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作为对人类理想存在状态的追问,是继马克思之后当代左翼与后马克思主义①关于何为“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笔者倾向于英国学者斯图尔特·西姆的观点,即“后马克思主义就像是一个不稳定的利益联盟,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是介入的视角。我们可以将‘后马克思主义’概括为从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或女权主义的方向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一系列敌对或修正性的回应,这些人曾经部分认为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或者其思想历程受到过古典马克思主义传统的重大影响”(参见Stuart Sim.Post-Marxism:A Reader.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8,p.2)。本文正是在这种开放性的意义上将朗西埃归为后马克思主义者。学者共同关注的问题。拉克劳(Laclau)从黑格尔式的普遍主义理论出发,指出传统解放话语中所包含的“二分维度”与“基础维度”在逻辑上是不相容的,这就使解放的观念处于一种崩溃状态,而真正的解放应该是对特定身份进行普遍性否定的霸权行为。齐泽克(Žižek)则从拉康式精神分析出发,通过主人能指与对象的关系以及幻象的建构突出了意识形态在解放政治中的作用。巴里巴(Balibar)将解放看作政治的自治维度,在他看来自治所要求的平等与自由的不可分割性正是解放政治的应有之义。而奈格里(Negri)与哈特(Hardt)则从生命政治的视角将解放诉诸“诸众”对共同世界的参与和共享。
与他们不同的是,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从审美政治出发,将解放看作对感性空间的平等划分。作为阿尔都塞曾经的得意门生,朗西埃早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大多来源于阿尔都塞。这就导致目前国内学界在讨论朗西埃与马克思主义关联性的时候主要围绕他与阿尔都塞的关系展开,而较少有人系统地将他与马克思进行并置性研究①目前国内讨论朗西埃与马克思关联性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从朗西埃与阿尔都塞的决裂入手,分析朗西埃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历程(参见张一兵:《走向感性现实:被遮蔽的劳动者之声——朗西埃背离阿尔都塞的叛逆之路》,《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6期);二是从朗西埃早期在阿尔都塞主编的《读〈资本论〉》中被删除的文本入手,分析青年朗西埃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的看法(参见杨乔喻:《朗西埃眼中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资本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三是从朗西埃在《哲学家及其穷人》中对哲人王谱系的批判入手,反思朗西埃与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政党理论的分歧(参见李三达:《哲学家的原罪——论朗西埃对哲人王理论左翼谱系的批判》,《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这些研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朗西埃早期所受到的马克思主义影响以及他背离马克思的原因,但是却对朗西埃与马克思解放理论的差异缺乏系统的分析。。尽管朗西埃本人从不愿意以马克思主义或后马克思主义等学术标签自居,但不可否认的是,不论其思想内容还是研究对象,甚至其学术生涯的起点都与马克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朗西埃本人回忆,“在1961到1962年的冬天,我通过讨论马克思关于林木盗窃法的文章开启了自己的哲学生涯”[1](p7)。此后他又经历了从阿尔都塞的拥护者到批判者的身份转变,在法国的“五月风暴”之后,朗西埃开始潜心研究法国工人运动的历史,并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感性解放之路。面对“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马克思与朗西埃分别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真正解放必须依靠无产阶级的力量,通过革命推翻资本主义的奴役统治,最终实现共产主义。与马克思建构在唯物主义基础上的解放观不同,朗西埃从审美政治的视角指出,只有当具备革命意识的“无分之分”②法语原文是“part des sans-part”,英文一般译为“the part of those who have no part”,即“没有部分的部分”,中文学界一般译为“无分之分”。将平等作为前提,从而打破资本主义治安秩序对感性空间的划分方式实现“感性再分配”时,解放才有可能。从解放主体、解放动力与解放归宿三个维度出发,系统剖析朗西埃的解放思想,不仅有利于我们发现其思想中的“闪光点”与不足之处,而且有利于理清其解放思想与马克思解放理论的联系与差异,从而为我们在当代思考“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提供新的思路。
尽管朗西埃建构在“无分之分”之上的解放主体理论对揭开资本主义统治的虚假面纱具有启发性,但是其对马克思无产阶级概念的理解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首先,“有分”与“无分”本身就是相对的概念,完全取决于判断者的标准与立场,并不存在绝对的“无分之分”。从资产阶级的立场来看,无产阶级的确是占据着生产者位置的“有分者”,但是如果从无产阶级的立场来看,他们则又转变成不占有生产资料的“无分者”。而朗西埃与马克思都是站在无产者的立场上来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无分之分”与马克思无产阶级概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其次,朗西埃以牺牲物质生产来凸显其革命性的“无分之分”理论看似更加彻底,实则只能沦为理想主义的幻影。只革命而不从事其他活动的阶级是不存在的,正如马克思所言,“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2](p527)。就连朗西埃在谈论无产阶级时最喜欢使用的布朗基①路易·奥古斯特·布朗基(Louis-Auguste Blanqui),19世纪法国社会主义和政治活动家,在一次审判中当被问到其职业时,他以“无产者”作答,当法官说无产者并不是一种职业时,他却说这是三千万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法国人的职业(参见Jacques Rancière.Disagreement:Politics and Philosophy.Translated by Julie Ros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37)。在朗西埃看来,布朗基与法官之间关于职业所指的不同观点,正是政治的体现。的例子,也完全忽视了19 世纪法国工人阶级所处的社会与经济状况。马克思对经济因素的强调也并不能说明无产阶级是不够革命的群体。相反,只有经济解放了,其他解放才有可能。齐泽克在为朗西埃的《审美的政治》一书所写的后记中指出,“经济领域是政治无法简化的形式——这种形式(作为社会决定形式的经济)是法国‘政治的后马克思主义者’在将经济缩减为社会领域的积极因素之一时所欠缺的”[6](p71-72)。在齐泽克看来,不论是巴里巴、巴迪欧还是朗西埃,他们的共同点是在跨越阿尔都塞结构主义泥沼时又陷入了“边际主义”的政治陷阱,其核心问题在于将“主体”简化为“主体化过程”。不同于“主体化过程”对不平等的简单揭示,“主体”还包含着反抗不平等时所产生的“可憎附属物”(暴力、牺牲等),这种简化使其逃避了实现解放过程中所应承担的政治责任。“因此当朗西埃或巴迪欧将政治斥为仅仅从事稳定的商品服务的治安时,便没有考虑到社会秩序如果局限于商品服务项目就无法自我复制的事实:必须有一个承担最终责任的人,包括无情地准备作出必要的妥协或违反法律,从而保证系统的生存。”[7](p237)朗西埃解放主体理论中对暴力革命的拒绝,恰恰是其拒绝承担解放所带来的负面后果的体现。
朗西埃通过批判资本主义治安秩序对感性空间的禁锢,将打破这种禁锢的方式诉诸“感性再分配”。所谓“感性再分配”是建立在朗西埃连接美学与政治关系的“感性分配”①“感性分配”的法语原文为“Le partage du sensible”,“partage”在法语中既有分配、划分之意,也可以指分享或共享,所以朗西埃这一概念包含两层含义:既指对可感物的共享,也指对感性空间的划分,而“感性再分配”则是从后一种意义上来切入的。概念之上的。他将“感性分配”定义为,“感官知觉的不证自明的事实系统,它同时揭示了某种共同的存在,以及定义了其各自部分的位置和界限”[13](p7)。简单来说,“感性分配”规定了感性空间的划分方式,并决定了在感性系统中什么是可见、可感与可听的,而“感性再分配”就是对现有感性划分的重构。需要强调的是,“感性再分配”作为以“智识平等”为前提对艺术、文学、电影等感性空间的重构,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为了避免再分配生成的新的感性空间的再次固化,重构必须不断发生。只有通过一次次的重生,解放才能维持下去,所以朗西埃通过“感性再分配”构建的是一种流动的共同体。在他看来,当代资本主义对感性空间的划分,使得那些“无分之分”不仅在政治领域,而且在文学、电影等艺术领域也完全是不可见、不可感和不可听的。这种感性的禁锢使个体彻底丧失了解放的可能性,只有通过“智力解放”打破这种禁锢,才能实现人的真正解放。相对于马克思指向未来的、整体的解放归宿,朗西埃的解放归宿是此在的、个体的解放。在马克思的论域中,人类解放的实现必须依靠整体社会的变革。而对于朗西埃而言,解放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刻,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个体对现有的感性空间产生了扰动,在那一时刻他就是解放的。
[1]Jacques Rancière.The Method of Equality:Interviews with Laurent Jeanpierre and Dork Zabunyan[M].Translated by Julie Ros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6.
[4]Jacques Rancière.Disagreement:Politics and Philosophy[M].Translated by Julie Ros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
[5]Jacques Rancière.The Philosopher and His Poor[M].Translated by John Drury,Corinne Oster and Andrew Parker.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4.
[6]Slavoj Žižek.The Lesson of Rancière[M]//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Gabriel Rockhill.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13.
[7]Slavoj Žižek.The Ticklish Subject:The Absent Centre of Political Ontology[M].New York:Verso,2000.
[11]Jacques Rancière.Communists Without Communism?[M]//Costas Douzinas and Slavoj Žižek.The Idea of Communism.New York:Verso,2010.
[12]Jacques Rancière.The Ignorant Schoolmaster:Five Lessons in Intellectual Emancipation[M].Translated by Kristin Ros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13]Jacques Rancière.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Gabriel Rockhill.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13.
[14]陆兴华.艺术:政治的未来[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15]Jacques Rancière.Dissensus:On Politics and Aesthetics[M].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Steven Corcoran.New York: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0.
[16][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7]Tim Fisken.The Visibility of Politics:Jacques Rancière’s Challenge to Marxism[M]//Jernej Habjan and Jessica Whyte.(Mis)readings of Marx in Continental Philosophy.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