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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焯的幕客生涯及其词的艺术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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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6 21: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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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研究·

郑文焯的幕客生涯及其词的艺术呈现
杨柏岭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 安徽 芜湖 241000)

摘 要:郑文焯居吴下近40年,入幕30余年。幕客生涯以一种生活环境、文化氛围影响着郑文焯的词心,熏染着他的艺术旨趣。其词少见与府主交游词作,多见与非府主的仕宦交游词,偶涉官场生活或官署环境,亦多是旁观者的视角。落南之后,吴中胜景渐次成为他内敛凄异的审美对象,印证着他清独尤宜的审美方式,以及夜泛侵晓的审美偏好。自中日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年间的一系列晚清重大历史事件,亦是他感喟的突出对象。他尤其擅长以幕客既入且出的生活态度、隐者的旁观视角审视时局,发抒时事变更、身世浮沉之感。

关键词:郑文焯; 幕客; 词学; 交游

春秋战国时期,养士之风盛行,门下史、宾客等堪为幕客之前身。时至清代,地方大吏自聘幕客已是政治生活的重要现象。幕客在政事活动中,主要是协助幕主处理政务(抑或参与部分机密事项)、从事考核生员、教育、纂修地方志或编辑书籍等事务,或为幕主的文酒之宾等。(1)黄崇岳:《中国历朝行政管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31-833页。与吏胥等官府职员不同,幕客的食禄不在官府而在幕主,在生活上对幕主有一定的依赖性,但他们“不叙官秩,不列编制,待以宾师之礼”(2)林仁:《清末广东州县官署的“幕客”及房科、差役、官仆的概况》,李齐念主编:《广州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5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页。,政治束缚小得多,有相对自由的空间。幕客及其制度在清代词史上发挥过积极的作用,从清初过着较长时间“江湖载酒”生活的朱彝尊,到清末曾入两江总督端方幕府的况周颐、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的陈衍,清代词家身兼幕客者众多。其中,幕客生涯最长、词学成就至伟者,当属郑文焯。

郑文焯有着做高级幕客的诸多有利条件,张尔田云其“被服儒雅”“不乐仕进”,尤其是“善诙谐,工尺牍,故所历贤主人,无不善遇之”(3)张尔田:《近代词人轶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367页。;高拜石云“为故家子弟,那班巡抚们多和他有世谊”(4)高拜石:《词人贵公子——大鹤山人郑叔问》,《新编古春风楼琐记》7,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15页。;至叶嘉莹概括说,“他个性诙谐,擅写书信,兼工书画,生性不喜官场,所以做大官人的私人秘书倒是很适合他的性格”(5)叶嘉莹:《迦陵说词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5页。。郑文焯于清光绪六年(1880)25岁时南下赴苏州入吴元炳幕府,入掌书翰,自此抚吴使者如卫荣光、嵩骏、刚毅、奎俊、赵舒翘、德寿、鹿传霖、松寿、聂缉椝、恩寿、端方,以迄陆元鼎、陈夔龙、陈启泰等,均罗致入幕。郑文焯居吴下近40年,入幕30余年。辛亥革命后,郑文焯以遗老自居,然其幕府经历依旧影响着他此时的生活与创作。

幕客生涯以一种生活环境、文化氛围影响着郑文焯的词心,培育着他观察自然、社会乃至自我的思维方式,熏染着他的艺术旨趣。他所构建的以直寻为核心的词学审美创作理论体系、以清空雅洁为旨归的审美理想论以及以审美批评为原则的词学史观(6)杨柏岭:《郑文焯词学理论体系的审美之维——兼论钟嵘〈诗品〉对郑氏词学思想的影响》,《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均有其不乐仕进的性情以及数十年幕客生涯的底色。甚或可以说,他对姜夔词的推崇,也与姜夔毕生未仕的清客身份以及在苏杭一带入幕经历不无关系。以上笔者已有专论,兹着重探讨郑文焯幕客生涯词的艺术呈现。

一、文酒之会,君子之交:幕府生活的人际世界
郑文焯“独羁栖吴下,为东诸侯宾客”,然而他毕竟是“神致清朗,怀抱冲远,真卫洗马一流人物”(7)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693页。,故其填词很少直接反映幕府事务与体会,而以记述与幕僚友朋的文酒之会、抒写襟抱者居多。概括而言,有如下特征:

(一)少见与府主交游词作,践行与府主之间云霞之交的理想范式
1910年12月11日,郑文焯致信夏敬观,言及晚年生活窘迫,总结自己的幕客生涯云:“走少壮漂零南遁,以笔札自给,萧然三十余年。自信于公私取舍之间,未尝有斯须之苟。即从事节端,迭更府主,亦绝无毫末半牍之请。坐是落寞,垂老无依。”即便如此,“生平闲澹,久孤于世,不欲危身以治生”。(8)郑文焯:《与夏敬观书》,清宣统二年十一月十日(1910年12月11日),陈谊:《夏敬观年谱》,合肥:黄山书社,2007年,第55页。身为幕客,恪守幕客职业操守,在处理与府主的关系时,以趋炎附势为累,以情义为重,固守淡泊明志的表态,其理想的范式即是南宋词人姜夔。郑文焯曾言,姜夔平生“淡泊鸣高,终身不仕,惟引范顺阳、张功甫、萧千夫诸贤士大夫为云霞之交,喁于赓唱,疏于江湖水月之间,其志趣之清浊,为何如也?”(9)郑文焯:《〈唐五代词选〉批语》卷尾附记,《大鹤山人词话》,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页。在萧德藻幕府,姜夔填有《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词,郑文焯有感姜夔“一生事迹见诸张宗端著《小传》者,今已不可复得”,得见周密所记其手书自述颇详,尤其“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复有几”句,“其言良可悲己”;加之查阅“道人轶事,独与范顺阳往来情密,故词中数及之”,故“余即撮其生平为上下阕”,和韵而作《一萼红·光绪壬辰人日,用石帚淳熙丙午人日词韵,题其西湖遗像》,其追慕之心,显豁无遗:“宾主百年无几,问浮湘入沔,去住何心。南渡风流,东州雅旧,遗事休更追寻。”此词不啻为姜夔与范成大、张鉴、萧德藻等府主关系的史传,所谓“命意隶事,胥在是焉”(10)郑文焯批校姜夔《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之语,载郑文焯批校、陆钟辉刊刻:《姜白石诗词合集》(上海图书馆藏),转引自时润民:《郑文焯生平心曲发微》,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51页。。

然与姜夔和府主之间“喁于赓唱”的命运略有不同,检读《樵风乐府》,少见那些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之作,亦难见词人与诸府主的交往篇什。例外者就是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迁江苏布政使,后升巡抚,对郑文焯更为优礼的陈启泰。郑文焯《声声慢·臞庵抚部晚秋宴席》描绘陈启泰宴会,如“戟门”“霜台”“旌节”“鸣驺”等词语,极尽排场之富丽;“楚佩兰情,相将珠履风流”,借楚相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11)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907页。故事,言说陈启泰对幕客的优待;“白发丹心,吟湘梦绕神州”,则称赞陈启泰襟抱之高远。据《樵风乐府》稿本,此首《声声慢》词序原有“赋示同社”之句。词人所以发出如此颂扬之声,一则陈启泰乃“素风雅”者,“延叔问处幕中,故吴门词流接武”(12)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43页。,提升了郑文焯于吴门词坛的地位,亦满足了他的治词之趣;二则陈启泰抚苏期间有保存国粹请设存古堂之举,聘请郑文焯校艺,深获郑氏文化护旧之心。可以说,在郑文焯眼中,陈启泰既是幕主,也是文友、知己。

而后陈启泰卒,郑文焯致信夏敬观,表达对陈启泰知遇之恩的感动:“自昨闻府主臞公噩耗,怆悢迄今,痛耆隽之奄零,感知旧之寥落。玉音不嗣,辍弦增悲,不自觉老泪横膺也……下走南遁三十年,诸侯残客,哀逝忧生,曷云能已,独于此老有邦国殄瘁之悲,憯凄如何!”(13)郑文焯:《与夏敬观书》,清宣统元年五月四日(1909年6月21日),陈谊:《夏敬观年谱》,第40页。即便如此,像《声声慢》虽有颂扬之声,然绝非阿谀之词。其自评首句“庭柯疏桂,井干寒梧”云:“此对起词眼最难清典,屡易不惬于心,乃叹石帚、梦窗属对之工雅,真妍手也。盖著力不得,滑溜亦非所宜,故工之至难,世士讵可语此哉?”(14)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205页。 此番关于俗题避滑溜、求清雅的自省,既是论词艺,也是道词心,更是显人品。

(二)多见与非府主的仕宦交游词,所交多“一时名士”
郑文焯仕宦交游词的对象,虽有官吏身份,然亦如对陈启泰的态度一样,他更看重这些友朋作为“文章尔雅”者的品位及其各自的身世之慨。

一是很少谀颂仕宦者的功德,而是重在抒写人生感喟。典型的如“金山留云亭饯仲复抚部,酒半闻江上笛声起于乱烟衰柳间,感音而作,不自觉其辞之掩抑也”,寄调《摸鱼儿》,所流淌着的“名士新亭之涕”(15)谭献辑、罗仲鼎等校点:《清词一千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第333页。。即便极少数如《台城路·为严伯雅太守题〈万里看山图〉》云:“万螺秋压吟鞍重,蛮天印愁都碧。崄栈清猿,碉楼断雁,迸入西风羌笛。”写严锡康(字伯雅)早年在林则徐军幕立功,除宝宁、荔波令的“英游旧迹”,略显歌功颂德之意,然严氏由“年少胸臆”到如今“剩残墨吴衫,恨丝重织”的人生经历,才是这首题画词的主旨。

二是很少刻画仕宦者的政务工作,而是以他们的休闲生活方式为主。如《催雪》词序云“丁亥冬夜饮南园,归卧小楼,听窗竹淅淅作雪声。既感岁暮,重念昔游,徒增沦薄之恨。因和梦窗韵,寄同社诸子”,《八归》词序云“叔由将归常德,壶园清事,荡为荒雪。感触酒悲,曼声度此”,诸如此类,这也解释了郑文焯词多赋咏在湖光山林、歌楼茶肆、庄园别墅等环境中听歌赏琴、诗画题赠、社集酒会的原因。此类佳作较多,兹读《湘月·山塘秋集,分题得坏塔》词:

夜铃语断,更斜阳瘦影,谁问今古。独立苍茫,镇占老,一角青山无主。衰草丛生,枯枫倒出,时见归禽度。残烽零劫,仗他半壁支拄。

长见峭倚荒天,凄凉如笔,写愁边风雨。不许登临,怕倦客,题遍伤心秋句。卧影空丘,招魂破寺,剩有孤云驻。梦痕飞上,故王台榭何处?(16)谭献辑、罗仲鼎等校点:《清词一千首》,第332页。

凭吊耶?怀古耶?伤今耶?悲秋耶?骚人藻,坏塔容,词人情,尽在尺幅之中。文酒之会貌似休闲,然参与者的精神世界并不闲适。题中“坏塔”,即虎丘塔。据《吴县志》载,塔基为晋王殉琴台故址,隋仁寿中建塔七层,后毁;五代周显德六年(959)重建,于北宋建隆二年(961)落成;明宣德中火毁木檐,存砖塔。郑文焯作此词(约清光绪十三年秋即1887年秋)之前又历咸丰战火,故“坏塔”既饱经历代兵燹,又目睹时下战乱,词人有感于此,借“坏塔”抒怀言志。上片扣塔之“坏”咏史:其声,檐铃夜鸣,哽咽而“断”;其形,斜阳映照,孤影而“瘦”;其位,苍茫独立,一角青山“无主”;其境,丛生“衰”草,倒出“枯”枫。“残烽”二句,笔锋一转,“塔”虽残破,却能“半”壁支拄。下片扣塔之“愁”伤今,换头承“残烽”句意,将坏塔喻为秃笔,抒写士不遇者英气未泯的凄凉身世;继而以拟人化笔法,借“坏塔”自诉不必他人怜惜之怀;即便“卧影空丘”,却因其阅尽人世沧桑而“剩有孤云驻”。至此,此“坏塔”所喻,绝非如众多论者所言徒有伤感情怀,而是具有从历史存在、时势表征到词人精神写照的多层级象征意味,其实质在借“坏塔”揭示词人落南入幕那份凄独却骨力依旧的国士襟抱。

(三)偶涉官场生活或官署环境,亦多是旁观者的视角
幕客原非朝廷命官,郑文焯词几乎未直接描写过官署生活,乃情理中事。像《踏莎行·重别次湘,和白石道人江上感梦之作》“官阁烟寒,客帆风软”句中的官阁,据考并非指官署,而是楼阁之意。(17)此词前首《木兰花慢》词序曰:“蒋子次香蜀中词人也,朅来吴门,雅弦赓续,极喁于之乐。今行有日矣,同社既集西楼,连句送之,余意更著此解。”此处“官阁”或许就是同社设宴送别蒋文鸿的西楼。蒋文鸿由苏州赴任金陵,郑文焯感音而叹,歌《垂杨·风雨吴城……》送之,反用桓玄语“矛头淅米剑头炊”(18)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324页。替蒋氏鸣不平,“空有危炊一剑。镇消受冷官,向谁肝胆”,想象蒋氏“冷官”自处的命运,进而“素约沉沉,蜀云犹恋江南晚”,“蜀云”代指川人蒋文鸿,云其有归隐江南的愿景,透露出郑文焯一贯的不乐仕进的情怀。

类似的,还有《踏莎行·送子苾入陕,时以庶常改官为怀远令》之三:“柳雪官程,图书家具。扁舟明日长安路。多君一县好青山,支颐手板供愁句(子苾侨吴城南乌鹊桥)。”“多君”,即“多尹”,原指殷周朝臣,为职官名(19)李学勤:《释多君多子》,胡厚宣主编:《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20页。 ,此指即将赴任怀远令的张祥龄。所谓虽有一县好青山,却难忘曾经的侨居地,既是赠别中挽留情谊的一种常见方式,也是仕进与退隐之间孰重孰轻的说明。与此阕所表达的宦程艰难,不如侨居退隐之意相似的是《踏莎行·送子苾入陕》之四。此阕落笔“南浦兰情”,奠定他与张祥龄之间“雅友”的情感基调。然而雅友在“西崦梅讯”“好春良月”之际,即将离开侨居地苏州,到“离天近”的陕西怀远县赴任,词人对此并不欣喜,反而是挽留、惋惜。“十年空负过江名,一官直抵飞花溷”,就是他对张祥龄履新的判断。“过江名士”,是北人南下的郑文焯所信奉的历史人格形象;而“飞花溷”,则传递出他对官场的负面印象。梁朝范缜曾向竟陵王子良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20)姚思廉:《儒林传·范缜》,《梁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65页。郑文焯反用范缜之语,认为隐居或谓“飘茵”,入仕却是“堕溷”。下片承继此意,“山县愁鬟,雪关衰鬓。才人自断漂零分”,想象张祥龄至陕西后寂寞、艰苦、飘零的衰飒生活,至歇拍“它时好载郁林归,只应片石销残恨”,借用陆龟蒙远祖三国陆绩“郁林石”(21)欧阳修、宋祁:《隐逸列传·陆龟蒙传》,《新唐书》第1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13页。的典故,在表达对友人清廉人品的信赖的同时,更为张氏估算此任仅剩下“残恨”的“收获”,“只应”一词则明显带有向友人忠告的意味。

郑文焯对张祥龄入仕的态度,直至张氏卒后,似乎也未改变。在《兰陵王·旧社老友张兄子苾,薄宦秦中,勿勿十年,以癸卯三月歾于大荔,今墓有宿草已……》中,仍说他“一官直等嗟来食。愁万里蓬转,十年匏系,长安漂泊似传驿”。这种对官场的回避乃至冷观态度,《木兰花慢》(闭门春不管)词中表达得更为直接。宣统帝登基,拟起用旧臣,“己酉闰春,园梅盛开,时彊村翁以特征不起,高卧空斋,因置酒招之,极意吟赏,有林下相从之乐”,郑文焯以坚其志:“冷香水驿,甚长安、花事等闲催”“岁寒共守,胜看人、调鼎费羹材”“认取逋山斜月,莫教鹤梦轻猜”。其实,郑文焯本人亦推却清史馆、京师大学堂之聘,过着忍饥弦诵的生活。这其中虽有对朝局失望的原因,然而更是他对官场一贯的冷漠态度以及此时“以闲远为幕府残客”(22)郑文焯:《与夏敬观书》,清宣统二年九月十八日(1910年10月20日),陈谊:《夏敬观年谱》,第50页。心境的反映。

二、吴中湖山,陶写性灵:幕府生活的自然世界
郑文焯卜居吴会,入掌书翰之后,“喜吴中湖山风月之胜……日与二三名俊,云唱雪和,陶写性灵”(23)俞樾:《瘦碧词序》,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437页。,“出则拏舟理屐于支硎、邓尉之间,觞咏歌啸,辨音析律”(24)金天羽:《大鹤山人传》,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501页。,堪称其词典型图景。郑文焯落南之后,除了赴京应试,于往返途中,偶赋沪上、京师、沽上等地景致,主要就是吴中胜景。或是苏城居处之景,如旧寓城西的“赋壶园雁来红”“壶园夜雨”“壶园秋事”“壶园清事”等题或序,继而诛茅吴小城东的“寻梅吴小城”等,及后来“新治西寮”“泾上幽居”等题。或是苏城内名胜,如“听枫园饯春”“花步里记所见”“山塘秋集”“清明载酒山塘”“山塘寒食”“赋瞿园秋色”“城南网师小筑”“夜饮南园”“西园纪游”“玩月西园”等。或是苏城周边景致,如南边的“南荡舟中”“南荡观采莲”“石湖串月”“泛月石湖”“放舟石湖,观越城桥下串月”“石湖醉泊,登千岩观玩月”“越来溪夜泛”“泛舟越来溪”“听雨皋桥水楼”“皋桥水楼曲宴”“灵岩览古”“胥口”等题;西边的“天平山题壁”“天平山上白云亭,酌泉晚眺”“虎山桥重泊”“忆梅西崦”“西崦连棹之游”“载雪西崦”“浮家西崦”“探梅邓尉”“邓尉山梅”“虎丘作”等题。或是苏州外的吴中之地,如无锡的“惠山”“梁溪晚泊”等,常熟的“登虞山兴福寺楼”等,昆山的“舟行淀山湖”,南京的“瓜步晚渡”、镇江的“金山留云亭”“登北固楼感事”等。抑或是“送客晚归城西陂,览景成咏”“水边篱落,忽见横枝,病起寻春,感时凄异”等,触目赋咏,不离吴中景致。

(一)内敛凄异的审美对象
郑文焯屡屡记录对游观风景的审美体验。《定风波》(聊得浮生作隐沦)词序明确表示“余一生爱山若肤发,凡所历林谷幽绝处,皆似前身熟游”,就其性情及经历而言,“少慕隐,良愧无岩处奇之行。及壮南游,以江左既丰山水,仙逸栖槃,并多灵迹”,于是“侨吴三十年来,西南滨湖诸峰,餐胜殆遍,翛然有抚尘之想”。(25)郑文焯:《苕雅余集》,《大鹤山房全书》,清光绪三十年苏州周氏刻本,第11页。 《玉梅令》(沧波旧苑)赋城南网师小筑词序亦云,“余以疏狂侨旧,雅奉闲逸,数预竹林之游”,如今过着“时见官仪,宾戏嚣尘,无复高致”的幕客生活,自然滋养着旧隐情怀。凭借多年的览胜阅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他尤为关注审美的游情、退士的逸情,加之江左本为文化渊薮,其作品亦常抒写一种思古忧时的文化幽情。这些虽是中国古典山水文学一贯的艺术追求,但在这位以贵介落南的幕客身上,还是表现出一种个性化的特征。据戴正诚《郑大鹤为王湘绮谈游》一文,王闿运欲览胜邓尉诸山,咨询郑文焯甚处最佳,郑氏便谈了自己的体验,戴氏转述曰:

丈因举似水流云在之旨,会心当不在远。盖山游之善者,志欲其放(随其所之);神欲其空(若心目中存一名山,必多佳境,则意将不满,毕竟何境为佳);趣欲其静(山水娱人以清晖,何必意存看花);迹欲其疏(入山虽不为生客,而景物因时千变,在闲中领略,以为熟游则易倦,穷探又多忽),四者能兼,方为胜引。佳侣难得,清独尤宜,壬老极叹为能乐山也。(26)张伯驹编著:《春游琐谈》,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9页。

所谓山游之善者,志欲其放、神欲其空、趣欲其静、迹欲其疏,四者能兼,方为胜引,正是郑文焯人生旨趣、幕客心理的艺术化呈现。如“余往来邓尉山中廿余年矣。独爱青芝一坞,林嶂秀岨,人迹罕交,有终焉之志,未逮也。还泊西崦,因赋是解”,寄调《鹧鸪天》二阕。苏州城南邓尉山因东汉太尉邓禹隐居于此而得名。此山位于太湖之滨,半岛地形,青芝坞居灵峰山下,向称山水灵窟。词人青睐于此,确系“为能乐山”者。因往来邓尉山中廿余年,词人对此已谙熟于心,故能以水墨勾勒之笔,描画湖光山色,离形得似,以求“迹欲其疏”之韵。同时,因在“还泊西崦”的方位,故词人以平视、仰视写景。第一首“树隐湖光望转明。岩深晚桂尚飘馨”,平视也,由视觉印象的山中明暗变化,到嗅觉形象的山中桂香,形、韵兼备,揭邓尉山之秋魂;“烟澹宕,月空冥”“下崦濛雨上崦晴”句,在清晰的仰视过程中,湖上山色映照下的空灵寥廓之境、邓尉山高峻之貌,尽收眼底,自是“神欲其空”之妙;至于“十年秋鬓输山绿,依旧看山梦里行”“眠云无地青芝老,虚被樵渔识姓名”诸句,表达“独爱”此山此坞的隐居之念,印证“趣欲其静”之味。第二首写景内容减少,重在抒写退隐情怀。上片批评“红尘”,即所谓“世上繁华迹总陈”;下片礼赞“绿尘”,“红桑”二句以喻世事变幻,历史久远的“碧海红桑”传说为对照,凸显山中舀湖水煮茶,“一掬微波见绿尘”的宁静悠闲。词人何以能如此,乃因其为“负闲身”的幕客,有“志欲其放”的特殊条件。

读者阅读郑文焯词,常被他面对景致的静观美韵、隐逸遐想所吸引,故常以“乐景”“乐情”品读之。其实,那种凄凉悲怆的景致,或许更接近落南入幕的郑文焯那特有的审美心理。《过秦楼》(过雨檐花)词序较为完整地记录了词人“凄异”的审美意识创生的过程。面对“后溪连雨,新渌平桥,一楼卧临,城西陂船舫皆从几案间过。晚霁见月,水光花影”的景致,词人感到“澹然空寒”。此中除了风景的客观性,还有词人既历经“流连光景,动踰岁时”的时间流逝,又身处“遭世乱离”的时代,从而滋生的“游情匪昔”的心理活动。如此,“感时属景,不自知其词之凄异也”。又如,清光绪三十年(1904)中秋节后二日,词人“放舟石湖,观越城桥下串月,明日将从胥口探桂山中,不预此游盖五年矣”,寄调《浣溪沙》五首。历经戊戌政变、庚子之役等大事件,石湖串月的澄清空明之景,激发词人思古伤时的情怀。第二首上片云“花艳连桡度镜光,满湖丝管水飞香。月明何恨预兴亡”,写放舟石湖所见,乐景藏哀情,属于“商女不知亡国恨”之意;下片云“莫揽清歌悲小海,更催秋梦落横塘。波空塔影自凄凉”,由伍子胥“见戮投海”的忠烈,隐喻自己落南的处境,亦表忠贞之品,歇拍则是词人凄独心境的形象写照。

至于说“月明”句已有“不啻是为苟延残喘的清王朝把脉,预期其大限将至”(27)朱德慈:《常州词派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37页。的认识,则似有过于求深之嫌。因为基于时代忧患心理,借景抒发思古之幽情,强化自然景致的人文厚度,乃郑文焯写景词的一贯特色。如《鹧鸪天》词序云“胥口是范蠡从入五湖处,秋夕览古,有怀”,《西子妆慢·吴小城》词序“五亩之居,刻意林谷……始足发思古之幽情耶”,《惜红衣》(侧帽高秋)词序“泾上幽居,览古悲秋,有江山摇落之感”,《惜红衣》(断阕吟秋)词序“白石道人制此曲,览凄清之风物,写故国离忧”等,均呈现出明显的“景致—览古或伤今—有怀”的构思特色。同时,亦如“澹然空寒”“波空塔影自凄凉”一样,词人眼中的吴中景致多内敛“凄凉”之色。如《定风波》(聊得浮生作隐沦)词序说的“一丘一壑,养空而游。吾生也有涯,而所待者难期。吁,可悲也”;《惜红衣》(侧帽高秋)词序另一版本所云“吴小城秋色向笺,废绿寒烟,有江山摇落之感……今予方离忧,感此古音,庚用旧韵,不自觉其辞之凄异也”,等等。也就是说,郑文焯词中的吴中景致,既是自然的,更是艺术的、人文的时空。

(二)清独尤宜的审美方式
一生爱山水若肤发的郑文焯,在览景中逐渐养成了一种“佳侣难得,清独尤宜”(28)戴正诚:《郑大鹤为王湘绮谈游》,张伯驹编著:《春游琐谈》,第149页。的审美方式。前者指向友朋间的群体共赏,后者突出审美主体的自赏。只是审美观照尤重独赏,即便是众人参与的文酒之会的社集、雅集等,面对景致终归为个体领略。于是,以“清独”方式追念或期待那种融入情义的群赏活动,成为郑文焯词显豁的主题。《湘月》(桂阴小榭)词序即云,八月十五夜听雨皋桥水楼,忆十年前光绪己丑(1889)中秋与友朋于灵岩峰琴台观月之乐:“醉卧琴台,云气四合,仰见明月破空而飞,如铜镜砻石,璆然有声,远望渔火,错杂云水中,光景奇绝。予踞危石,屐步不能支,捉云狂呼,衣袂尽湿。”即是一种以群体共赏为基础的“予踞危石”上的独特体验。十年后,当他在皋桥水楼“桂阴小榭,隔纱栊听水,如坐云雾”,独自面对“数峰相对清苦”之际,不免产生“凄然良夜,梦游凝想仙侣”的感受。

此番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郑文焯的幕客心理。前文曾征引他致信夏敬观回顾幕客经历之言,在强调恪守与府主之间伦理信条之后,特别说道:“生平简澹,久孤于世,不欲危身以治生。所依恃者,惟良师益友,佽助以义。四海知旧,情逾骨肉。”(29)郑文焯:《与夏敬观书》,清宣统二年十一月十日(1910年12月11日),陈谊《夏敬观年谱》,第55页。“久孤于世”,堪为“清独”的身世体验;“情逾骨肉”,又是“佳侣难得”的情感依托。在其词中,类似的还有《绕佛阁》(酒襟翠敛)词序说的“瘦月窥愁,俊侣悭约,凄然弦语”,《催雪》(败叶荒池)词序说的“丁亥冬夜饮南园,归卧小楼,听窗竹淅淅作雪声。既感岁暮,重念昔游,徒增沦薄之恨。因和梦窗韵,寄同社诸子”,等等。这种充盈着友朋情义的伦理体验,既是对群体共赏的美感回味,又是在彰显其“清独”的凄寂之感。像《催雪》词,乃是夜饮南园社集之后,自己归卧小楼独自感兴而作,故全篇流溢的多是个体私密性的情感信息:“败叶荒池,残酒冷屋,瘦绿镫痕如水。正涩指冰弦,夜窗人起。一树玉梅吟影,想月地、珊珊鸣珠佩。翠眉谁见,仙云自舞,小屏孤闭。”所绘景致是自己居处环境,所抒心情是自己的身世体验。

“清独尤宜”的览景方式,突出反映在郑文焯徜徉于吴中山水间时喜乘吴篷单橹为交通工具上。所谓“游船宜吴篷单橹,取其轻快,随地可到,饮馔精洁,不拘时不计资。若大艑方舟,则类谢客山贼,林壑竦诮已”,其目的即在“不受伴侣拘牵,全凭一己领略放空静疏之妙”(30)戴正诚:《郑大鹤为王湘绮谈游》,张伯驹编著:《春游琐谈》,第149页。。即便有伴,一二知己,亦不能束缚其自由览景的情趣。可以说,郑文焯面对吴中山水的词心,多源自吴篷单橹之中,所谓“江上早春,短篷听雪,俏然感赋”(《扫花游·年涯草草》词序)、“曩与中实兄弟尝棹乌篷,听歌斟酌桥畔,载月而归,辄有佳咏清事”(《拜星月慢·虎气高秋》词序),等等。而其营造的江南水乡词境,亦多从吴篷单橹中而来。或是视觉影像,如《东风第一枝·和梅溪春雪韵》“吴篷谁倚,画澹远、山眉如线”,呈雪中吴山之姿;《浪淘沙慢·江南早春,邓尉山梅》“正暝踏、一叶苍茫,又数峰、青入短篷笛。烟水弄愁色”,写邓尉山中深幽之境。或是听觉意象,如《玉烛新》(秋香披酒袂)“正卧雨吴篷,镜天如醉”、《龙山会·虎丘作……》“最销凝,吴篷暮雨,歌前暗洒”等,尽享吴中水乡静疏之妙。或是嗅觉,如《满江红·再泛南荡……》“秋灯外,柔橹边。载香去,放愁还”,抑或是触觉,像《浣溪沙·清明载酒山塘,重记所见》“花气温温趁橹柔,禁烟晴昼水如油”等,流溢着江南山水温润柔美之感。而更多的则是词人立体感觉下的通感意境,如《南乡子》上片“柔橹小蘋乡。牢记朱阑近水房。偏是落红迷径曲,回廊。觅著春风影亦香”,随着橹之摇动,水乡图像随之动态呈现。诸如此类,最终均化为“正窥户、山髻招人,趁雪篷呼酒”(《徵招·乙酉立春,风雨忆梅西崦,将作讨春小饮》)、“负俊约、又玉人轻别,湖上单舸”(《喜迁莺慢·戊子元日》)等,为词人与吴中山水之间的情思共感体验。

(三)夜泛侵晓的审美偏好
欧阳修《西湖念语》谈及欣赏颍州(今阜阳)西湖美景时说,“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31)欧阳修著、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7册,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92页。在揭示恬静闲适的审美态度的同时,亦浸染着他晚年退居颍州的生活境遇。与欧阳修类似,郑文焯喜“清独”,亦是其遵循“不欲危身以治生”之幕客操守的写照。这反映在审美习惯上,除了“吴篷单橹”,还有他对夜游的喜好。《洞仙歌》(银塘雨过)词序曾说去苏州葑门不数里南的荷花荡,“绿云浸空,不类人境”,特别是“花时游舸盛集,水风自香,西湖未能过也”,然“予独喜夜泛”,期间“以小舟薄花间,或鼓琴浩歌,或卧酒和清真白石数阕。明月不去,水鸟相呼”,直至“侵晓取荷露藕浆饮之,其香冷苦,点衣辄碧”。这种夜泛所获的独特审美体验,甚至令词人“尝谓此间得久住,必破券登仙矣”。

夜泛的目的在于尽量规避伴侣拘牵,以清独之心领略景致的静疏之妙,获得一种别样体验。诚如《夜行船》词序所云:“将发沪渎,月夜舟行淀山湖,使风如马,剪灯嚼墨,剧有奇致也。”此词紧扣“有人如月”来写,所见所感,虚实相生,的确“剧有奇致”。月夜舟行,使风如马,词人及所乘之舟犹如“俊羽凌风飘玉叶”,顿生轻盈欲飞之感,此为一奇;词人于淀山湖舟中,“涩浪惊帆破空飞”,远眺海上,仰视月色夜空,“见海上、有人如月”,湖海舟中之人恰如浩渺夜色中的月亮,此为二奇。换头“袖底蓬山无恙别”,从湖上体验续写到月夜仙境,均系自由精神的慰藉之所;“奈仙云、总成鬟髻”,又由天上到人间;歇拍“一掬夫容凤箫吹,堕染作、满天红雪”,有感人天合一妙境进驻词心画笔,渲染灵感的迸发,呼应词序“剪灯嚼墨”之意。所谓“红雪”,指状如芙蓉的红色云朵,而之所以为红色,乃是舟中灯光照射所致,此又是一种“奇致”。

由“夜泛”“夜览”等带来的吴中“奇致”景观及感受,在郑文焯词中俯拾皆是。像“一簇帘花残月地,数行门柳宿烟枝。画船灯火夜归迟”(《浣溪沙》),系词人“乙未山塘寒食”夜归之所见;“檐滴都无空绿泻,池流应有残红带”(《倦寻芳》),是词人“壶园夜雨”之所闻;“想月堕箫声里,还迷闹红路”“夜夜棹歌回,网吴魂、愁满风露”(《法曲献仙音》),是词人“南荡观采莲”归途中之所想;“疏萤飐水,丛蛙吠月,翠凉庭户”(《宴清都》),是词人“夜凉坐池上”之所见、所闻、所感。多写夜景、抒写夜思,可谓是郑文焯词多清幽凄冷境界的重要因素。这既反映出他的个人性情、人生趣味,也与他身为游离于官僚体制内外的幕客身份相吻合。如《鹧鸪天·中秋后二日越来溪夜泛》一首:

露脚斜波月上迟,镜中曾见越来时。湖光一片伤心碧,却与吴儿作水嬉。

飞画鹢,引金蠡。罗旂香干烛龙随。歌尘只是黄昏散,愁满风萝野粉吹。

每年中秋后二日下半夜,苏州西南石湖行春桥的九环洞会出现“串月”之景。“露脚”句乃实境,露滴、月升,交代时间;“镜中”句虚实结合,由眼前溪面水光联想到越国攻吴的历史;“湖光”二句将越来溪的历史沧桑与吴儿八月溪中游乐习俗对比,暗藏词人的孤独感受。换头承继吴中游乐习俗的描写,至“歌尘”句笔锋一转,借用李商隐《曲池》“从来此地黄昏散,未信河梁是别离”诗意,以曲江宴会曲终人散,感慨此地徒有风萝野粉的冷寂环境,喻托时势变迁之感。可见,由闹至静、闹中之静、静中清独,方为郑文焯之词心,而这正是词人“夜泛”所见所思的独特感受。

至此,正如郑文焯《玉楼春》词所咏叹的“春风秋月资游计。独我尊前长费泪。几生心苦到词人,风月只供惆怅地”,进而感叹,“繁华故国今何世?满目山河成古事。小楼孤烛梦回时,著枕愁来无处避”。徜徉于吴中山水40余年的郑文焯,其笔下山水既是自然的,也是历史的、人文的。抑或可以说,郑文焯以个人的凄独词心品读着吴越景致所蕴含的人世沧桑。其卒后,康有为、朱祖谋等人将他与张宜人合葬于邓尉山中。这或许是“一生爱山若肤发”而“垂老无家”,屡誓归隐邓尉山的郑文焯最佳的居处。

三、词赋哀时,感音于微:幕府生涯的时事变更之感
由“进”而“退”,既是“不乐仕进”的郑文焯思想的动态走向,也是他落南生活中一贯的生命姿态。其词难见那种缘事而发、直面社会、铺陈时事、关注民生之篇,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关怀时事。其实,郑文焯所擅长的是一种隐者感喟社会人生的方式。

(一)以旁观者之眼抒写哀时之感
在郑文焯“云唱雪和,陶写性灵”“与鸥鹭为伍”“超然有人外之致”(32)俞樾:《瘦碧词序》,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437页。词境中,包含有以落南幕客之眼审视时局的政治情怀。当他困顿名场抑或决心做退士之际,往往就是他创作哀时悯己词最丰富的时期。郑文焯何以如此?一则源自其骨子里的儒雅情怀。张尔田曾云:“文小坡(焯)为瑛兰坡中丞子,一门鼎盛,兄弟十八,裘马丽都,惟小坡被服儒雅。”(33)张尔田:《近代词人轶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67页。“儒雅”,既云其有入世志向,又云其淡泊名利。郑文焯少登乙科,平生屡赴京应试,而又不乐仕进,即是体现。这也使他养成了一种以出世态度做入世之事的观察习惯。二则长时间既不离府衙又不叙官秩的幕客经历,强化了他既入且出的生活态度。期间,他虽得到府主的礼遇,“然其中落落,恒有不自得者”,曾自喻残花败柳,“盖自伤其老而依人也”。(34)张尔田:《近代词人轶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367页。三则在文学与政治之间刻意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清宣统二年十月七日(1910年11月8日),郑文焯致书夏敬观:“昔东坡以多难畏事,不愿出近作示人,今虽文网大弛,似亦稍敛为佳,匪特意兴萧瑟也。”(35)陈谊:《夏敬观年谱》,第50页。清室摇摇欲坠之际言事尚且如此,何况之前!故其言近事,多借思古之幽情发之。至于词体,“文小而声哀者易于感人,不足以鸣盛”。而其心仪词人南宋姜夔正是洞悉词体不宜直接介入政治的特性,故而虽“一布衣,才不为时求,心不与物竞,独以歌曲声江湖,幸免于庆元伪学之党籍,可不谓之知几者乎”!正因为姜夔“知几,故言能见道,吾是以有取焉”。(36)郑文焯:《瘦碧词自叙》,《大鹤山人词话》,第315页。

甲辰(1904)仲夏,王鹏运过江访旧,与郑文焯重会吴皋。郑氏填《念奴娇》云:“我亦大鹤天边,数峰危啸,一觉松风枕。三十六鸥盟未远,独立沧江秋影。词赋哀时,湖山送老,吟望吴枫冷。”诉说自己身为“江南退士”的处境及“词赋哀时”的词心。对此,易顺鼎云其“卓荦偏世,皆有遗天下、轻万物之心”,然“阅世浸深,伤于哀乐,且以承平年少,胥疏江湖,行吟菰蒲之中,与鸥鹭为伍,凄寒感人”。(37)易顺鼎:《瘦碧词序》,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436页。朱祖谋之评亦极沉痛:“夫士生晚近,负闳识绝学,久孤于世,无所放其意,则托诸微言……顾廿余年同调之雅,自半塘翁下世,惟君能感音于微。世变靡常,金玉永闭。思有以稍稍慰君生平,而抚卷低徊,所得于风雨鸡鸣者,亦如是而已。”(38)朱孝臧:《苕雅余集序》,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443页。宣雨苍则云:“自光绪甲午、戊戌、庚子以来,所作寄意深远,具有家国之感。”(39)宣雨苍:《词谰》,张璋等编:《历代词话续编》下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343页。可以说,对于自中日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年间的一系列晚清重大历史事件,郑文焯词均有反映。只不过他不像文廷式“以词人而为学人并身系政局之垂者”(40)钱仲联:《纯常子枝语序》,文廷式:《纯常子枝语》,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79年,第1页。,填词揭示自己亲历的宫廷事变;也缺少像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等人于庚子年困处危城,犹如万丈深阱中耳闻乱变之声的经历,“只得借词出气”“以自陶写”,发泄郁塞之情(41)《王鹏运致郑文焯书》,黄墨谷辑录:《〈词林翰藻〉残璧遗珠》,唐圭璋等主编:《词学》第7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23-224页。;落南入幕的郑文焯主要是在远离政治中心、乱变地点之外的书斋之内、山水之间,以旁观者之眼抒写哀时之感。

(二)甲午战争中的国士情怀
清光绪甲午(1894)中秋,郑文焯受两淮运司江蓉舫之邀,与张祥龄同去广陵修盐志,听闻甲午战事尤其是左提督(左宝贵)阵亡的消息,两人感慨联句而作《莺啼序·登北固楼感事,再和梦窗》,其中郑文焯于首片云:“西风又闻鹤唳,动秋声在水。海东日、照满津亭,浪花飞作云蕊。戍笳引、楼船暝合,荒谯夜火城乌坠。叹南游、孤旅沧波,久断归思。”从听闻战事写起,拟想黄海海战的惨烈,自叹落南而无法为国杀敌。

数月后,又填《望海潮·宫词秋怨,和秦淮海,甲午孟冬感事》词。词人所感之事主要就是清廷对朝鲜态度的变化。选择“宫词秋怨”主题,有替朝鲜鸣不平之意。落笔即自朝鲜口吻云:“秋风纨薄,长门金冷,君恩渐断繁华。红叶沟湾,黄云陇首,歌尘恨满胡沙。”如今的朝鲜“残梦误羊车,想泪珠洗面,铅华无加。故国青山,暗分愁黛与谁家”,屡用汉、唐等宫怨典故,直刺清廷的冷漠态度。或言清廷已出兵朝鲜,正式向日本宣战,词人为何还出此言?一则,“惊闻戌幕清笳,正龙槽泄酒,鸾管催花”,朝鲜、黄海乃至辽东半岛已燃起战火,在“戌幕清笳”的悲凉氛围中,清廷却在为慈禧六十寿辰忙碌。从前引“又闻”到此词“惊闻”,“闻”字正可见郑文焯言时事的旁观者态度。二则,“蓬岛尘飞,芝田石老,沧波满目兴嗟”,原本祥和安宁的朝鲜半岛如今是满目疮痍,朝鲜之“怨”令人叹息。于是,词人自然将愤怒指向了慈禧:在对慈禧寿辰庆典的想象中,既彰显“柳堤落翠,不庇宫鸦”的对立情绪,又云“仙会苕苕,可能灵药驻年涯”,反讽慈禧祈求长寿之举,可见词人的愤怒已臻顶点。

中日甲午战争以清政府失败而终,这在当时士人心中激起千层浪。清光绪戊戌(1898)年,郑文焯赴京应试,填《绮寮怨·宣武城南夜集,感事和清真》一阕,所感仍是甲午战败以及清廷官场腐败事。其中,“微茫西山一角,沧波底、日落山更青。但怪他、片石无言,冤禽恨、抵死填海盈”,更是由眼前西山,联想到海战中屈死的冤魂。

(三)戊戌变法中的政治姿态
“百日维新”以戊戌党人失败结束,同样在士人群体中产生了反响。胡先骕曾言:“晚清名流,同情于戊戌党人者半,非之者亦半。同情于戊戌政变者,诗人中最著名者,有陈伯严、郑太夷;词人中最著者,为文芸阁。张广雅则反对变法者也。其余如王湘绮、陈弢庵、王半塘、朱古微、郑叔问诸词人,其旨趣若何,未之深悉,然大约皆以时势阽危为念,则可断言者。”(42)胡先骕:《评赵尧生香宋词》,张大为等编:《胡先骕文存》上册,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100页。其实,郑文焯亦可纳入一种人道主义者的同情派之列。向秀在《思旧赋》中曾述自己闻笛音,追思亡友嵇康、吕安被害之事。1 600多年之后,郑文焯于“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夜雨闻邻笛,感音而作”《月下笛》云:

月满层城,秋声变了,乱山飞雨。哀鸿怨语。自书空、背人去。危阑不为伤高倚,但肠断、衰杨几缕。怪玉梯雾冷,瑶台霜悄,错认仙路。

延伫。销魂处。早漏泄幽盟,隔帘鹦鹉。残花过影,镜中情事如许。西风一夜惊庭绿,问天上,人间见否。漏谯断,又梦闻孤管,暗向谁度。

八月十三日是戊戌政变后第八天,即“戊戌六君子”被处死之日。据此序借用向秀闻笛思亡友典故,词人实已亮明了态度。与其他“隔空遥闻”之作略有不同,这首在京之作在他史词“感事沉吟”(43)叶恭绰《广箧中词》卷二评《月下笛》(月满层城)语,沈辰垣等编:《御选历代诗余附箧中词广箧中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29页。一贯风格中,所述之事的史实性更强,从而也赢得了“戊戌词史上的杰作”(44)程翔章选注:《中国近代文学作品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92页。抑或“珍品”(45)褚斌杰主编:《中国历代诗词精品鉴赏》下册,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0-151页。的赞许。开篇即写京城由“月满”到秋雨乱飞的天气变化,喻说戊戌政变的政治气氛。而“哀鸿怨语”直言六君子死难事,视为忠而冤死者,足见词人的政治态度。接着借晋殷浩被废而书“咄咄怪事”的典故,表达对“六君子”被杀等政局变化的不满,揣摩康有为等人于“危阑”之境不得已逃亡海外的伤痛。继而以一个“怪”字评析光绪帝被幽禁的结果以及维新党人误信袁世凯而酿成的惨剧。当然,郑文焯囿于历史观的局限性,只能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为袁世凯等这类“隔帘鹦鹉”“早漏泄幽盟”的“叛变”行径。不过值得肯定的是,他认识到百日维新虽只是“残花过影,镜中情事”,“六君子”被杀却是人间未闻之惨剧,歇拍更是借回应听笛音而思旧的词题,寓气愤于感伤之中,再次表明自己的情感态度。

当然,郑文焯对百日维新中各类人物的态度,尚难以纳入维新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政治分歧,总体上还是基于人道主义的“以时势阽危为念”。这不独反映在那些专门感事之篇中,在羁旅、赋景、思友、怀古等作品中亦时见他既入且出的哀时情怀。如戊戌年秋离京后在天津沽上,遇王闿运,“即置酒论文,扬榷今古,意气相得甚欢”,然“每慨时事,悲闵之诚,切切满口”(46)郑文焯:《王湘绮〈圆明园词〉跋》,转引自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51页。。所填《蓦山溪》(吟边灯火)词序云:“半塘翁尝爱诵美成此曲……今别翁浃旬,已沽口楼君,连雨不寐,兼闻梧州乱耗,爰次韵寄怀,不独旅逸之感也。”《清史稿·德宗本纪》载,戊戌六月,“郁林、梧州土匪、会匪相结为乱,陷容、兴业、陆川三县,官军剿平之”(47)赵尔巽等:《清史稿》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23-924页。。对此,词人于羁旅飘零之中,有感“客枕高楼雨”,想到“鹤唳似惊风,渺瓯蛮、瘴江战鼓”的梧州乱耗,致使其“扁舟不系,一夜故园心,杯未举。愁先注。白发缘千缕”,哀世伤时之情溢于言表。

(四)庚子之役中的词史自觉
“庚子之祸,銮舆西狩”,对清末士子的影响,不啻清廷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战败。时与彊村等人困处危城,联袂而唱《庚子秋词》《春蛰吟》的王鹏运,即致书郑文焯云:“又尝与古微言,当此时变,我叔问必有数十阕佳词,若杜老天宝、至德间哀时感事之作,开倚声家从来未有之境。”(48)《王鹏运致郑文焯书》,黄墨谷辑录:《〈词林翰藻〉残璧遗珠》,唐圭璋等主编:《词学》第7辑,第223页。正如半塘所言,此时郑文焯虽羁迹吴中幕府,然在“怅望觚棱”中(49)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31页。,以系列名章佳篇实践着清末词家模仿杜甫诗史,创作词史之篇的理论自觉,以致半塘“与古微且论且泣下,徘徊展读,纸欲生毛”(50)《王鹏运致郑文焯书》,黄墨谷辑录:《〈词林翰藻〉残璧遗珠》,唐圭璋等主编:《词学》第7辑,第223页。。其中,沉郁苍凉者除了《贺新郎·秋恨》2首、《汉宫春·庚子闰中秋》《杨柳枝》24首,名篇尚有《谒金门》3首: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 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 见说长安如弈。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 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

郑文焯曾自评:“庚子秋仲,余曾赋《谒金门》三解,意极恻怆,读者为泫然。”(51)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215页。此组词以君王与都城的关系为主线,依次谱写了行不得、留不得、归不得三个递进关系的乐章,确是“忧心国事,一片真诚”(52)赵伯陶:《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2页。。言君王不应离京,化用执柳送别典故,以出现黑斑的衰杨愁折形象,极言挽留之意;说君王不能留京,以肠断故宫的不舍情怀予以反衬;说君王无法归京,以林中乌鸦羽毛一夜变白为喻,以示思念之切。此组词多处化用杜诗典故,如“思君颜色”,杜甫《九日寄岑参》云“思君令人瘦”、《解闷十二首》之十云“京中旧见君颜色”;“落月关山何处笛”,源自杜甫《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诗句。杜甫《秋兴八首》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感慨他所生活的时代京城曾遭安史之乱(755)、吐蕃入侵(765)两次沦陷。近代中国的北京亦经历英法联军(1860)、八国联军(1900)两次陷落,可见郑文焯“见说长安如弈”之慨的历史感(53)叶嘉莹:《迦陵说词讲稿》,第128页。。当然,郑文焯对时事的描绘,尤其是对光绪帝一行西逃中的艰辛的想象,均非亲历,而是犹如“鱼雁沉沉江国”的他思君、问君、闻君消息的结果。或许正是有此旁观心态,反而能激发其想象力,抒写其面对君王被迫离京的沉痛感。

关于《杨柳枝》24首,清光绪辛丑(1901)秋孟,郑文焯曾云“近制廿四首,读者以为有黍离之悲,辄为好事弆去。今写似伯宛先生,更卒成二解,聊以寒白,固知伧歌,无当雅音也”(54)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213页。,这样便有26首。杨钟羲云郑文焯“庚子、辛亥前后所为《杨柳枝》词,凄异感人,体原骚雅”(55)杨钟羲撰集、刘承干参校:《雪桥诗话余集》,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67页。,王逸塘说“玩其词意,盖均庚子伤乱之作,有黍离麦秀之思焉”(56)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59页。。其中有涉珍妃坠井之词:“谁教横笛曲中吹,能使思乡玉筋垂。不见故宫眢井底,银瓶长坠断肠丝。”北朝乐府云“上马不提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此词即沿着闻笛思乡怀人的思路,拟光绪帝口吻叙说“西狩”之苦,归京思切,为接下来珍妃沉怨井中作铺垫。白居易有诗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词人化用此诗句意,指出光绪帝与珍妃的诀别,情感真挚沉痛,自然令人产生对致使珍妃坠井的罪魁祸首的厌恶之情。

需要辨析的是《杨柳枝》另一首:“烟洗风梳碧可怜。秋深犹咽五更蝉。 谁家残月沧波苑,时见渔舟网碎钿。”自黄濬认为此词盖庚子秋伤时讽事,有感于珍妃坠井事(57)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3页。之后,论者多以为此阕用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的典故,“以杨贵妃之死暗指珍妃被迫坠井而亡”,其中水中打捞出“碎钿”的想象,更可见“词人对珍妃之亡深感沉痛”(58)杨传庆:《郑文焯词及词学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5页。。此说不确,一则,“沧波苑”自有所指。郑文焯辛亥(1911)《虞美人·自题燕池落花图》三阕之一云“西园旧是沧波苑,几度临花宴”,所谓“燕池在京西丹棱沜,旧名西湖,发源玉泉山,度圆明园宫墙东流入清河”(59)杨钟羲撰集、刘承干参校:《雪桥诗话余集》,第567页。。二则,“碎钿”另有出处。唐代郑愚(嵎)《津阳门》诗云:“破簪碎钿不足拾,金沟浅溜和缨绥。”所谓“金沟”,即皇家宫苑的水沟。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又载:“朝士黄秉少居长安,游骊山,值道士理故宫石渠,石下得折玉钗,刻为凤首,已皆破缺,然制作精巧,后人不能为也。”(60)沈括:《梦溪笔谈》,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第140页。郑文焯所谓于沧波苑中网收碎钿,既是感喟庚子年(1900)八国联军对京城“烟洗风梳”般的洗劫,又在表达对清廷的珍惜情怀。故而,王逸塘评此词曰:“每一诵之,真有洗马对此茫茫之感。”(61)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第359页。喟叹庚子之乱给国人带来的沧桑世变之情。这正如《汉宫春·庚子闰中秋》说的“还见山河残影,恁磨成桂斧,补恨无天”以及次年所填《摸鱼儿·沪江送春词》对朝局的叹息:“更尊前、几回西笑,茫茫时事如许。长安一雨分新旧,惟有夕阳无主。”

清光绪辛丑(1901),京师和议遇阻,八国联军西上至灵寿县,“责供牲畜糗粮甚厉”。灵寿知县成肇麟事处两难,“不迎犒,无以全民命;迎犒,则以中国臣子助攻君父”,于三月初一(4月19日)投井而去。(62)赵尔巽等:《清史稿》第4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689页。七月八日,郑文焯作文悼念这位辑有《唐五代词选》的著名词家:“呜呼,先古一词人,而成仁就义,其言忠爱,其名千秋,其心天地也。”认为其死“岂独以从容受命,懔然于君辱臣死之谊已哉”?而是由君辱臣死的传统节义观,上升至可以发殉国五烈之幽光、夺殉匪诸贼奸回之顽丑、至仁风四海、大义表万国、挽既涣之人心、全大辱之国体的层面。(63)郑文焯:《〈唐五代词选〉成肇麟〈序〉后余白记》,《大鹤山人词话》,第5页。庚子乱后,郑文焯之哀感正如他在《四印斋本花间集跋》(约1904年)中说的:“忆十年前连情发藻,出言哀断,今更世变,其为衰世之音,不其然乎?”(64)郑文焯:《四印斋本花间集跋》,《大鹤山人词话》,第303页。触目所及,时局衰落之兆日渐明显;身世体验,麦秀黍离之叹愈加强烈。其自评光绪乙巳(1905)《法曲献仙音·园居春尽,病起闻雨,述怀》词曰:“黍离之悲,并寓时事变更之感。”(65)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210页。 词曰:“悄吟绪。占吴根、小城一角,墙柳外、依约远山黛妩。絮卷陌尘飞,放东风、莺燕无主。故国楼台,映沧波、空剩歌舞,怕雕阑都换,更倚伤春高处。”此词虽无“在辛亥国变,清室灭亡之际的亡国之悲”(66)杨传庆:《郑文焯词及词学研究》,第155页。,但词人身处外则“革命”呼声、内则立宪变革要求的时局,郑文焯于吴根小城一角,以幕客身份,借故国(吴城)的历史变迁,旁观清廷“春尽”“无主”,心生“怕雕阑都换”的预感,仍可见他的史家情怀。

(五)易代之际的悲凉身世
不过,历史巨轮并不因个人之愿而改变方向,郑文焯所担心的“雕阑都换”却非其所愿地如期而至。清光绪戊申(1908)十月,光绪帝、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国风·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于是,郑文焯借题而作悲悼光绪帝之词《月下笛·寒夜闻床下蟋蟀,感忆》。朱祖谋同时作有《月下笛·闻促织,感赋》,两人除了用韵,像“闲阶”“金笼”“王孙”等词语及相关典故的运用亦相近。不过,与朱祖谋长时间为朝官不同,郑文焯与光绪帝等几乎没有交集,因此,此词咏光绪帝之亡,几乎未言及史事。那只在“落叶闲阶,秋声徇了”中吟苦的蟋蟀,实则是“王孙已是无魂断”的“王孙”(退隐者)的“凄凉自语”,发抒的是千古士子之悲悯。类似的还有《安公子》词,也是以“岁寒南鹤”的臣子身份,“解道尧年旧话”,描写初闻光绪帝之亡消息“急雨惊鸣瓦,转檐风叶粉如洒”的震惊,想象“梦想铜驼,歌哭地、送西园车马”的送别场景,抒写“叹去后、栏干一霎花开谢”的国中无君的凄凉,表达自己“空怨啼、望帝春魂化”的忠怀。

当然,光绪帝之死并不意味清朝之亡,故而清宣统元年(1909),郑文焯批评“比岁社会清流,痛哭高谈”的清谈误国行径,当“友人见示《江南春图》,兼寄金陵怀古之什,感事因题”填《念奴娇》,“专取桓宣武登平乘楼北眺数语,抒写近事”(67)郑文焯:《与夏敬观书》,清宣统元年五月八日(1909年6月25日),陈谊:《夏敬观年谱》,第40页。。不过,随着形势的发展,宣统朝如昙花一现,郑文焯进入了人生最沉痛的阶段。清宣统三年正月二十四日(1911年2月2日),致书夏敬观说“苦闻西北警息,夜不能寐”,危自中起,顷口占数语云“插青冥好山无数,斜阳空送今古。无端西北忧天缺,片石更教谁补。危睇处,挂一发中原,烟际微茫树”,“吟至此,老泪涔涔,不能长语,如何如何?”(68)陈谊:《夏敬观年谱》,第55页。同年三月六日(4月4日),又致书夏敬观云:“园中新豢华亭鹤,每晨夕闻西南飞车之声,辄引凄唳,悲动林谷。昨与沤公言及,乃大悟‘风声鹤唳’之解释,岂战伐恶声耶?”(69)陈谊:《夏敬观年谱》,第57页。尽管郑文焯此时所填史词,仍多是旁观者的叙说,但从对易代的预感、害怕、惊诧,对“革命”的厌弃,到清亡之后对传统观念的坚守,一种切身的亡国之痛弥漫于词作之中。这诚如蔡嵩云所论:“辛亥以后诸慢词,长歌当哭,不知是声是泪是血,殆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欤。此则变徵之声,不可以家数论者。”(70)蔡嵩云:《柯亭词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914页。

清宣统二年(1910)除夕,郑文焯“听雨守岁,有怀京师风物之盛,荏苒三十余年,无一到眼,天时人事有足悲者,今夕何夕,不觉老怀之枨触也”,填《满庭芳》(街鼓新雷)词。词人以自己与京城关系为线索,小结自己落南30余年的人生苍凉感慨:“怕新披历日,惊换星躔。长记神京瑞景,何时再、云物瞻天。”貌似辞旧迎新之语,实为对清廷之亡的预感、担忧。于是,癸丑(1913)春,词人于沪上补记此词曰:“越明年,辛亥岁不尽五日,顿遭国变,乃叹此词‘天’字韵,洵亡国之音,哀思之谶,念此泫然不能卒读。”(71)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第215页。而辛亥年(1911)秋《念奴娇》词由“秋江连雨”起兴,达到“哀时书事”之目的。落笔即云“旧家楼阁,剩斜阳一线,沉沉帘影”,清廷摇摇欲坠之势明了。继而,“海上忽闻风雨至,平地奔涛千顷。大泽鸿哀,荒涂龙战,身世沧洲迥。尘中回首,五湖何处烟艇”,紧扣“秋江连雨”的眼前景,延伸至水祸兵灾。“龙战”喻战乱,《易·坤》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遍野哀鸿(难民)就是天灾人祸的结果。进而,换头“因念蜀客船回,高江急峡,泪湿听猿枕”,乃“哀时书事”。所指即辛亥年(1911)秋爆发的“四川保路事件”。在此次“民变”中,省城被围,清军镇压,血案屡屡,荣县脱离清朝而独立。故词人云“不待山川摇落后,秋气都成悲境”,且此次运动“衰草连云,惊烟到海,洒袂西风冷”,由西向东,席卷而来,致使“飞轮肠转,夜阑残梦谁醒”,清廷灭亡之势已无力能挽,阵痛之后徒有惊悚。当然,郑文焯并非期盼清亡,此词所写乃是一种悲悯民瘼的哀时痛楚。

这种痛楚时常镶嵌于郑文焯一贯的清空词境中。如,每年中秋后二日下半夜,苏州西南石湖行春桥之九环洞会出现“串月”之景。苏人常于此时夜泛越来溪,郑文焯亦填写过《鹧鸪天·中秋后二日越来溪夜泛》《浣溪沙·甲辰中秋后二日晚晴,放舟石湖,观越城桥下串月……》等词。然《早梅芳近》“辛亥中秋后三日,澹庵招同彊村泛舟越来溪,寻石湖居士故迹,自横塘载月而归”之作,便颇耐人寻味。从“后二日”到“后三日”,貌似偶然,只是次日之阴历八月十九日,正是武昌起义的时间。这对自订词稿标准谨严的郑文焯而言,留存此词,当有纪事之意。同时,无论是上片泛舟越来溪所览秋景,像水荭“疏”、霜叶“冷”、歌钿尘“断”、“坏”壁龙蛇影等,还是下片自横塘载月而归途中的“侵溪渔火,踏月菱讴半烟暝”的凄迷之色,抑或是“泪添波入酒,梦破山横枕。漫重来,载愁湖上艇”的情感表白,均在一片枯寂之景中,嵌入了现实关怀之下的抑郁之愁。

兹读其评价武昌起义之词《祭天神·有客归自武昌,述近事,因与被酒,登城东亭晚眺》。开头即云:“枕乱流西塞山前路,问当年割据英雄谁是主?”反用孙楚谓隐居应枕流洗耳之典,一个“乱”字打破自我的宁静闲适生活,而起因则是西塞山(今湖北黄石东面的长江边)前发生的大事。又以历史上“英雄割据”解释武昌起义,以传统的士人忧患意识想象战乱带来的悲凉场景:“萧条故垒昏鸦,木落临江戍。隐悲笳坏堞千帆离霜渚。”尽管辛亥革命后,中国事实上确实处在军阀割据中,但同样说明郑文焯历史观的局限性。一方面,“长安远,空望极万里飙轮阻”,另一方面“漫徘徊南飞乌鹊,东下楼船,对此茫茫,泪眼迷淮楚”,抒写对“长安”的眷恋以及面对乱局而无能为力的无奈,足见其心底里对武昌起义的抵触意识,而选择词调“祭天神”(72)毛先舒《填词名解》:“《因话录》载:画人不知所从起,有形无口。北方季冬二十四日,率人画一板佩之,至除夕焚之,谓可避眚。时有作为谑词者,调名《祭袄神》。”张璋等编纂:《历代词话》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832页。亦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民国二年(1913)初春,郑文焯填《忆秦娥·雪》云“故山已变青芜国。为谁染出伤心白。伤心白。人间天上,恨春无色”,于十一月致信彊村,自评云:“洵哀思垂绝之音也,君其谓之何?……迩来南北乱机四伏,正‘大蹇,朋来’之际,忧生奚为?”(73)郑文焯:《与朱祖谋书之十六》,《大鹤山人词话》,第263页。《易·蹇》九五爻辞曰“大蹇,朋来”,《象传》云:“大蹇,朋来,以中节也。”“九五”,君主之象,郑文焯借此说君主此时身处险境中央,正需豪杰帮忙,反映其勤王动机。当然,郑文焯这种对新朝的抵触情绪以及勤王动机,只能更多地内敛在他那浓郁的亡国之音的哀婉叹息之中,进而渐次化为对传统道德理念的一种哀婉的坚守。这恰如况周颐说的“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犹如“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74)况周颐著、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页。。至此,伴随着清帝逊位,郑文焯结束30余年的幕客生涯,而他的杜陵诗史之思也画上了句号。

至此,从人际交往、人文自然景致及世事变迁等方面,梳理了郑文焯幕府经历在其词中的反映,从中可见其在人品、词品上的独特追求。郑文焯曾因遇张小红,将第二部词集命名为“冷红词”,自号“冷红词客”。“冷”指代自己境遇之清独,“红”指代张小红等女子及其带给自己的温暖以及自己的热烈感情。若拓展至郑文焯30余年的幕府生活,“冷红”便构成了浸透着郑文焯身世阅历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结构。“冷”所描绘的就是自己落南为幕客的人生境遇,折射出他对幕府生涯清闲、冷清的感受与认识。郑文焯这种“冷”与“红”交往并举的构思方式以及所营造的“冷红”词境,在沿袭词人之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创作传统的同时,彰显着自己幕府生涯的特殊人生体验。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BZW055);安徽省省属公办普通本科高校领军骨干人才项目(皖教秘人[2017]161号)

(责任编辑 朱路遥 李昌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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