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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的表达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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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7 09: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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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的表达现象学
高剑婷

(南京财经大学 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南京 210023)

摘 要:表达的发现,既是意义的无限性之指引,也是原初世界之发现;通过重新发现表达,梅洛-庞蒂建立了表达、世界、意义之间迂回式的关联:世界是表达得以产生的土壤,世界的不可穷尽性导致意义的不可穷尽性。表达现象一路引领梅洛-庞蒂超出意向活动—意向相关项的意识范围,转向对世界本身之思。在表达行为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目的:表达是为了关联“世界”这个原型的无限性与深度。表达被看作意义发生的实践活动,是从体验中诞生的意义之延续运动。正是通过将体验带入表达,梅洛-庞蒂发展出了一种关于体验的哲学,也是表达的哲学。这样的主旨引导梅洛-庞蒂从知觉现象学发展到表达现象学和存在论哲学。

关键词:表达现象学;表达运动;表达的悖论性

表达现象在梅洛-庞蒂现象学思考的不同时期得到了不同层面的阐述。在《知觉现象学》的阶段,梅洛-庞蒂将表达看作开始于身体的现象,表达被还原为身体的超越性、身体展开世界的能力、身体知觉的能力。在《知觉现象学》完成之后,梅洛-庞蒂更进一步地思考表达现象的核心,通过理解表达行为本身而更深刻地理解身体的意义。与表达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得到了集中的思考,表达现象学揭示了表达本身所具有的悖论性、神秘性,也揭示了欲望、他者、世界在表达中的涌现与诞生。

一、表达现象学在梅洛-庞蒂思想中的发展脉络
考察梅洛-庞蒂早期和中后期的三个文本《知觉现象学》《世界的散文》和《符号》,可以发现,表达的现象学在梅洛-庞蒂的思想中开显出不同的思境,伴随着表达现象学展现的是梅氏从意识活动—意向相关项的意识现象学进展到存在之显现的存在论思想路径。

在《知觉现象学》阶段,梅洛-庞蒂把身体姿势与语言、知觉世界与文化世界进行了平行的阐述。身体姿势与语言存在着一定的关联,但这种关联还停留在隐喻的层面。在隐喻的意义上,梅洛-庞蒂认为语言是身体的“姿势”,但语言如何在实际上成为“姿势” 以及“姿势”又如何言说和表达,尚未得到清晰的阐述。这里出现的难题是:如果语言是姿势,它就被还原为身体的自然行为,那就不能说是有意义的;如果语言是言说,它是从文化世界产生的,因此还不能将之理解为身体的功能,并将之归结为知觉的世界。文化的世界与自然的世界仍然是两个没有连续性的、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念的世界如何作为一个世界而存在,知觉世界何以产生意义,这些问题尚未得到清晰的探究。如何深化知觉的意义,使之不再成为一个与观念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领域,而是看作观念世界的起始,看作真理的诞生,是需要深入分析的问题。如果说,仅仅将知觉解释为具身意识的意识活动,导致梅洛-庞蒂错失了知觉向世界的开放,并错失了领会超越的被给予性这种内属于知觉生活的特征,那么,表达的现象学则为他开辟了存在论的思域,并彻底颠覆意识哲学的二元论禁锢。真正的问题是进入到表达的核心处,通过理解表达行为本身,从而更为深刻地理解身体的意义。

与《知觉现象学》阶段的直向探究方式相对应,《世界的散文》与《符号》中建立了一条迂回式的探究之路:作品试图从文化和语言出发来探寻其所从出的土壤——世界,无论是对身体还是对世界的描述,都建立在表达现象的分析之上,通过表达现象把握意义之诞生,并由此重返世界;表达行为指引着知觉,从而形成了对存在的探询。表达、世界、意义、知觉之间是迂回式的指引的:表达不是通过径直地将世界与知觉相关联来揭示世界,世界的真实轮廓是通过表达的无限性和开放性来揭示的;表达指向世界,但又没有穷尽世界,世界总是现有的所有表达的超出;表达总是活生生的、创造性地意指着世界,而基于表达的世界之存在则不是通过其在场,而是通过其消隐给出的。表达的发现,既是意义的无限性之指引,也是原初世界之发现;通过重新发现表达,梅洛-庞蒂建立了表达、世界、意义之间迂回式的关联:世界是表达得以产生的土壤,世界的不可穷尽性导致意义的不可穷尽性。表达现象一路引领梅洛-庞蒂超出意向活动—意向相关项的意识范围,转向对世界本身之思。在表达行为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目的:表达是为了关联“世界”这个原型的无限性与深度。

二、表达现象学的核心问题
现象学关于语言表达的理论或许可以追溯到胡塞尔,从《逻辑研究》《观念Ⅰ》《形式的与先验的逻辑》及《论几何学的起源》中可以找到许多对后来的语言理论提供启迪的观点,但胡塞尔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了语言的逻辑先验性和纯粹逻辑语法的方面,并没有建立起语言现象学。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已经涉及语言问题,但语言问题并不是思考的核心;20世纪50年代初,他开始关注“间接语言”,自觉思考语言问题并进行专题性的思考和研究。1951年梅洛-庞蒂在布鲁塞尔国际现象学讨论会上作了《论语言现象学》的学术报告,并于1952年在《现代杂志》上发表了题为《间接语言与沉默的声音》的论文。在《论语言现象学》中,梅洛-庞蒂不再直接从身体经验出发,而是把重点转向了语言和表达。杨大春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基本上也还停留在前语言哲学阶段,语言只是此在在世的整体结构的一个环节,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伽达默尔等人,从中开辟出比较系统的语言理论当属后来的事情。萨特在其《存在与虚无》中,只是在涉及与他人的具体关系时才提到语言,语言问题在其哲学构架中更不具有实质地位。现象学范围内对于语言问题的自觉而系统的哲学思考应该始于梅洛-庞蒂。”(1)杨大春:《含混的散文诗:梅洛-庞蒂与语言问题》,《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6期。在梅洛-庞蒂的思境中,表达既是身体的姿势,也关联着欲望与他者;此外,表达本身还具有悖论性。

(一)表达作为身体姿势
表达关乎语言,但又不仅仅是说出的语言,而且也是身体的姿势。梅洛-庞蒂关于表达现象的独特思考,是将身体的姿势作为表达的开始,揭示身体具有的原初意指能力和表达能力。这一思想在《知觉现象学》第一部分第六章得到了详尽的阐述:“词语的意义最终应该由词语本身引起,更确切地说,词语的概念意义应该通过对内在言语的一种动作意义的提取形成。”(2)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4页。 当一个人说“我感到悲伤”,是因为我首先在身体内部或者在我的知觉中有某种情绪发动,随后才会产生情绪的命名,情绪的命名即是将情绪体验提升到了意识的层次,得到了意识的专题化把握。在说出“悲伤”之前,在尚未被词语覆盖和揭示之前,身体已经在感受、表达甚至是压抑,悲伤、低落、想哭、流泪、无力、愤怒等体验在尚未被言说之前,首先是“沉默的我思”。梅洛-庞蒂进一步将沉默与表达进行了关联,他指出,即便是沉默,也是“言语的微声,这种内部生活是一种内部语言……言语是一种真正的动作,它含有自己的意义,就像动作含有自己的意义” (3)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39页。。这种内部语言,是“通过对内在言语的一种动作意义的提取形成的”(4)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34页。,它是“在我的身体的整个意识中和其他示意动作一起呈现的我的语音示意动作的样式之一”(5)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36页。,这样,“言语的微声”这种内部生活的内部语言通过身体运动、姿势而外显,“身体把某种运动本质转变为声音,把一个词语的发音方式展开在有声现象中,把身体重新摆出的以前姿态展开在整个过去中,把一种运动的意向投射在实际的动作中,因为身体是一种自然的表达能力”(6)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37页。。然而,身体并不是主体的感受器,不是意识的附属层,而是“存在的痕迹”,是表达性动力的通道;词语的意义不是从意识构造而来的,词语本身拥有身体的姿势,这才是更为原初的意义。更为原初意味着身体不需要经由思考而能直接产生情绪与情感,也意味着身体无须经由意识而直接产生回应。“我不需要回想外部空间和我自己的身体,就能使我的身体在外部空间里运动。只需它们为我存在,只需它们在我周围形成某种紧张的活动场就行了。同样,我也不需要回想词语,就能认出它和读出它。只需我掌握词语的发音和声音本质,就像掌握一种变化,我的身体的一种可能运用就行了。我回想词语,就像我的手伸向被触摸的我的身体部位,词语在我的语言世界的某处,词语是我的配备的一部分,我只有一种回想词语的方式,就是把它读出来。”(7)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36页。这意味着身体的原初性不能直接还原为意向相关项。

然而,将身体揭示为表达的开端,通过强调表达来克服事实与意义的分裂,这并没有使梅洛-庞蒂克服二元论;事实上,将表达建立在一个自然主义的身体构想上,使梅洛-庞蒂无法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说明观念论的方式。问题不在于说明观念如何在知觉世界中产生,而是在于说明知觉不能被还原为观念论。这里的关键在于,将表达看作从属于知觉,而不是将知觉建立在表达的可能性之基础上。唯有当表达不再被思考为身体的姿势与意指能力,而是思考为生命本身,并将生命看作是一个可能发展为“活”在这个活的世界之历程时,表达的难题才转向存在论的问题。把言语归于身体姿势,作为身体主体的一部分,这样的言语不再是生存的工具,而是生存的方式。身体最多只是语言发生的介质,是语言发生过程的一个环节,而不是语言发生的根本动力。

(二)表达作为欲望与他者之间的关联
表达行为是如何开始,并且如何保持住的?表达、欲望与身体之间是如何关联的?梅洛-庞蒂在表达、欲望与他者之间进行的思考超越了现象学。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梅洛-庞蒂把知觉、触摸、观看、身体和欲望进行了关联,并且尝试进一步将意向性伸展到没有被观念论覆盖的存在领域。

一个表达事件从表达本身中分离出来,其意义永远不会是完整的,也永不会穷尽;它永远不会完全表达自身,就某种程度而言,它总不是自身,它也不可能是指某个完全外在于自身的东西。起初,表达是一种想要言说的欲望,是“欲说”,一种“表达的欲望”。在开始言说前,言说者的身体就已在一种发动的状态里了,这是一种前语言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有事物与元素参与其中,这导致一种言说者的半剥夺状态。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中,梅洛-庞蒂指出,“知觉的无形的世界……绝不会带来某种表达,然而会引发和触发所有的事物,会重新唤醒画家投入一种新的表达中去。这个知觉的世界其实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它的显现是作为包含着一切将被言说的东西,而同时又让我们去创造它……” (8)Maurice Merleau-Ponty,Le Visible et l’Invisible,Paris: Gallimard, 1964, p.170. “欲说”中的言说实际上超出了胡塞尔意义上的纯粹意向性,它是一个“欲说”的意向性的自我实现,它导向一个反转,即事物的言说进入表达中。这种反转,实际上是由“我说”转变为“它说”或“语言本身的言说”,“事物被言说和思考,似乎是以我们还不曾有的方式来言和思,它们占据了我们”。(9)Maurice Merleau-Ponty,Signes,Paris: Gallimard,1960, p.27.

如果言说被还原为欲望,那欲望又是如何被构想的呢?梅洛-庞蒂在后期文本中专门探讨了这个问题,他指出,欲望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接近,也是表达的诞生。当我在表达的时候,我不再将我的活动导向事物,以便使事物被看见或触摸,也不再将活动导向忙于观看和触摸的身体,而是导向一般意义上的身体。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梅洛-庞蒂这样构造欲望与身体的关系:身体不再是世界中的存在者,而是通过与另一个身体缠绕,将自身全部的广延性提供出来;身体把外在于自身的东西转化为内在,又把内在于自身的东西转化为外在。身体通过运动、触摸、观看,以及将自身提供给他者,回到自身的源头。他者出现在欲望中,自我通过他者之肉返回自身,因为我第一次通过他者的身体看到世界的肉;看见他者的身体是我得以看见世界与自身之肉的必要条件。在梅洛-庞蒂看来,自我总是与自身分离,并试图在他者中回到自身。在原初的可感性中,自我在世界的深度中与自己分离,只有支离的景象,唯有在与他者的关系与可感性中,“自恋”才得以展开。在他者之中,尽管自我无法回到自身,然而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整体性的视阈得以开启,为更高层级的统一性做好准备。在他者中,自我得以逐渐显现,表达获得了主动性。

在知觉、欲望与表达的三者关系中,梅洛-庞蒂认为,在知觉与欲望之间存在着连续性,两者都可以看作是表达的某个瞬间。欲望是表达的铺垫,在欲望中,对他者的知觉开始显现为语言。这里的语言首先是身体语言。在欲望中,我试图与肉身化的、具有内在体验的我相联结,但唯有通过他者的身体之可见性,才有可能联结自我,因为他者的身体就是痕迹,即我一再错失的自己的痕迹。因此,对他者的欲望实际上就是“自我—欲望”,其基础是自恋。而这种自我并非对他者的否定,而是通过欲望他者“出离自身”而 “进入自身”,这是一种独特的降临时刻,是意义试图通过差异来达及自身或拥有自身。通过他者而寻求的同一,向我传递的是不再成为独我,而是自我的同一。在欲望中,自我与他者的意识寻求一种满足,从而成为对两者而言是同一的意识,两个自我相互融合,它们共同达及彼此。自我只是一个一般概念,若要成为自身就需要进入他者;自我需要通过向他者打开而再次与自我相遇,从而放弃原先的独我,进入共同的生活世界。由此,自我—欲望—他者之间的关系表达为,自我(意识)通过欲望接近他者,他者是另一个自我(意识),他者的外在即是自我的内在,自我在欲望中通过接近他者而接近自我。因为自我原本不是完整的,因其肉身化而相异于自身,偏离自身。在欲望模式中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循环:通过他者的中介,双方都达及自身,而这个自身已经不再是各自原先的自身。自我实际上是孤立的,并没有达及自我;通过欲望,通过朝向他者而达及自身,从而超越了这种孤立。

(三)表达现象具有悖论性
梅洛-庞蒂在一些文本中把言说事件看作是悖论性的行为(10)参见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488页。,这个悖论到底指什么?透过悖论要了解的是什么?表达的悖论首先在于,表达行为和表达事件本身,即要表达的内容与已经以某种方式、形式存在的表达之间的悖论。悖论起源于表达事件本身的内在张力,这个事件既不是同质化的,也不可还原为其构成部分,也无法转换为某种统一的特质。它不同于逻辑悖论,不能将它还原为一个简单的、可以通过区分客观语言和元语言而可能得到解决的问题,因为悖论从属事物本身因而不能通过思维来解决。

在表达中,事物发生了,事物来到表达中犹如跨过了某道门槛,这种统一性不是思考出来的,而是通过转化—综合的形式形成的。事物是在初始状态中被发现的,这就是一个初始的事件。Bernhard Waldenfels指出,“这个初始的事件是‘奇迹’、‘谜’或 ‘神秘’,它无关非理性主义,而是‘超级理性主义’,它没有将事实上的原因让位于‘预先炮制的原因’”(11)Bernhard Wadenfels,“The Paradox of Expression,” Chiasm: Maurice Merleau-Ponty’s Notion of Flesh,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93.。梅洛-庞蒂强调表达的原初性和先验性,它无法还原的原初实事本身,不能分裂为内在与外在两个形式,也没有内在的心理领域与之相应。表达就是一个包含着悖论的纯粹的“说—出”(ex-pression),具体表现为:

1.扭曲和偏离的悖论

体验本身是无声的,表达却揭示出缄默状态下的体验并将之转化为一个词语、句子、眼神、动作甚至一个作品;然而,这些表达又不完全是体验本身,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体验的扭曲、变形,意义的夸大或缩减。一个表达从体验中分离出来,其意义永远不会是完整和穷尽的;它永远不会完全表达体验自身,它既不是体验自身,也不是指某个完全外在于体验自身的东西。一旦发声,就已破坏了体验的纯粹性,偏离了体验本身。一个完全沉默的体验只能够是沉默;而如果体验本身要求被言说,它本身就会言说自身。倘若如此,表达基本上没有表达出已经表达过的东西,它要么卷入其自身的语言学“套路”并且超出了语言自身的设计与建构,要么沉入到存在自身。因此,每个创造性的表达总是间接的、旁敲侧击的,它们植根于要表达事件的场域,与既定的表述形成了对比。因此,表达总是在较新和较旧的意义两端摆动。可以把绝对的新和旧的表达可以看作表达的两个极限,代表新与旧的规定性。

2.延迟性的悖论

体验总是先于表达本身,而这种先在的体验总是要在延迟中才找到其表达。这意味着,在语言沟通之前,存在着某种非言语的沟通;在进入语言和语言的逻各斯之前,存在着一种理性,梅洛-庞蒂称之为“沟通之前的沟通”(前沟通)或“理性之前的理性”。(12)Maurice Merleau-Ponty,La Prose du Monde,Paris: Gallimard, 1969, p.79.如果某物或某个体验先于表达,表达将又一次还原为某个它所不是的东西,悖论就出现了,表达中总有一种先在性,在延迟中才找到其表达,它是一种“非反思性的奠基”,一个“独特的过去,一个从来没有到达现在的过去”(13)Maurice Merleau-Ponty,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Paris: Gallimard, 1969, p.280.。由此,表达的真理不是与体验相符合,而是预先假定了一个真理的反向运动或重构说:“我说的关于可感的世界并不在可感的世界之中,然而,除了说出可感世界意味着什么,又别无其他的意义。”(14)Maurice Merleau-Ponty,Éloge de la Phelosophe,Paris: Gallimard, 1953, p.49. 相对于表达而言,体验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晚。由此,体验到的过去与现在不是相继而来的,而是相互交织的;与永远不会到达现在的过去相应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到达现在的将来,而且将来与现在也是相互交织的。交织,成为梅洛-庞蒂现象学的一个关键词,过去与现在、可见与不可见、身体的肉与事物的肉,不是二元对立,而是交织在一起。表达与体验亦是如此,现在的体验与延迟的表达交织为一体,表达又进一步唤起体验的其他方面与维度,共同构成了存在之经纬与厚度。

表达与体验的交织,不再是用概念或意识的透明性或一致性就可以穿透的存在的厚度,通过对体验的延迟言说,逝去的体验在当下变成活生生的东西,在此意义上,时间不是逝去,而是消逝与回返的交织,“pre-”与“re-”的结构绑在了一起,成为一个循环,在体验的层面先行发生的东西,在表达的当下成为被再次把握的东西,而再次的把握并不是回到体验的原点,而是对原初体验的更新,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在当下的言说中形成,成为一种活的创生。

3.创造、翻译与转化的悖论

表达就是创造,梅洛-庞蒂在不同的文本中就表达的创造性作了阐述。在《知觉现象学》中,他指出:“在任何情况下,表达都是创造性的,被表达的东西始终与表达不可分离。” (15)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491页。在《世界的散文中》他区分了伟大与平庸的散文,指出伟大的散文是对意指工具的再创造,平庸的散文则局限于借助习俗的符号来探讨已经置入文化中的含义。“我们当前的表达活动,不是去追随先前的那些表达活动,不是去简单地延续之或取消之,而是,因为它们包含了某种真理,于是去拯救之,保留之,重新把握之……我们的现在占据着过去的希望,我们占据着别的人的希望。”(16)Maurice Merleau-Ponty:Éoge de la Philosophie et Autres Essais,Paris: Gallimard, 1953, p.92. 正是言语的创造性作用,才把我们引向了陌生的经验和另外的世界。

表达的创造性悖论在于,不可能将表达事件看作纯粹的创新,也不可能将表达看作纯粹的复制,表达行为总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摆动,可以接近这两极,却不可能完全达到这两个极端。因为,纯粹的创造是说未曾说出之言;而纯粹的重复表达,则是说了等于没说。将体验转化为言语,实际上是对体验的翻译,这本身就是一个创造行为,其悖论性在于,这种解读既不是简单地发现一个原初的文本,也不是简单地产生一个文本。正如一个完美的翻译如果使人完全遗忘了原初的文本,这将不再是一个翻译。翻译意味着转化和转变。表达本身是以转化现象的发生为形式的,转化现象的发生出现于表达中,自然转化为文化,过去转化为未来,陌生转化为熟悉,知觉的意义转化为语言的意义,行为的意义转化为主题化的意义。表达本身是以转化现象的发生为形式的,转化现象的发生出现于表达中,也出现于历时的观点与共时的观点中。在言说中,一种“内在的逻各斯转变为外在的逻各斯”(17)Maurice Merleau-Ponty,Le Visible et l’Invisible,p.224.。

如果说表达现象中存在悖论是一个事实,那么如何处理这个悖论就变成一个重要的主题。对此,Bernhard Wadenfels指出:“要接纳这个悖论,将此看作‘积极的’。”(18)Bernhard Wadenfels,“The Paradox of Expression,”Chiasm: Maurice Merleau-Ponty’s Notion of Flesh,p.92. 正如表达现象中存在着好的模糊性与坏的模糊性一样,好的模糊性是不可避免的、积极的,它存在于表达现象本身,正如活的身体既非心灵,也非躯体,既非观念也非事实。这意味着表达既不能还原为体验到的事实,也不能还原为心灵的形式,这也使梅洛-庞蒂后期的另一个主题浮现出来:沉默的我思。沉默的体验之独特性在于,它保留着世界的“原初的复杂性”:事物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发声,它唤起语言与其他方式的表达,语言既有可能落入语言本身的形式而让体验继续沉默下去,也可以重新发现逻各斯的运动,让真理重新诞生于眼前。

三、作为表达运动土壤的世界
表达涉及语言与言语,涉及历史与文化的世界,也涉及世界问题本身。世界问题直到胡塞尔那里才重新被放置于哲学运思的核心。胡塞尔认为,世界起源于意识的成就,世界作为视域已预先被给予在我们的经验中;只有在施行了现象学还原以后的构造性分析中,现象学才能从主体性的意向成就出发去揭示世界的起源。胡塞尔着力于澄清哲学对世界的理解,以获得先验现象学对世界进行构造分析的主导线索,以期通达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他把世界归结为意识之意向内容的关联状态,又把知觉描述为通过一种意义赋予,一种对质料这种内在感性经验的激活,从而把意向性奠基于内在意识的感性内容上,这就导致了对世界的内在化和世界的超越性之丧失。对于将世界还原为意识行为之关联,梅洛-庞蒂指出,“完全还原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放弃把世界的存在看作是先验意识构造的产物,把意识行为和知觉看作与世界的不可还原的关系。可见,尽管梅洛-庞蒂忠实于胡塞尔的现象学主张,却展现出不同的世界风景。

梅洛-庞蒂将世界看作是一个被感知的世界,它作为一种始终“在那里”的场而提供给知觉者,一个我们都参与其中的、作为匿名知觉主体参与的那个唯一的世界。这个匿名的主体世界或前人称的主体世界犹如“儿童时期的世界”,它还不具有“成年人”的自我意识和反思意识,我与他者共同生活而没有清晰地区分为自我和他者,“他人的自我”还尚未向“我”显现。世界作为“在那里”的场而提供给知觉者,对这一事实的承认,意味着把知觉主体标示为一个世间的主体,一个与世界有着具体关联的肉身化主体。在这一点上,梅洛-庞蒂倾向于海德格尔的视角,把知觉主体看作“在—世—存在”或“此在”。海德格尔对此在的描述避免使用“意识”,而使用 “操心”的提法。然而,如果放弃意识的概念,就无法把与世界的关系思考为“关系”。问题在于,如何协调世界与意识的相关性及意识面向世界的敞开。这种协调是通过诉诸意识与世界之间的一个“中间项”来实现的,这个“中间项”不是范畴,而是表达。

梅洛-庞蒂指出,世界是表达运动之土壤,其深度使得描述性的意义永远不能穷尽,表达永远无法穷尽世界的意义。在此意义上,世界的给予就是世界的隐退;表达从世界中诞生,却无法完全涵盖世界;表达指出了世界之存在,但世界又总是表达的“超出”,表达不得不言说世界,而世界总是从表达中撤退。因此,梅洛-庞蒂说世界就是“所有的绘画之外、所有的语言之外、每一个‘态度’之外的东西……它包含了所有说出的语言,同时又留待我们去创造更多的语言来言说它”(19)Maurice Merleau-Ponty,Le Visible et l’Invisible,p.223.。世界是言说难以穷尽的原型,其超越性并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因为它仍然是可以言说和表达的;它并非不可思、不可言的自在自为,而是表达所植根于其中的土壤。既然世界是可以言说的,它就属于意义的序列,意义诞生于表达,作为表达中的自身思义,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把握到了这个世界。因此,从表达的维度来看待世界,并不是将世界消融于透明的观念,而是要在活生生的言说中理解世界的超越性,理解事物与事件的到来与降临。表达的哲学试图克服胡塞尔现象学指明的被给予—意义之间的构造与还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独特的目的论——表达的目的论,把世界看作有待言说的、未完成的、“要我们从创造中体验的东西”(20)Maurice Merleau-Ponty,Le Visible et l’Invisible,p.197.。

表达不再把世界之存在放入本质与事实的对立。世界是表达的土壤和目的,它不可能属于某个既定的事实,因为表达是无限的;世界也不可能属于本质。在此意义上,世界展示为悖论性、超出性、表达的未完成性。随着世界不再被看作是意识构造的成就,意识也不再是意义的对应物,而是一种把意识内容带入当下的运作。传统意识哲学对形式—质料的区分阻碍了对世界的通达,并总是指向已经作为显现、作为自然的对象,是在场的形而上学。表达现象学将我们的视线引向活生生的言说与前述谓的世界本身,表达属于降临,是个体通往普遍性的一个通道,也是经验通往超越的通道;表达作为一种运动,必然是在经验与超验的两极振荡,而不属于经验或超验的任何一级,这直接导致意识哲学框架的崩塌。意识哲学可能遭遇的问题,就是不能解释他者与共在的可能性,意识等同于构造的意识。意识哲学总是构造的哲学,对意识而言,对象就是意识构造出来的,这最后必定导致观念论。即便承认有些对象“永远不完全”如此,但在每一个反思行为和意识的功能中它们确实如此。对象不可能使意识回到其他的视角,意识与对象之间没有交流,也没有互动。

对运作于构造性的意义层的功能性意义的揭示,使梅洛-庞蒂进一步从意识哲学转向存在论。《知觉现象学》中有关知觉与语言的平行描述,实际上来自于世界的同一个运动的两个时刻,无论是知觉还是语言,都属于对象形成之前的更为原初的体验层,对象在立意为自身之前早已有一个功能性的意向性伴随。在此意义上,语言与世界是一体的,或者说,世界已经在语言中了,世界就是语言,就是原初的表达。

世界的沉默就是语言,语言在言说或表达之后就是沉默,在此意义上,沉默本身也属于表达的一部分。世界从原初表达中隐退,在此意义上,世界的沉默就是言说。“如果我们愿意承认一切语言都是间接的或暗示性的,我们也就会明白:语言就是沉默。”(21)Maurice Merleau-Ponty,Signes,p.64.语言之所以是间接的,是因为对象的存在总是在符号之间的侧面关系中组织起来的。而语言与沉默之间的关系,是同一根源的两者之相互包容的关系。这是从语言到思维,又从思维到语言的往复。之所以用沉默的我思来表达这种相互包容的关系,是因为表达只能间接地指示世界的沉默。

从语言的探究到特定行为的意义之探究,使梅洛-庞蒂将语言看成奠基性的历史性与逻各斯。语言就是存在,语言就是存在之根。凡是被体验到的,必定是可以言说的,无论这个言说是否完整;语言从存在的根深处来,它见证了事物在存在根深处的发生与降临,语言就是世界的逻各斯。诚如法国现象学家雷诺·巴尔巴拉所言,在《知觉现象学》中存在的问题成为梅洛-庞蒂中后期哲学风格转换的引导性问题,这个引导性的问题就是表达的现象学(22)Renaud Barbaras,The Being of the Phenomen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4, p.42.。表达被看作意义发生的实践活动,是从体验中诞生的意义之延续运动。正是通过将体验带入表达,梅洛-庞蒂发展了一种关于体验的哲学,也是表达的哲学,“这种哲学停留于本质与事实,而且作为探究式的思考,它以沉默为其始与终……他将这个哲学描述为‘沉默与言说之间的相互再转化’”,“正是体验……仍然喑哑无声的体验把话题带向其纯粹本己的表述上去”(23)Maurice Merleau-Ponty,Le Visible et l’Invisible,p.171.,这样的主旨引导梅洛-庞蒂从知觉现象学发展到表达现象学和存在论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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