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指出,“以政治为业有两种方式。一是‘为’政治而生存,一是‘靠’政治生存”。“为”政治而生存的人,从内心里视政治为生命,从行使权力中得到享受。在他看来:“政治是一块坚硬而磨人的人造板。它需要激情和洞察力。”② 克里斯托弗·希尔:《变化中的对外政策政治》,唐小松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扉页。以政治为志业,不仅需要有善意和济世热情,有坚定的意志和斗争精神,还需要有对社会大势的敏感、洞见和想象力,并能很好地协调各种关系,娴熟地甚至创造性解决好各种复杂的现实问题。上述学人大都是以学术志业的,他们首先是知识人,他们所遵循的是学术逻辑,而这与政治逻辑乃是两种不同类型的逻辑。布克哈特(Carl 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指出,权力是政治强制手段的集中表现,与人类的精神自由相比,权力“在本质上就是邪恶的”,但它又是社会进程中所必不可少的。③ 耶尔恩·吕森:《序言》,见雅各布·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金寿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杨心恒等:《论社会学的基本问题:个人与社会》,《南开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学术逻辑,意在求真、求自由;而政治逻辑,则追求权力和宰制。前者指向个性和好奇心,后者源自统一性和控制欲。这两种不同的逻辑,也就决定了和决定着知识人和政治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类型,他们各自所需的也就是迥乎不同的能力或素质。他们之间有迥异的世界图式、思维及行为方式、人格特征、生存逻辑。正是这种人格特质、思维方式和实践逻辑的差异,决定了他们在不同领域中的不同表现和遭遇。学术强调的是思的能力,政治强调的是行的能力,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一个杰出的文化人,从政后可能是一个平庸、蹩脚甚至糟糕的政治人。反之亦然。正如托克维尔所说:文人真正喜欢和擅长的是思想而非实践;“作家们的优点往往会是政客们的缺点,正是那些能造就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品质,会导致许多灾难性的”政治后果。④ 赞姆斯狄·麦格雷戈·伯恩斯:《领袖》,常健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8页。学术有学术的逻辑,政治有政治的逻辑,二者迥乎不同、时有扞格,不可混淆。以一种逻辑统御另一逻辑,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强力为之,则两受其害,甚至误人误己,祸患无穷。也正因此,政与学之间不可能泾渭分明,但确需和而不合,有所区隔。然在当时的非常情势下,这很难实现。
人无完人。和任何其他群体一样,知识人有其长,亦有其短;有其优点,也有其弱点。⑥ Eric Hoffer:T he True Believer:Thoughts on the Nature of Mass Movements,New York and Evanston:Harper&Row,pp.129-141.他们大都自视甚高,从政之前壮志满怀意气风发,而一旦进入政权体制后,往往感觉格格不入、进退失据。⑦ 王增进:《教堂·讲堂·澡堂(译序)》,见费迪南·布伦蒂埃等:《批判知识分子的批判》,王增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5页。他们在从政历练中才意识到现实政治的复杂性,才认知到自己的种种局限。一般而言,知识人在才、性两方面大都不适合从政。他们擅长于思,然而心思缜密、敏感,“这种品质一般会让人犹豫不决”,⑧ 古斯塔夫·庞勒:《乌合之众》,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82页。这恰恰妨碍他们成为果决坚毅的政治领袖。本性难移,文人从政之后仍是文人。以文人之心从政,不仅易致内心“车裂”之痛,酿成悲剧,而且可能耽误国家社会事业的发展,贻害匪浅。在中国,人们普遍赞成知识分子的“政治介入”。应该说,知识人确“有义务运用他们的才能和声望,来为一些更普遍的事业服务”。然问题在于,许多知识人通过“智力劳动获得了一些声望,却过度使用这种声望以便走出其领域,以一个总体的人之观点,批判社会和当时的政权”。⑨ 巴斯卡尔·博尼法斯:《造假的知识分子》,河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7、10页。急于用世、贸然超出个人专长和能力边界去发言和行事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有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因此,学者从政浪潮虽不无成效,也确实为政治增添了些许清新之气,但实效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