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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理谶纬文献刍议

重理谶纬文献刍议
张学谦

摘 要: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的《纬书集成》是谶纬文献辑佚的重要成果,当今学界使用谶纬文献多以此书为据。但《集成》是以前人辑本为主,加入新辑佚文整合而成,其主体是二手文献,并未复核原始出处,因而沿袭了前人辑本的种种缺陷,有大量误立篇目和误辑文句的情况存在,难以信据。对谶纬文献仍有重新整理之必要。新辑本应遵循如下原则:(一)佚文据原始出处辑出;(二)注重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三)明悉来源文献的引书体例,并采用最优版本;(四)明悉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五)充分利用前人考订成果。同时,新辑本应在体例上努力区分东汉图谶与魏晋南北朝谶书,各篇并加解题,为使用者提供便利。

关键词:谶纬;纬书;辑佚;《纬书集成》

一、谶纬辑佚的历史与现状
任何人文学术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文献基础之上,谶纬研究自然以谶纬文献为依据。所谓“谶纬”或“纬书”,是指兴起于西汉末,定型和尊崇于东汉的一类冠以“河图”“洛书”及七经之名、伪托上天及圣人、神化儒学的文献,东汉人习称“图谶”(1) 中村璋八:《緯書の基礎的研究·資料篇》第一章《緯書資料研究における問題の所在》,东京:汉魏文化研究会,1966年,第279页。《緯書の基礎的研究》分为《思想篇》和《資料篇》两部分,前者为安居香山所著,后者为中村璋八所著。又见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解说》,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2页。除了《关于〈河图〉〈洛书〉》一篇的后半部分,各篇解说的内容基本同于中村氏前书。参见陈侃理:《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第三章附录《谶纬与灾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2页。。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有一些与汉代图谶类似的新出之书,一般也都归入谶纬文献的范畴之内。所以,学界习惯用“谶纬”一词作为汉代至南北朝时期产生的此类文献的总称。由于谶纬文献散佚较早,学者只能依靠辑本进行研究。因此,辑本的优劣将很大程度上决定研究的可信与否。

元末陶宗仪纂辑《说郛》一百卷,其《古典录略》中载有纬书14种,虽每种多仅寥寥二、三条,仍可谓谶纬辑佚之滥觞(2)陶宗仪:《说郛》卷二《古典录略》,影印民国十六年(1927)涵芬楼铅印本,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2bwidth=10,height=11,dpi=1105b页。。明末重编百二十卷本《说郛》,所收纬书种数和内容相比原本都有较大的增加,达到35种425条。专力辑佚纬书的著作,则以明末孙瑴的《古微书》为最早(3)据孙氏自序及《略例》,《古微书》分为《删微》《焚微》《线微》《阙微》四部,今仅有辑图纬之《删微》存世。《古微书》为总名,《删微》方为谶纬辑佚专书。为方便论述,本文仍用通行之泛称。。明代中期以后,“古学”兴起,重视汉唐注疏,谶纬文献重新进入学者视野。孙瑴等人的谶纬辑佚工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展开的。值得注意的是,重编本《说郛》的校阅者中即有孙瑴(4)昌彼得:《说郛考》上篇《源流考》,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第24页。,故《古微书》中往往有与重编《说郛》相同之文。略晚于《古微书》,明末尚有杨履圜等辑《纬书》,时间当在崇祯末(5)《纬书》首有漳州杜士芬序,但未署时间。据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民国影印《广东丛书》本)卷九《福州死事传》,可推知杨履圜生于天启四年(1624),顺治四年(1647)死难,年二十四,则《纬书》辑刊时间只能在崇祯间。。以上辑本皆不载文献来源。

谶纬文献的辑佚以清人辑本为大宗,较明人辑本更为严谨细致。时间上最早的当属殷元正原辑、陆明睿增订的《集纬》,成书约在乾隆中期(6)日本京都大学藏清平江苏氏抄本,有乾隆四十一年(1776)倪思宽序、乾隆五十五年王宝序序。乾隆五十三年修成的《娄县志》载有殷元正所撰《周易偶窥》四卷,可见当时殷氏已卒。又嘉庆《松江府志》谓陆明睿“与倪思宽齐名”,而倪思宽生于雍正七年(1729),卒于乾隆五十一年,陆氏年岁当亦近似。。此书所据文献多明清著作,其中单一出处者多不可信。又殷氏辑此书时间较早,其时尚无武英殿本《易纬》八种,故《坤灵图》《稽览图》等皆从他书辑出。《乾凿度》目下注“刻有全文,此不更录”,乃指行世之明嘉靖间范氏天一阁刻本或清乾隆间卢见曾雅雨堂刻本。乾隆间开四库馆,从《永乐大典》中抄出《易纬》八种(其中两种为宋人伪造),虽残阙、错讹严重,尚得窥南宋馆阁藏本的大致面貌(7)关于宋至明代《易纬》篇目的分合流衍及《永乐大典》本《易纬》八种的辑佚,详参拙文《〈易纬〉篇目、流传与辑佚的目录学考察》,《古典文献研究》第20辑上卷,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95width=10,height=11,dpi=110105页。。此后钱大昭辑《七经纬》,篇幅不大,似是读书时随笔采录,非专力于此(8)此书仅南京图书馆藏有清抄本一部(GJ/112349),书名为丁丙拟题。。嘉庆间赵在翰辑《七纬》,除《易纬》八种外,以《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所据七经纬篇目为准,不收《河图》《洛书》及《论语谶》。道光中,顾观光以《七纬》不载谶书,乃辑《七纬拾遗》及《河洛纬》以补之。顾氏使用文献比较审慎,所据出处均不晚于宋代,可靠性较高,在清人辑本中十分突出。道光、咸丰间马国翰辑《玉函山房辑佚书》,其中“经编·纬书类”收有纬书,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略有辑补。马氏见闻不广,其辑本特色在于排比、整合工作,佚文数量则略逊于此前的《七纬》。与马氏同时的黄奭也致力于辑佚,其《逸书考·通纬》是在《七纬》的基础上大幅增益而成。咸丰、同治间成书,光绪初刊行的乔松年《纬攟》,在《古微书》基础上重辑,收书131种,数量最多。又附《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指出了不少孙瑴原书的误辑或存疑之处。此外,清人辑本尚有姚东升《古微书补阙》、刘学宠《诸经纬遗》、林春溥《古书拾遗·纬候逸文》、王家璧《古微书辑补笺注》等,或篇幅较小,或多抄撮前人成书,价值不大。至于钱塘《易纬稽览图刊正》、张惠言《易纬略义》、陈乔枞《诗纬集证》、胡薇元《诗纬训纂》等,皆是针对一种纬书的专门研究,多在考订文字的同时加以注解,最有参考价值。

进入民国以后,学术研究逐渐转型,但纬书作为汉代经学研究的重要资料,仍受到重视。顾颉刚曾收集孙氏《古微书》、赵氏《七纬》、乔氏《纬攟》、殷氏《集纬》、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黄氏《逸书考》,“欲集录各家辑本为一编”,已开始雇工抄写,却因“九·一八”事变爆发而搁置(9)顾颉刚著,顾洪、张顺华编:《顾颉刚文库古籍书目》卷二“考正古微书”,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63页。。此外,朱师辙晚年欲据诸家辑本“折衷补订,裒成一帙,名曰《纬综》”,可惜亦未成书(10)顾颉刚:《顾颉刚读书笔记》卷十“辛丑夏日杂钞”,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7页。。

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于1959年至1964年完成《纬书集成》油印本八册,此后又经修订,于1971年至1992年以《重修纬书集成》之名陆续出版(11)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重修緯書集成》,东京:明德出版社,1971width=10,height=11,dpi=1101992年。。1994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译本,仍用《纬书集成》之名。原书仅有断句,中译本由整理者施加标点,并补充了少量校语。《集成》以乔松年《纬攟》为底本,集合11种前代辑本,并从前人辑而未尽的《五行大义》《开元占经》等书中检出不少内容。此外,又从各种日藏文献资料中新辑出不少佚文,其中《天文要录》《天地瑞祥志》《玉烛宝典》《诸道勘文》等,皆前人辑本未曾利用者,因而所收佚文数量大大超过前代辑本,确符“集成”之名。至于199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同名《纬书集成》,则并非新辑,而是影印了12种明清纬书辑本,后附《纬书佚文辑录》。此书前言号称“较日本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编《纬书集成》更为完备”,但其资料范畴仅较安居、中村之书多《七纬拾遗》《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两种。又其《纬书佚文辑录》实际上袭用了安居、中村二氏《重修纬书集成》的成果,仅将二氏《集成》中标为“中佚”“日佚”的佚文(即不见于明清辑本的内容)收集起来,且《春秋纬》部分不完整,因此并不能取代后者(12)刘国忠:《评两部〈纬书集成〉》,《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6年第3期,第90width=10,height=11,dpi=11095页。中村璋八:《上海図書館蔵『七緯拾遺』について》,《古田敬一教授頌寿記念中国学論集》,东京:汲古书院,1997年,第479width=10,height=11,dpi=110493页。。此外,董治安主编的《两汉全书》中亦有《两汉谶纬文献》(13)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主要以黄奭辑本为底本,又用《纬书集成》作补遗,资料范畴同样不出《集成》之外。

总之,作为谶纬辑佚的“集成”之作,安居、中村二氏的《纬书集成》是当今学界影响最大的谶纬文献辑本,学者研究、利用谶纬文献,多以《集成》为据。但本人在利用《纬书集成》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却发现此书存在非常严重的缺陷。虽然此前已有一些学者先后指出《集成》的一些问题(14)参见张以仁:《〈纬书集成〉“河图”类针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5本,1964年,第113width=10,height=11,dpi=110133页;波多野太郎:《介紹王氏父子対于『緯書集成』的意見》,《東方宗教》第26号,1965年;王利器:《与安居香山教授论〈纬书集成〉书》,《王利器论学杂著》,北京:北京师范大学,1990年,第449width=10,height=11,dpi=110452页(以上两文针对的是油印本《纬书集成》);钟肇鹏:《谶纬论略》第十一章《谶纬的辑佚和研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67width=10,height=11,dpi=110276页;黄复山:《东汉谶纬学新探》,台北:学生书局,2000年,第147width=10,height=11,dpi=110153页;孙剑艺、胥爱珍:《〈纬书集成·易纬通卦验〉断句指瑕》,《周易研究》2008年第3期,第34width=10,height=11,dpi=11037、76页;李梅训:《〈重修纬书集成·春秋纬〉勘误》,《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4期,第192、214页;李梅训:《河北人民版〈纬书集成·春秋纬〉疑误举例》,《齐鲁文化研究》第8辑,2009年,第204width=10,height=11,dpi=110209页;曹建国:《〈河图括地象〉考论——兼论谶纬文献的甄别与运用》,《国学研究》第39卷,2017年,第203width=10,height=11,dpi=110235页。,但大都是在肯定的基础上加以修补,或是以批评其中的某类、某篇为主,尚未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与应有重视。因此,下文首先针对《纬书集成》中的误辑情况举例说明,并分析其致误原因,以见重理谶纬文献之必要,最后再提出重理工作的原则与方法。

二、《纬书集成》误辑举证
梁启超曾提出鉴定辑佚书优劣的四条标准:一、佚文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能确遵此例者优,少者劣。二、既辑一书,则必求备,所辑佚文多者优,少者劣。三、既须求备,又须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四、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杂乱排列者劣(15)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23页。。由于谶纬文献本身的散乱,自然不能以第四点苛求纬书辑本。以梁氏标准衡量《纬书集成》,可以说《集成》做到了“求备”,但在“求真”上仍有很大的缺陷与不足。

(一)误立篇目
以“易编”为例,除了武英殿本《易纬》八篇及不知篇目所属的《易纬》条目外,《纬书集成》尚立有《易纬中孚传》等15篇。这些篇目多采自前人辑佚书(亦有从《天文要录》中新辑者),但谶纬文献中是否确实存在这些篇目,需要一一甄别。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1.《易纬内篇》(收佚文两条)(16)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322页。

○福万民,寿九州,莫大乎真气,炼五石,立四极,莫大乎神用。【《路·后纪》2、天】【攟、纬=作易纬】

○日月相逐为易。【攟】(17)《纬攟》于此条漏标出处,《纬书集成》亦未补。

按:首条见于《路史·后纪二》注,次条见于《路史·前纪一》及《发挥一》“易之名”,均引作《易内篇》(18)罗泌:《路史·后纪》卷二《太昊纪下》,明嘉靖洪楩刻本,第3b页;《路史·前纪》卷一《初三皇纪》,第1b页;《路史·发挥》卷一,第9b页。。然经检索可知,此二条皆是抱黄子《准易系辞篇》之文,见南宋曾慥所编《道枢》卷二五。曾氏按语云:“道士张抱黄,祥符中年已七十余,至岳麓访隐者周成不遇,见桥人秀水黎白,授以此书。”此书成于北宋大中祥符(1008width=13,height=13,dpi=1101016)间,准易理以释内丹,属于道书(19)潘雨廷:《道藏书目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57width=10,height=11,dpi=110358页。。《路史》所记篇名当有误。此篇非纬书,不当立目。

2.《易纬九厄谶》(收佚文三条)(2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324页。

○君舒怠,臣下有倦,白黑不别,贤不肖并,不能忧民,急气为之舒缓,草不摇。【微、汉】

○主失礼烦苛,则旱之,鱼螺变为蝗虫。【微、汉】

按:以上二条皆见《续汉书·五行志》刘昭注引“谶曰”,未言“易九厄”(21)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292页。。《纬书集成》沿《古微书》和《汉学堂丛书》(《逸书考·通纬》)之误。

○三统,是谓元岁,元岁之闰,阴阳灾。初入元,百六,阳九;次三百七十四,阴九;次四百八十,阳九;次七百二十,阴七;次七百二十,阳七;次六百,阴五;次六百,阳五;次四百八十,阴三;次四百八十,阳三,凡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与一元终。经岁四千五百六十,灾岁五十七。【《汉书·律历志上》】【微、汉、集】

按:《汉书·律历志上》云:“三统,是为元岁。元岁之闰,阴阳灾。三统闰法易九厄曰:初入元,百六,阳九……经岁四千五百六十,灾岁五十七。”(22)《汉书》卷二一上《律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84页。可见“初入元”以下方为《易九厄》文字,故《纬书集成》加按云:“《九厄谶》之文,自‘初入’乎?”且原文并无“谶”字,《纬书集成》误从《古微书》等辑本。乔松年《古微书订误》已指出此误(23)乔松年辑:《纬攟》卷一三《古微书订误》,清光绪三年(1877)强恕堂刻本,第11bwidth=10,height=11,dpi=11012a页。,《纬书集成》以乔氏书为底本,却未参用《订误》,不当。

又《汉书》孟康注曰:“《易传》也。所谓阳九之厄,百六之会者也。”(24)《汉书》卷二一上《律历志上》,第986页。“易传”二字下,《文选》左思《魏都赋》注、陆机《乐府》注、江淹《杂体诗》注、刘琨《劝进表》注、袁宏《三国名臣序赞》注、曹植《王仲宣诔》注所引并无“也”字,王念孙以为衍文(25)王念孙撰,徐炜君等校点:《读书杂志·汉书第四·律历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49页。。对于“易九厄”三字的理解颇多分歧,惠栋(26)惠栋:《后汉书补注》卷二○《西羌传》,清嘉庆九年(1804)德裕堂刻本,第7b页;惠栋撰,郑万耕点校:《周易述》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5页。、钱大昕(27)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七,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137页。认为“九厄”为“无妄”之误。王引之非之,据上引《文选》诸篇李善注,以为当作“阳九厄”,且谓:

下文孟康注曰:“一元之中,有五阳四阴,阳旱阴水,九七五三皆阳数也,故曰‘阳九之厄’。”此正释“阳九厄”三字。“阳九厄”盖《三统历》篇名也。阳厄五,阴厄四,合之则九。水旱之九七五三又皆阳数,故以“阳九厄”名篇。“三统闰法阳九厄曰”者,言《三统闰法·阳九厄篇》有云也。孟康注曰“《易传》所谓阳九之厄,百六之会者”,谓《三统·阳九厄篇》所云即《易传》所谓“阳九之厄”也。俗本“阳”字误而为“易”,注内“易传”下又衍“也”字,读者遂以“易九厄”为《易传》。(28)王念孙撰,徐炜君等校点:《读书杂志·汉书第四·律历志》,第549width=10,height=11,dpi=110550页。

张文虎以钱大昕作“无妄”非,但亦不赞同王引之改“易九厄”为“阳九厄”(29)王先谦:《汉书补注》卷二一上,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长沙王氏虚受堂刻本,第43a页。。今按,作“无妄”盖非,改为“阳九厄”亦不必从,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易九厄”的性质。惠栋、钱大昕、张文虎皆以为“纬书之类”,并无特别坚实的理由。不论“易九厄”是否确为《三统历》篇名,要之必为刘歆《三统历》所引,其时尚无纬书名目,则不应以纬书视之,《易九厄》不当立目。

3.《易纬礼观书》(收佚文一条)(3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325页。

○五礼修备,则五诸侯星正行,光明不相陵侵五木,五木应以大丰,天下大治,养不息。【《天文》41】【中佚】

按:《开元占经》卷六六引《礼纬含文嘉》曰:“五礼修备,则五诸侯星正行光明,不相凌侵,五禾、五木应以大丰。”(31)瞿昙悉达:《大唐开元占经》卷六六,影印明大德堂钞本,《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天文卷五》,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8页。从佚文内容看,当属《礼纬含文嘉》,《天文要录》盖传钞致误。又《纬书集成》标点破句。此外,《易纬纪》《易纬纪表》《易纬决象》等篇仅有《天文要录》征引的一条佚文,是否确有此篇也存疑。

4.《易纬河图数》(收佚文三条)(32)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330页。

○龟取生数,一三五七九。筮取成数,二四六八十。【微】

按:乔松年《古微书订误》云:“此文见《丹铅录》二十二,是杨升庵之语,谓《河图》之意如此,非引《河图》之文。孙氏乃造一《易河图数》之名,而摭此条以实之,妄甚。”(33)乔松年辑:《纬攟》卷一三《古微书订误》,第11a页。今按此文实为《周礼·夏官·校人》疏文,无所谓《易河图数》之名,《古微书》不可从。

○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同道,三与八为朋,四与九为友,五与十同途。东方、南方生长之方,故七为少,阳八为少阴。西方、北方成熟之方,故九为老阳,六为老阴。【微】

按:扬雄《太玄·玄图》云:“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共明,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34)扬雄撰,郑万耕校释:《太玄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51页。即此文所本。又明崇祯刻本《古微书》此句与“东方南方”句分为两条,并非连续之文(35)孙瑴辑:《删微》卷一六,影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崇祯刻本,《中华再造善本·明代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1awidth=10,height=11,dpi=1101b页。。乔松年虽订下句之误,却仍将此句收入《纬攟》,亦题《易河图数》。“东方南方”句,乔松年《古微书订误》云:“此文亦见《丹铅录》,亦是升庵解说《河图》之语。”(36)乔松年辑:《纬攟》卷一三《古微书订误》,第11a页。今按“东方南方”至“六为老阴”实亦为《周礼·夏官·校人》疏文,在“龟取生数”云云句下,并无所谓《易河图数》之名。

○五运皆起于月初,天气之先至,乾知大始也。六气皆起于月中,地气之后应,坤作成物也。【微】

按:乔松年《古微书订误》云:“此文亦见《丹铅录》,其上明著‘医家’二字,孙氏乃并‘东方南方’一条,皆造为《易河图数》,均大妄也。”(37)乔松年辑:《纬攟》卷一三《古微书订误》,第11a页。可见以上三条所谓《易纬河图数》之名皆孙瑴虚造,不当立目。

由以上分析可知,15篇中至少有4篇为误立,大都是沿袭前人辑本的错误。还有一些篇目的误立,则是《纬书集成》纂辑过程中产生的讹误。如《尚书中候日角》(第451页)和《尚书中候亶甫》(第454页)二篇,《集成》皆据《玉函山房辑佚书》收入。然检《玉函》原书,“日角”实为《勑省图》之文,“亶甫”实为《稷起》之文(马国翰据注文补),并非篇名。因《玉函》篇名、正文皆顶格,《纬书集成》失于区分,虚立其目。

(二)误辑文句
由于谶纬文献大多亡佚散乱,某条佚文归于何篇往往颇费斟酌,《纬书集成》基本是将前人辑本的内容照单全收,失于考辨。其中《易纬》八种据武英殿本收入,各篇后又附“补遗”,除了误收别篇文字外,尚有大量文字并非佚文,而是已见于殿本各篇。文献征引或与殿本略有文字差异,可为校勘之资,但不能以佚文视之。一些问题比较严重的部分如《易纬稽览图》补遗,凡十五条,全部为误辑。

1.《易纬乾凿度》补遗(38)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60width=10,height=11,dpi=11064页。

○王者,天下所归。四海之内,曰天下。【《帝范》注】【攟】

按:“王者,天下所归”已见于《乾凿度》正文,非佚文。《文选·王命论》注、《太平御览》卷七六亦引此句,皆无“四海之内,曰天下”七字(39)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五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718页。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六《皇王部一》,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54页。。《纬书集成》据乔松年《纬攟》,《纬攟》则据《帝范》注。而乔氏所用《帝范》注乃乾隆间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收入《武英殿聚珍版书》及《四库全书》,实为元大德间李鼐注本(《四库提要》不明注者,仅推测“盖元人因旧注而补之”)。日本猿投神社藏有日本南北朝初抄本《帝范》二卷,为唐人注本。唐注易得之本有日本宽文八年(1668)刻本、《粤雅堂丛书》本(据宽文本)、民国十三年(1924)东方学会排印本(据宽文本)等(40)阿部隆一:《帝範臣軌源流考附校勘記》,《斯道文庫論集》第7辑,1968年,第171width=10,height=11,dpi=110289页。。经检,《帝范》相应正文下无此注。“四海之内,曰天下”七字盖李鼐语,非《乾凿度》原文。此条不当辑入。

○雌生戌仲,号曰太始。雄雌俱行三节。俱行起自戌仲,至亥。【览1】【汉、逸】

○雄含物魂,号曰太素。雌雄俱行,故能含物魂而生物也。独言雄雌,生于汤故也。【览1】【汉、逸】

按:上二条皆为黄奭所辑。检宋本《太平御览》,“生于汤”当作“主于阳”(41)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天部一》,第3页。,“生”字沿黄奭之误,“汤”字则《纬书集成》误排。陈乔枞《诗纬集证》于上条云:“考《乾凿度》无此语,以类求之,知是《推度灾》之文。”(42)陈乔枞:《诗纬集证》卷一,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小嫏嬛馆刻本,第8b页。下条正文亦见于曹宪《广雅音义》引《诗纬》,陈乔枞因作《推度灾》文。《太平御览·天部一》“太初”标目下先引《易乾凿度》,次引《帝王世纪》,次引《诗推度灾》,“太始”“太素”下先引《易乾凿度》,次引又曰,次引《帝王世纪》,“又曰”实即《诗推度灾》,盖当时编辑之误。

○岷山上为井络。【览40】【汉、逸】

按:此条亦黄奭所辑。《乾凿度》无专言山川地理之文,实见于《河图括地象》“岷山之地,上为井络”(43)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1100页。。此条盖《太平御览·地部五》误标出处。

○清轻而骞者为天,浊重而坠者为地,冲粹而生者为人。【路前纪1三皇纪注】【汉、逸】

按:此条见《路史·前纪一》正文引,而非注文(44)罗泌:《路史·前纪》卷一《初三皇纪》,第2a页。。黄奭按语本为:“《路史·前纪·初三皇纪》。注云:此本《易乾凿度》之文,引见《列子》。”(45)黄奭:《通纬·易乾凿度郑氏注·补遗》,民国二十三年(1934)至二十六年江都朱长圻补刊汇印《黄氏逸书考》本,第72a页。前句指明佚文出处,后句“注云”即《路史》注,《纬书集成》误以“注”字连上文出处。今传《乾凿度》作“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此卷上文字,卷下无“者”字)(46)《周易乾凿度》卷上,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德州卢氏雅雨堂刻本,第5a页。,无末句。《列子·天瑞》前二句与《乾凿度》同,末句作“冲和气者为人”(47)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一《天瑞》,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页。。盖《列子》本《乾凿度》之文而增衍之,不可径以为《乾凿度》原文。黄奭尚引《路史》注以为说明,《纬书集成》未录,不当。此条不应辑入。

○甲子为蔀首七十六岁,次得癸卯蔀七十六岁,次壬午蔀七十六岁,次辛酉蔀七十六岁,凡三百四岁,木德也,主春生。……其得四正子午卯酉而朝四时焉。凡一千五百二十岁终一纪,复甲子,故谓之遂也。【逸】

按:黄奭辑本按语云:“《古微书·洛书甄曜度》后引甄鸾注转引《乾凿度》。”(48)黄奭:《通纬·易乾凿度郑氏注·补遗》,第75a页。《纬书集成》据以辑入,未标出处。今按《古微书》按语有误,实际为《周髀算经》卷下赵君卿注文。赵注引《乾凿度》可确定为原文的是“至德之数,先立金木水火土五,凡各三百四岁”(49)《周髀算经》卷下,影印南宋嘉定六年(1213)鲍澣之刻本,《宋刻算经六种》,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25b页。,见于《乾凿度》卷下。其余文字大意与《乾凿度》同,但差异明显,当是赵君卿据《乾凿度》转述。《乾凿度》原文俱在,不当辑入此条。

2.《易纬稽览图》补遗(5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180width=10,height=11,dpi=110181页。

○天地开辟,五纬各在其方。至伏羲氏,久合,故历以为元。【攟、郛】

按:重编本《说郛》及《纬攟》“久合”皆作“乃合”(51)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1页。乔松年辑:《纬攟》卷一,第7b页。,《集成》有误。又此条见《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三》,所引乃《春秋内事》(52)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三》,第364页。,重编本《说郛》误入《易稽览图》,《纬攟》从之,《纬书集成》又沿其误。

○夏至后三十日极温,夏至景风至,蝉始鸣,螗螂生。【览23(34)、(渊21)】【微、纬、七、集】

※夏至景风至,螳螂生。

按:《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引,实作两条:《易稽览图》曰:“夏至后三十日极温。”(53)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第110页。《易稽览图》曰:“夏至景风至,蝉始鸣,螗螂生。”(54)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第111页。不当连缀合一。上条见于《稽览图》卷上,非佚文。按《御览》体例,相邻两条或两条以上引文,如为同一出处,则仅于首条标注来源,其余各条均作“又曰”,此处有违体例,疑下条出处非《易稽览图》,乃《御览》编纂时误标。今检武英殿本《通卦验》卷下有“夏至景风至,暑且湿,蝉鸣,螳螂生”(《玉烛宝典》卷五引《易通卦验》,文字与此同)(55)《易纬通卦验》卷下,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武英殿刻本,第12a页。,知《易稽览图》乃《易通卦验》之误。《初学记》卷三岁时部上引文与《御览》同,亦作《易通卦验》(56)徐坚:《初学记》卷三《岁时部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0页。。《纬攟》亦据《御览》卷二三辑“夏至景风至,螳螂生”一条,但加按语云:“愚按此语不似《稽览图》,殆《御览》误引。”(57)乔松年辑:《纬攟》卷一,第7b页。《纬书集成》于此未加考辨,误以《通卦验》文字入《稽览图》。又《七纬》所收《易纬》皆据殿本《易纬》八种,此外未另辑佚文,故《纬书集成·易纬》“补遗”部分资料来源标“七”(即《七纬》)者皆有误。

○冬至之后三十日极寒。【览34】【微、七、集】

按:已见《稽览图》卷上,非佚文。

○政道得,则阴物变为阳。【天46】【攟、七、集】

郑康成注:若葱变为韭,是也。

※治道得,则阴物变为阳物。【《隋书·王劭传》】

郑玄注:葱变为韭,亦是。

按:此文已见于《稽览图》卷上,殿本按语云:“按《隋书·王劭传》引此文,又引郑康成注有此六字,原本脱,今补入。”(58)《易纬稽览图》卷上,清乾隆三十八年武英殿刻本,第10a页。知《永乐大典》本正文同《隋书》,而阙郑注六字,殿本既已补入,则不当复出于“补遗”。又《北史·王劭传》引,“治道”作“政道”(59)《北史》卷三五《王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96页。,余同《隋书》。《纬书集成》标《天中记》,非原始出处,故脱句末“物”字。

○天有十二分,以日月之所躔也。【攟、郛】

按:此文见《北堂书钞》卷一四九《天部一》、《太平御览》卷一《天部一》,皆作“《春秋内事》云:天有十二分次,日月之所躔也”(60)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四九《天部一》,清光绪十四年(1888)南海孔氏三十三万卷堂刻本,第3a页。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天部一》,第5页。。《说郛》《纬攟》误入《稽览图》,且误“次”为“以”,《纬书集成》沿误。

○卦气起中孚,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其余六十卦,卦有六爻,爻别主一日,凡主三百六十日,余有五日四分日之一者,每日分为八十分,五日分为四百分四分日之一,又为二十分,是四百二十分,六十卦分之,六七四十二,卦别各得七分,是每卦得六日七分也。【《易·复卦》疏】【攟、纬、集、七】

按:《周易正义》引《易纬稽览图》实仅“卦气起中孚”一句(61)《周易注疏》卷五,影印南宋初刻八行本,东京:汲古书院,1973年,第266页。,已见于《稽览图》原文。“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以下皆是孔颖达正义之语,不当辑入。

○太平时,阴阳和合,风雨咸同;海内不偏,地有阻险,故风有迟疾。虽太平之政,犹有不能均同,唯平均乃不鸣条。【《隋书·王劭传》、览9、渊6】【郛、微、纬、集、七】

△故欲风于亳。亳者,陈留也。【《隋书·王劭传》】【攟、七】

按:此文已见于《稽览图》卷上,但除“太平”二字外,皆误为正文,且有个别误字,殿本已据《隋书·王劭传》改正(62)《易纬稽览图》卷上,第9b页。,故《纬书集成》不应辑入补遗。

○降阳为风,降阳之风,动不鸣条。【《法苑珠林》7】【微、集、七】

○降阴为雨,降阴之雨,润不破块。【览10、渊7】【微、纬、七】

按:已见于《稽览图》卷上,惟语句组合顺序不同,当是引书时有所调整。

○阴阳和合,为电辉辉也,其光长。【览13、渊8】【微、纬、集】

※阴阳和合,其电耀耀也,其光长。【《法苑珠林》7、占102】【七】

按:已见于《稽览图》卷上,不当辑入。

○春夏寒,政教急。【渊21】【集】

按:此实《太平御览》卷三四《时序部》引《京房易妖占》之文,而《御览》上条方为《易稽览图》(63)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四《时序部一九》,第161页。,知为《渊鉴类函》编纂失误。《集纬》见闻不广,所用文献多《渊鉴类函》等晚近文献,可靠性不高,《纬书集成》往往沿袭其误。

以上《纬书集成·易纬稽览图》补遗部分凡15条,全部为误辑。现存文献征引《稽览图》文字,并无出于武英殿本之外者,说明今传《稽览图》在内容上是比较完整的。

3.《易纬辨终备》补遗(64)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182width=10,height=11,dpi=110186页。

○日之既,阳德消。【选13月赋注】【攟、纬、七、集】

郑玄曰:日既蚀,明尽也。【中佚】

按:正文及郑注皆见《文选·月赋》李善注(6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一三,第196页。,并非所谓“中佚”(据《纬书集成》凡例,指中国资料中未被收入明清诸辑佚书的纬书资料),是误标。又此文已见于殿本《辨终备》,唯殿本郑注于“既”下误衍“日”字,无“也”字。当据《文选》注所引订正殿本,而不当辑入补遗。

○鲁人商瞿使向齐国,瞿年四十,今后使行远路,畏虑恐绝无子。夫子正月与瞿母筮,告曰:后有五丈夫子。子贡曰:何以知?子曰:卦遇大畜,艮之二世。九二甲寅木为世。六五丙子水为应。世生外象,生象来爻生互内象,艮别子,应有五子,一子短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正义11作《中备》】【攟、集】

按:《中备》乃《易三备》之卷中,非《易纬辨终备》(66)陈槃:《敦煌唐咸通钞本〈三备〉残卷》,《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43width=10,height=11,dpi=110555页。。

○煌煌之耀,乾为之纲。合凝之类,坤握其方。雌雄呿吟,六节摇通。万物孳甲,日营始东。【微、纬、七、集】

按:已见于殿本《辨终备》,“纲”作“冈”,“雌雄”作“雄雌”(67)《易纬辨终备》,清乾隆三十八年武英殿刻本,第1a页。,于文义无碍。《困学纪闻》卷一引《易纬辨终备》此条,文字与殿本同(68)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影印元刻本,《四部丛刊三编》,第23b页。。《古微书》等盖又从《困学纪闻》辑出,而传钞中文字略有变异。

由以上举例可见,《纬书集成》误立篇目、误辑条目的现象是相当严重的。至于其中的文字讹误、句读不通,更是难以枚举。关于这一点,不少学者已经指出,故本文不再赘述。

(三)误信来源不明的“清河郡本”
所谓“清河郡本”的文字在《纬书集成》中占有相当大的篇幅,而且往往是独有佚文。但“清河郡本”本身的来源和性质并不明确,且十分可疑。由于《纬书集成》将清河郡本的文字作为珍贵的佚文收入,现代利用《集成》的研究者直接将其视为汉代文献,这是十分不妥的。

从现有的文献看,清河郡本最早的收藏者是清代乾隆、道光间的甘泉人张宗泰。此书后归江都陈逢衡,仪征刘毓崧、江都薛寿见此书,二人于其中的《通卦验》均有长跋(69)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二《书易纬通卦验郑注后》,影印民国南林刘氏求恕斋刻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0页。薛寿:《学诂斋文集》卷下《书通卦验郑注后》,影印光绪六年(1880)仪征刘寿曾冶城山馆刻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49册,第504页。。清河郡本当时仅在扬州当地的小圈子内流传,陈逢衡后不见他人收藏的记载,钟肇鹏推测可能经太平天国战争而失传(70)钟肇鹏:《谶纬论略》第十一章《谶纬的辑佚和研究》,第253width=10,height=11,dpi=110254页。。黄奭辑《逸书考》,延请陈逢衡任校雠之事,所以应是陈逢衡将清河郡本的内容采入黄奭书中。《纬书集成》中所载清河郡本内容均是来自黄奭辑佚书。

刘毓崧、薛寿仅说此书是钞本,抄写时代则不明确。每页刻有“清河郡”三字,故名。至于清河郡本的性质,是纬书传本,还是后世辑本?纬书多亡佚于宋前,《易纬》至明中期亦仅存《乾凿度》一种,何以至晚清突现传本?且据薛寿说,《易纬》“卷首下题‘汉郑氏注、魏宋均校’”,显然也是为了弥合《隋书·经籍志》作郑玄注,新旧《唐志》作宋均注的差异。据黄奭辑本可知,清河郡本《尚书纬》标“郑氏注”,《诗纬》标“宋均注”,《礼纬》标“郑氏注”,《乐纬》标“宋均注”,皆是有意与《隋志》、新旧《唐志》著录保持一致。何况其中存在的大量独有佚文完全不见前代文献征引,根据文献流传的一般规律,传本的猜测显然不可取。

如果清河郡本是辑本,那么其中的独有佚文又来自何书呢?余作盛对清河郡本《乐纬》作了考察,发现重编本《说郛》和《古微书》中的误辑条目也存在于清河郡本中(71)余作盛:《清河郡本〈乐纬〉辨正》,《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3期,第19width=10,height=11,dpi=11028页。。其实,中村璋八也发现了重编本《说郛》和清河郡本有不少相同条目,但错误地认为清河郡本为重编本《说郛》的来源(72)中村璋八:《緯書の基礎的研究·資料篇》,第328页。。余文认为,清河郡本是有意作伪,一是抄录或节录改写他书之文(取材最多的是陈旸《乐书》《周礼》和《礼记·乐记》),二是敷衍、杜撰新文。曹建国则指出清河郡本《河图括地象》误收《括地图》《外国图》之文(73)曹建国:《〈河图括地象〉考论——兼论谶纬文献的甄别与运用》,第203width=10,height=11,dpi=110235页。。其他各纬也存在这种情况,从《易纬》看,清河郡本某些条目应是来自《初学记》,而与武英殿本多有不同。更为奇怪的是,据刘、薛二跋,清河郡本《通卦验》郑注,“每节气后各附药方,凡当至不至与不当至而至者,皆随其病名列其治法”,其中甚至有李时珍《本草纲目》始收之药名,同样反映了作伪的痕迹。对于这部分药方、治法,刘、薛以为后人增益,黄奭辑本中也未收入这部分文字,但诸人却并未因此怀疑清河郡本整体的可靠性。由于清河郡本条目众多,其中大部分确实难以指明其具体来源,希望引起研究者的警惕(74)关于清河郡本纬书的详细情况,请参拙文《清河郡本纬书献疑》,《中国典籍与文化》待刊。。

三、《纬书集成》致误之由
(一)未复核原始出处
《纬书集成》以前人辑本为基础,加上编者新收集的佚文(主要来自日藏文献),综合整理而成。所以主体来源是二手文献,这是《集成》最根本的缺陷。虽然凡例中强调“本《集成》将出处明确者全部与原文核对,然后列出了校勘记”(75)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凡例》,第1页。,但实际上工作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多数并未校核,所以才会出现上举种种原始出处文字不误,前代辑本有误,《集成》与辑本同误的情况。其实,张以仁在批评油印本《纬书集成》的文章中已经指出:“黄、乔……诸氏之书,作为校勘或索引之用是可以的。若以之为材料的主要来源,便太危险了。”(76)张以仁:《〈纬书集成〉“河图”类针误》,第130页。可惜未能引起安居、中村二氏的重视,后来的《重修纬书集成》在本质上仍然是二手文献的汇编。这是辑佚工作的大忌,决定了《纬书集成》难以成为一部上佳的谶纬文献辑本。

(二)对前人成果利用不足
在各种前人辑本中,《集成》以乔松年《纬攟》为底本,称此本“在纬书辑佚书中归纳整理的最有系统”(77)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凡例》,第2页。,可见对此本的重视。但《纬攟》尚附有《古微书订误》《古微书存考》二种,对《古微书》讹误、存疑处有考辨和提示。《集成》虽以乔书为底本,却未能吸收乔氏考辨《古微书》的成果,所以多有乔氏已指出《古微书》讹误之处,《集成》仍予收入。即使是一些清人的纬书考证成果,《集成》也并非据原书收入,而是沿用清人辑佚书中转引之文。如张惠言《易纬略义》,《解说》中有所介绍,且指出黄奭辑本已将张惠言说几乎全部列出。所以《集成》中所载张说,实际都是从黄奭辑本中转引(“谨按张惠言曰”云云,黄奭辑本原文即如此)。但几乎全部列出不等于全部采入,尚有少部分可供参考的张说不见于黄奭辑本,所以《集成》同样阙载,这也是使用二手文献导致的缺陷。

(三)忽视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
《纬书集成》沿袭明清辑本,常以时代较晚之文献为据,文字准确性较低,不符合梁启超“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的原则。谶纬文献除《易纬》外,皆散亡于宋前,宋人并不得亲见《易纬》外的纬书,所以《太平御览》之后的文献在谶纬辑佚中的价值不应高估。前人辑本中有不少以南宋罗泌《路史》为最早出处的佚文,多不可靠。如《路史》引《括地象》之文“过,猗姓国”“曹州武城,南重邱城”“泗州城,徐城县北”等等,从地名看,曹州为北周武帝改西兖州置,泗州为北周末改安州置,皆与汉代成书之《河图括地象》不合。同类文字亦见唐人《盟会图疏》引《括地象》,孙诒让已指出乃唐李泰《括地志》之误(78)孙诒让著,梁运华点校:《札迻》,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5页。。《路史·国名纪》中有不少征引《盟会图》《盟会图疏》的地方,误《括地志》之文为《括地象》,当是沿袭此书之误。南宋类书多为私人编纂,体例不如北宋官修类书谨严,其中的谶纬佚文只能是辗转抄自他书,辑佚价值甚小,其独有佚文往往难以信据。如吴淑《事类赋注》卷二八引《河图》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列背而出。”(79)吴淑撰注:《事类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59页。实际是吴氏误读《文选》注。按《文选·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姒”句薛综注云:“《尚书传》曰: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又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8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三,第54页。薛注所引“又曰”以下实为《尚书·洪范》伪孔传之文,吴氏误将“河图又曰”四字连读,以为下乃《河图》之文。《集纬》从《事类赋注》误辑,《纬书集成》又沿袭此误。

《纬书集成》中使用的出处资料中,还有很多明以后文献,如《唐类函》《潜确居类书》《事词类奇》《广博物志》《天中记》《绎史》等。这些晚出文献所载谶纬佚文多为转引前代类书等著作,并无特别价值,而其独有佚文更不可信据。更极端的情况是,由于沿袭清人辑本,《集成》中甚至出现以《格致镜原》《渊鉴类函》《康熙字典》为出处者。如《乾坤凿度补遗》的两条文字,出处皆标为《康熙字典》,所据资料则是《纬攟》,实际皆已见于殿本原文。又《集成·河图》中“五龙见教,天皇被迹。荣氏注曰:五龙治在五方,为五方神”一条,乃《纬攟》辑自“江郑堂《隶经文》”(81)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1218页。。乔松年竟以清人江藩之书为辑佚出处,令人难以理解。又此文见于《水经注》引《遁甲开山图》(82)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河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3页。,并非《河图》,江藩《隶经文》原不误(83)江藩:《隶经文》卷三“六甲五龙说”,影印道光元年(1821)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3册,第573页。,乔氏不知缘何致讹,《集成》亦未核对。

(四)征引文献缺乏必要的考辨
由于传世文献的文本复杂性,对于其中征引的条目是否确为谶纬文字,需要仔细地加以考辨,而《集成》往往仅据明清辑本移录文字,故颇有误收。如郑玄注纬称“说”,但并不代表有“某说”字样,其下所引文字即为某纬。如《集成·尚书纬》:

○天有五号,各因所宜称之。尊而君之,则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旻天。自上监下,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周礼·大宗伯》疏作“尚书纬”】(84)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390页。

按:天有五号,而此仅皇天、旻天、上天、苍天四号。今检《周礼疏》,知“元气广大”下脱“则称昊天仁覆慜下”八字,又“因”作“用”。此乃乔松年《纬攟》之误,《纬书集成》以乔书为主,又失于检核,故袭其误。又乔氏按语云:“《周礼·大宗伯》疏引‘尚书说’。《毛诗》传亦有此语,未言是纬。”(85)乔松年辑:《纬攟》卷二,第18a页。《纬书集成》改“尚书说”为“尚书纬”,与《周礼疏》不符。又所谓“尚书说”实见于《周礼疏》所引许慎《五经异义·天号等(当作第)六》:

《今尚书》欧阳说曰:“钦若昊天,夏曰苍天,秋曰旻天,冬曰上天,揔为皇天。”《尔雅》亦然。《故尚书》说云:“天有五号,各用所宜称之。尊而君之,则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昊天。仁覆慜下,则称旻天。自上监下,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谨案:《尚书》“尧命羲和,钦若昊天”,揔敕四时,知昊天不独春。《春秋左氏》曰:“夏四月己丑,孔子卒。”称旻天不吊,时非秋天。(86)贾公彦:《周礼疏》卷一八《春官宗伯三上·大宗伯》,影印民国二十九年(1940)董康珂罗版印本,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24bwidth=10,height=11,dpi=11025a页。

关键在于对“故尚书说”四字的理解。《毛诗·黍离》正义亦引《异义》此文,“钦若”作“春曰”,“故尚书说”作“古尚书说”,“时非秋天”作“非秋也”(87)《毛诗注疏》卷四,影印南宋建刻十行本,东京:汲古书院,1974年,第453页。,较《周礼疏》为优。称纬为“说”者乃郑玄,是碍于党锢而不得不如此(88)《礼记正义·檀弓下》云:“凡郑云‘说’者,皆纬候也。时禁纬候,故转纬为‘说’也。故《郑志》张逸问:‘《礼》注曰书说,书说何书也?’答曰:‘《尚书纬》也。当为注时,时在文网中,嫌引秘书,故诸所牵图谶皆谓之说云。’”(郜同麟点校:《礼记正义》卷一四,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69页)。许慎时代在前,与此无涉(89)《说文解字》第七上“旻”字云:“秋天也。……《虞书》曰:仁闵覆下,则称旻天。”(影印清同治十二年番禺陈昌治刻本,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37页)所引即“《古尚书》说”之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校改“曰”为“说”,是。。《异义》引两种异说,一为“《今尚书》欧阳说”,即《今文尚书》欧阳家说,《尔雅》同;一为“《古尚书》说”,即《古文尚书》之说(90)皮锡瑞认为“《五经异义》引《古尚书》说,盖出卫宏、贾逵,亦或本之于(刘)歆”(《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61页)。。二说不同,方为“异义”,许慎再加按断。若作“故”字,以《尚书说》为书名,上下文乃成因果关系,与原文明显不符,所以“故”为“古”之误(或读为“古”)。《五经异义》引《今尚书》《古尚书》异说处尚多,亦是一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即据《毛诗正义》改“故”为“古”(91)陈寿祺撰,曹建墩校点:《五经异义疏证》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页。。《周礼疏》下文又引“玄之闻也”云云,乃郑玄《驳五经异义》之文,“《故尚书》所云者,论其义也”,亦“古”字之误。经此分析可知,《异义》所引乃“《古尚书》说”,非《尚书纬》之文,不当辑入。

又如《集成·尚书中候》:

○用玉律,唯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十六候,四各如其历。若非气应,是动触,及为风所动者,其灰则聚而不散。若是气应,则灰飞上薄。【《乐书要录》】

※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徐笺墓志》】

※用玉为律以候之。【《通考》125】(92)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419页。

按:此条语句多不通,标点亦有误。《乐书要录》十卷,武则天撰,中土亡佚,日本存三卷(卷五至七),林衡《佚存丛书》本传入后,国内始有流传(93)关于《乐书要录》的版本,参见羽塚启明:《楽書要録解説》,《東洋音楽研究》2卷2号附录,1940年,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12页。高濑澄子:《『楽書要録』の伝本》,《東洋音楽研究》68号,2003年,第27width=10,height=11,dpi=11038页。。《乐书要录》卷六“审飞候”,移录四大段引文,先引“司马彪《续汉书志》”,次引“信都芳《乐书注·图法》”,次引“苏夔《乐志》”,次引“《礼记·月令》疏解”,末为编纂者“论曰”。此条所谓《尚书中候》文字,乃其中的苏夔《乐志》所引,现将《乐志》整段文字移录如下:

苏夔《乐志》:

候气者,旧说密室中依辰埋管,云齐管端,以轻薄沙縠覆之,加以葭莩灰候之。黄钟管则十一月甲子朔旦夜半冬至,而气吹灰,他管准之。郑小同所传者,以灰实管内,以沙縠覆之。司马彪候法:为室三重,户闭,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加律,以葭莩灰内其内端。气至灰则和,若气动者其灰则散,若人衣风所动者其灰则聚。《尚书中候》云:用玉律,唯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十六,候四各如其历。若非气应,是动触及为风所动者,其灰则聚而不散;若是气应,则灰飞上薄縠。隐义云:阳气应而不和,或气过微而不能若应者,灰则厚薄偏颇亦不均也。此□诸家法,而欲其最者,以二至乃候者为胜。何以知之?二至极昼夜长短,是阴阳盛气之时,以其时管候,乃得灰飞。若非二至,其阴阳气甚微,或阴阳交多少等,何可征灰也。置灰法依旧说,气沙縠上内端者,取气之同。然其沙縠体疏薄,从令灰至,恐不能留。若气能吹灰至,沙縠上之灰必当飞散。是以故取二至,气灰同旧说。其余诸义,亦非无一涂,并恐竞为异端耳。(94)羽塚启明:《校異楽書要録》,《東洋音楽研究》2卷3width=10,height=11,dpi=1104号附录,1941width=10,height=11,dpi=1101942年,第1width=10,height=11,dpi=11014、15width=10,height=11,dpi=11025页。羽塚氏以日本上野帝国图书馆藏卷子本(现藏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书写年代不明)为底本,校以日藏写本五种及《佚存丛书》本、《正觉楼丛书》本等。今录文据羽塚氏校录异文略有改动,原文仅有断句,错误较多。

今检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上》所载候气之法云:

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去,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95)司马彪:《续汉书·律历志上》,《后汉书》,第3016页。标点有改动。

两相对照,知两者皆有误字,而以《乐书要录》引《乐志》误字为多,以致有语义不通处。《乐志》“为室三重”至“候四各如其历”皆为《续汉志》之文,而其中“尚书中候云”,《续汉志》作“殿中候”。《乐书要录》前文移录信都芳《乐书注·图法》亦作“殿中候”,据信都芳自注,此句之义为“谓前殿之中作律室,用律伺气”,可见今本《续汉志》不误。且“殿中”与“灵台”相对,一用玉律,一用竹律,若作“尚书中候云”,则上下文不相应。又苏夔云诸家法“以二至乃候者为胜”,“二至乃候者”即司马彪法(96)《续汉书·律历志上》云:“是故天子常以冬夏至日御前殿,合八能之士,陈八音,听乐均,度晷景,候钟律,权土炭,效阴阳。”(《后汉书》,第3016页)。若作“尚书中候云”,则“唯二至乃候”成《尚书中候》之文。作“尚书中候云”盖《乐书要录》传钞中致误,不可信据,则此文不当辑入。

又此致误时代甚早,北宋陈旸(1064width=13,height=13,dpi=1101128)《乐书》卷一○二“律吕候气之法”条末注中云:“《尚书中候》云用丑(谦按:当作玉)为律候之。”(97)陈旸:《乐书》卷一○二,影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至正七年(1347)福州路儒学刻明修本,《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4b页。卷一三六“玉律”条云:“《尚书中候》气(谦按:疑衍字)用玉为律以候之。”(98)陈旸:《乐书》卷一三六,第5a页。盖即沿用前代书中之语。《纬书集成》据《文献通考》辑出者,见《文献通考》卷一三五《乐考八》,乃袭用陈旸《乐书》。《徐笺墓志》乃《纬书集成》袭自《集纬》,指清吴兆宜《徐孝穆集笺注》(99)中村璋八《緯書の基礎的研究·資料篇》第一章第四节《緯書資料の輯佚書とその研究》(第344width=10,height=11,dpi=110346页)中介绍《集纬》,所列殷元正“原辑采用书目”中已有《徐孝穆集笺》,下文列不见于原辑、增订书目的《集纬》所据文献時,又有“徐笺墓志”,不知此即《徐孝穆集笺》,可见中村氏不晓《集纬》此条佚文来源。,乃《河东康简王墓志》吴氏笺注,时代过晚。且笺注引《后汉·律历志》,云“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100)徐陵撰,吴兆宜笺注:《徐孝穆全集》卷五,影印清雍正刻本,《四库提要著录丛书》集部第4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35b页。,并未言及《尚书中候》,《集纬》征引有误,《集成》又失于检核。

(五)对辑佚来源文献的研究不足
利用文献进行辑佚工作,首先要对所据文献的时代、性质、体例、版本优劣等情况有较为深入的了解,方能正确使用文献。在这方面,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二位做了不少工作,尤其对保存了大量谶纬文献的日藏汉籍如《五行大义》《开元占经》《天地瑞祥志》《天文要录》等都有专门研究。但随着学术的发展,以往的研究便会显示出不足之处。如《纬书集成》所用《开元占经》为清恒德堂刊本,此本题“谨遵钦定四库全书校本”,又有《四库提要》,似乎源于《四库全书》本。但根据佐佐木聪的研究,现存《开元占经》可分为三个版本系统:成化阁本系统、东洋文库本系统、程明善本系统,其中《四库》本和恒德堂本均属程明善本系统,但二本异同颇多,当是源自《四库》本以前之钞本(101)佐佐木聪:《『開元占經』の諸抄本と近世以降の傳來について》,《日本中國學會報》第64集,1992年,第83width=10,height=11,dpi=11097页。附有“《开元占经》调查所见表”。。从《集成》中引用的恒德堂本文字看,此本当是经过校改,某些地方大失《占经》原貌。如《集成》据《开元占经》卷七六收入一条《易纬辨终备》佚文:“星昼见,虹不藏,臣下谄媚失常,主淫于色酒湎沈,至失职出遨游。”(102)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第188页。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大德堂抄本(程明善本系统)及清抄本(成化阁本系统)则作:“《辨终备》曰:星昼见,虹不藏,巨人生,海失常。主淫于色酒湎沈,慎失职,出游遨。”(103)瞿昙悉达:《大唐开元占经》卷七六,《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天文卷五》,第668页;清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善06127),第1b页。虽亦有不通处,但较恒德堂本为优,且文字更原始。在《开元占经》现存版本中,恒德堂本实际较劣,应选用其他版本。此外,《集成》对个别文献的时代有认识上的偏差。如上文举例中提及的《帝范注》,《集成》所用实为元李鼐注本,而非日藏唐人注本。

四、重理谶纬文献的设想
谶纬辑本是谶纬研究的文献依据,建立在一个来源可靠、文字准确的文本之上的研究方能不断进步。回顾谶纬辑佚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虽然前人做了相当多的工作,但由于方法上的偏差,导致辑本存在种种缺陷与不足,达不到现代学术规范的要求。所以,需要对谶纬文献重新整理、校订,形成一个更加可靠的辑本。

基于对前人谶纬辑本经验教训的总结,新的辑本应遵循如下原则:

(一)佚文据原始出处辑出,以避免沿袭前人辑本的错误。如前人辑本中多有以《说郛》《古微书》为出处者,但二书亦为辑本,而非史源,应追踪更原始的出处。在原始出处均存的情况下,前人辑本并无参校价值。一些明清类书虽有谶纬佚文,但皆为辗转承袭自唐宋类书,亦非史源,并不具备作为辑佚出处的价值。

(二)注重辑佚来源文献的时代性。欲辑佚书,需先考察此书亡佚于何时。书既亡佚,此后之人自然无从征引原书。因此,其亡佚时代基本决定了辑佚来源文献的下限。当然,若某一文献时代虽晚,但有更早的史源,亦可纳入辑佚范畴。谶纬文献除《易纬》外,均亡佚于宋代之前,故辑佚所据文献的时代应为东汉至隋唐,《易纬》可放宽至宋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御览》,宋初虽无谶纬原书,但《太平御览》以北齐《修文殿御览》为蓝本,史源甚早,故可作为重要的辑佚来源。前人为求全求备,使用文献往往泛滥无规,缺乏别择,多有晚至明清之书。其中的独有佚文来源不明,往往是辗转致误,甚或向壁虚造,绝不可信。至于所谓清河郡本纬书,乃后人伪造,应予摒弃。诸家辑本中,唯有顾观光《七纬拾遗》《河洛纬》使用文献最为审慎,所据出处均不晚于宋代。

(三)作为出处的文献,应参考学界最新研究,明悉引书体例,采用最优版本,并比较不同来源佚文的源流与异同。一些重要来源如《开元占经》等,可同时使用不同系统的版本,以保证佚文文字的准确性。

(四)明悉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避免阑入他书之文。前人辑佚,大都仅据书名、作者钩稽佚文,如出处文献所记有误,则会阑入他书之文。旧注、类书引书,往往非据原书,而是辗转袭用,加之编纂中可能存在的失误,其所记书名、作者并不一定可信,需结合所辑之书的内容与体例综合判断。

(五)充分利用前人考订成果,如钱塘《易纬稽览图刊正》、张惠言《易纬略义》、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陈乔枞《诗纬集证》等。

以上原则并不限于谶纬辑佚,而应成为现代学术中辑佚的通则。

《纬书集成》整合了绝大部分前人辑本,适宜作为工作本,以此书为索引,回查、检核原始出处,剔除误辑,增补缺漏。从内容上说,《纬书集成》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当全面的辑本,可以说基本囊括了现存文献中的谶纬条文,除非有新的文献被发现,可供增补的余地并不大。所以,新辑本的工作重点是对已有的佚文进行仔细地校理。当然,少量未收佚文还是存在的。《纬书集成》使用了平安时代末期的《诸道勘文》,但一些未收入的勘文中也引有纬书文字,如长承元年(1132)清原定安勘文中有:“《通卦验》注云:四季者,土坤之类也。坤为大臣象。《春秋说题辞》云:《周易》艮为山,为小石。石,阴中之阳,阳中之阴,阴精辅阳,故山含石。〔石〕之为言托也。托,立法也。”(104)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古文書·家わけ》四之五《石清水文書之五:田中家文書附錄 宮寺緣事抄》第十二,东京:东京帝国大学,1913年,第96页。其中引《春秋说题辞》的文字亦见于《初学记》,《集成》已经收录,而所引《通卦验》注则不见于《集成》。由于《纬书集成》误辑数量甚多,新辑本主要是在做减法,最后的体量会小于《纬书集成》。

体例方面,对于来源不同的近似佚文,一般应以文字内容较多、错误较少者为准,而以按语的形式注明其他出处的异文,必要时加以考证。然而,由于大部分佚文辑出后皆为散句,不同出处的征引,长短详略不同,文字亦有参差,难以简单处理。以往的辑本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仅对文字内容近似的条目予以合并,不同条目则并列呈现,《纬书集成》即是如此。优点是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缺点则是各条前后内容不连贯。一是在合并近似条目、择善而从的基础上,进而根据文义对内容进行疏通排列,试图复原文本原貌,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即是如此。优点是文义通畅,阅读便利,缺点则是难免以主观意图排列、合并文句,加工过度。后者实际属于进一步研究的范畴。为了尽可能保存佚文的原始面貌,新辑本应主要采用前一种处理方式,以出处在先或文义较完足之佚文为主,对与此条佚文基本重合或部分重合的散句进行合并,尽量不改动主佚文句的文字,不以己意对重合部分过少的文句进行疏通编排。各篇仍加解题,反映最新的研究进展。

佚文的篇目归属主要依据出处之标识,但对出处所标篇目有误者则加以调整。对于仅标明《河图》《洛书》或某纬而无具体篇名者,尽量根据佚文内容和体例考明其归属,但对无法考明者亦不强系某篇。

谶纬文献的断代也是新辑本希望解决的问题。学界对《纬书集成》所收谶纬文献,往往是笼统作为汉代史料使用,这是十分危险的,会干扰研究的方向。如学者经常引用的《龙鱼河图》,就不属于东汉图谶,而是魏晋南北朝的新出谶书。准确的断代是利用史料的前提,而谶纬文献的断代此前尚无重要成果可资利用,甚至没有提出断代的原则与方法。新辑本将会综合考察三字篇名、佚文内容和征引时代等因素,对各篇谶纬文献进行断代,区分东汉图谶和魏晋南北朝谶书,以便学界使用(105)关于谶纬文献的断代问题,参见拙文《东汉图谶的结构与篇目——兼论谶纬的断代标准》,《中国古典学》第二卷(待刊)。。

对于《易纬》中的多时代层累文本,为保持文本原貌,无法将南北朝及唐代内容析出,故而采用变通办法,将汉以后附益的内容以字号、缩进等形式加以区分,并加校注说明。如《易纬稽览图》中“推天元甲子之术”“推易天地人之元术”是南北朝易占书《易三备》的内容,“日主一爻”卦气图则属于南北朝易图书《易通统轨图》,更有唐代不同时期之人陆续增益的内容(106)参见拙文《今传〈易纬稽览图〉的文本构成——兼论两种易占、易图类著作的时代》,《国学研究》第44卷,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17width=10,height=11,dpi=110237页。。凡此种种,新辑本中都应加以区分,以免利用者误认为汉代内容。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重新整理谶纬文献的努力是建立在《纬书集成》已有成果之上的。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二位学者在上个世纪对谶纬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有力地推动了中日学界的相关研究,在学术史上自有其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2.05.07

作者简介:张学谦,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助理教授(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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