读梵文、藏文佛教文献为毕生的志业,而Friedrich W.K.Müller则是解读吐鲁番出土古回鹘文佛教文献的开创者和绝对权威,同样以文本语文学的卓越成就著称。于陈寅恪活跃的那个时代,欧洲各国都出现了不少顶级的藏学家,除了或曾是陈寅恪藏文老师的August Hermann Franke以外,还有如英国的F.W.Thomas(1867-1956)、法国的 Jacques Bacot(1877-1965)、Marcelle Lalou(1890-1967)和意大利的Giuseppe Tucci(1894-1984)等人,他们无疑都是比陈寅恪更专业的西藏语文学家,其学术事业以整理、解读新疆和敦煌出土古藏文文献和研究藏传佛教文献、历史和艺术为主。由于陈寅恪基本没有从事过直接对梵文、藏文、蒙古文、满文等西域语文文献的整理、精校和研究工作,所以,上述这些中亚语文学大家的学术成就和他的优秀的学术作品没有很大的和直接的可比性。与陈寅恪的学术路径最为接近的应该是西方那些同样对中亚语文学有极大兴趣的汉学大家们,如德国的海涅士、雷兴(战后成为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东方语言系的教授)和法国的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等等,他们都曾与陈寅恪有过相对紧密的学术联系。若以纯粹的传统汉学而言,相信陈寅恪的学术水准当都在这几位学术大家之上,然若从“虏学”的角度来评判,则他们的西域语文学水准或也都胜于陈寅恪。海涅士虽然是一名汉学教授,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蒙古学和满学研究专家,其杰出的学术成就表现在他对《蒙古秘史》的研究、满语文法的构建和满文历史文献的收集和整理等方面;③Erich Haenisch,Die Geheime Geschichte der Mongolen,Leipzig:Otto Harrassowitz,1948,XVIII,p.196;Mandschu-Grammatik.Mit Lesestücken und 23 Texttafeln(Manchu Grammar),Leipzig:VEB Verlag Enzyklopädie,1961.而雷兴虽然也是一位汉学教授,但他对藏学、蒙古学,特别是藏传佛教的研究也曾是他那个时代的佼佼者,他的经典作品是对雍和宫的藏学、佛学和佛教图像学研究,以及他对藏传佛教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克主杰所造《密宗道次第论》的翻译和注释。此外,他甚至还编写、出版了一部蒙古文—英文字典。①Ferdinand D.Lessing,Yung-ho-kung:An Iconography of the Lamaist Cathedral in Peking;With Notes on Lamaist Mythology and Cult Vol.1,Stockholm,1942;Ferdinand D.Lessing and Alex Wayman ed.and tr.,Mkhas-grub rje's Fundamentals of the Buddhist Tantras:Rgyud sde spyihi rnam par g'zag pa rgyas par brjod.(Indo-Iranian Monographs,Vol.VIII.),The Hague,Paris:Mouton,1968,p.382.而戴密微的传世之作是《吐蕃僧诤记》,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利用敦煌出土汉文佛教文献对藏传佛教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历史事件——“吐蕃僧诤”做出了精湛研究的汉学大家和佛教学者,对藏学和藏传佛教研究的进步有着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② Paul Demiéville,Le Concilede Lhasa:Une controverse sur la quiétisme entre bouddhistes de l'inde et de le Chine au VIIIème siècle(The Council of Lhasa:AControversy on Quietism between Buddhists of India and China in the8th century),Paris:Bibliothèque de l'Institut des HautesÉtudes chinoises,1952.
当然,陈寅恪所走的将汉学和中亚语文学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学术道路,显然与被公认为是世界汉学第一人的伯希和最为相像。伯希和虽以汉学大师名世,但他于法兰西学院之教授讲席则被名为“中亚语言、历史和考古”,此即是说,伯希和于中亚语文学领域的学术成就丝毫不逊色于他的汉学研究。美国著名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Schafer,1913-1991)教授曾经对伯希和之汉学研究的伟大和卓越做过如下的总结,他说伯希和的学术“方法的一个典型特色是,追随雷慕沙的榜样,充分发掘和利用大量不同种的东方语言文献,包括属于闪含语、印度伊朗语、阿尔泰语和汉语等不同语系的许多种语言。他有能力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程度达到了对早期汉语文献的完全的理解,这些文献都程度不等地带上了受亚洲其他高等文化的语言和文献影响的烙印。他不把中国看成是一种自我封闭的、被孤立的文明,而是一种在整个亚洲的语境中形成的文明”。“伯希和的著作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他对书目文献(bibliography,版本目录学)的十分细致和一丝不苟的态度,这在欧洲文化的人文研究中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而在东方研究、尤其是汉学研究中却是很少见的。在他之前,一部汉文古籍的任何版本,哪怕是一部千年古书的劣质的木活字刻印本,其中充满了讹误和脱衍,都会被大部分研究者不加批评[校勘]地利用。伯希和为汉文资料的研究引进了一种有理有据的精确性,使得那种粗枝大叶的票友性质的学术遭人唾弃”。③Edward H.Schafer,What and How Is Sinology?Tang Studies,No.8-9,1990-91,p.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