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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康德研究中的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

当代康德研究中的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
宫 睿

摘 要:概念主义和非概念主义之争是当代认识论中的一个重要话题,这场争论也渗透到康德学界形成了两种对立立场。非概念主义认为“无概念则盲”并不表明概念对于感知是必要的,形成感知对象所需的综合功能能够在非概念的条件下完成,且提出了一些感知的非概念特征;相反,概念主义则认为范畴在感知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综合有赖于知性的作用,如果否认了概念在感知对象中的作用,先验演绎的任务就是失败的。相较而言,概念主义解读更有说服力,在康德那里范畴对于感知对象是不可或缺的,但康德式的概念主义并不同于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前者能够在感知对象的基础上接纳广泛的非概念特征。非概念主义的论证,如精细论证与双手论证等等,对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有效但并不对康德式的概念主义有效。

关键词:康德研究; 概念主义; 非概念主义; 综合; 范畴

在当代康德研究中,外部的一般性哲学问题激发着对康德的深入研读,康德哲学也提供了对相应问题反思的维度。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一争论可溯及塞拉斯(Wilfrid Sellars)、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他们反对所谓“给予的神话”,否认感知经验中非概念内容的存在,强调概念框架(或“理由空间”)的构成性作用,并常将康德引为先驱。这激起了一些康德学者的诘难,罗伯特·汉纳(Robert Hanna)、露西·阿莱(Lucy Allais)、罗伯托·佩雷拉(Robert Horácio de SáPereira)等人认为康德的感知理论中可容纳非概念内容,且概念对于感知对象并不是必要的。这又激起一些康德学者概念主义式的反驳,如克里斯蒂安·文哲(Christian Wenzel)、汉娜·金斯堡(Hannah Ginsborg)、丹尼斯·舒尔廷(Denis Schulting)等人,各种论证纷呈迭现。本文的任务有两项,一是阐述双方的主要观点和论证;二是辨析康德本人的立场,认为在康德哲学中虽然感知对象不能缺少概念(范畴),但也能接纳非概念内容,能够应对非概念主义的挑战,康德的立场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概念主义及非概念主义。

一、对康德的非概念主义解读
非概念主义与概念主义之争可谓当代哲学的一个热点,前者认为概念并不是感知内容的必要因素,且存在着非概念的感知内容。后者认为概念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感知对象的条件,非概念的感知内容是不可设想的。两者虽各有更为久远的源流,但在当代,埃文斯(Gerath Evans)和麦克道威尔常被视为各自的倡导者。有趣的是,双方都把康德奉为先声,争论也就渗透到康德研究之中。本文首先从三个方面阐述非概念主义的解读,正是他们的工作开启了这场争论。

(一)“直观无概念则盲”
“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A51/B75)① 本文对《纯粹理性批判》的引用采用随文注的形式,依据惯例标出普鲁士皇家科学院版《康德全集》的编码,译文参照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常被视为康德先验哲学主旨的凝练,它也被概念主义者抽绎为口号,认为它“浓缩了概念主义的要义”。②York Gunther ed.,Essays on Nonconceptual Content,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3,p.1.麦克道威尔在《心灵与世界》中正是由此开展出对“所与神话”的批评及概念主义的阐释,核心主张即为概念是感知对象的在先条件。没有了概念,感知也就是盲目的、无法把握的。他认为这一理解体现了康德思想中经验知识接受性与自发性的深刻合作,对于接受性(直观)来说,“没有做出哪怕是从观念上可以分离开的贡献”,③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韩林合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9页。这也就意味着不存在无概念的精神内容。鉴于这句话的重要性,非概念主义者常常要做出回应,彰显立场。

罗伯特·汉纳认为直观与概念的结合只是相对于客体的判断这一特定目的才是必要的。“但在这个语境之外,很有可能存在着无概念的直接指称的直观(即‘盲目的直观’,例如某人第一次见到一棵树),也会有无直观的能思想的概念(即‘空的概念’,比如物自身的概念)”。④Robert Hannah,Kantian Non-Conceptualism,Philosophical Studies,137.1,2008,p.45.无概念的直观只是我们尚未对其做出判断,没有形成表述的感知内容,但绝不意味着感知内容是不可能存在的。而且汉纳认为正是由于存在着“盲目的直观”这个事实,才促使康德在B版先验演绎中论证了所有可能的人类经验对象要在范畴(纯粹概念)的作用下必然地被概念化;否则,直观的对象将杂乱无章。

露西·阿莱也强烈反对将“直观无概念则盲”解读为直观即使在观念上也不能和概念分离。她认为,“盲目的直观”不能被解释为直观不能向我们呈现个体。尽管有人认为直观只能提供粗糙的感觉材料,不能提供形成单一的个体表象所需的自发性能力。但阿莱认为所谓直观的直接性就包含着对于对象的意识,同样被动性并不意味着排除一切精神活动,这体现于先天直观对感觉材料的时空化处理。于是,阿莱称:“尽管‘盲’这个比喻意味着不表象任何东西,但就康德对直观的定义来说,直观的盲并不意味着直观不是单一的表象,因为康德恰是将直观定义为直接的单一的表象,他分配给直观的角色就是给予我们对象。”⑤ Lucy Allais,Kant,Non-Conceptual Content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Space,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47.3,2009,p.393.

佩雷拉也有着类似的辨析,他认为“直观无概念则盲”并不像概念主义者认为的那样,没有了概念能力,感性直观就不能指称或表象任何东西;相反,他认为这只不过意味着感性直观并不提供关于对象的知识。“盲并不反映着缺乏指称,而是缺乏对于直观所表象的东西的理解或命题性知识”。⑥Roberto Horácio de SáPereira,What Is Nonconceptualism in Kant's Philosophy?Philosophical Studies,164.1,2013,p.234.《逻辑学讲义》中的一段话很好地诠释这一点:“野蛮人看到远处的一座房子,却不知道它的用途,他在自身的表象中所具有的,和另一个明确知道房子是人们设置的住宅的人所具有的,正是同一客体。然而从形式方面看,同一客体的知识在两者中是有区别的。在野蛮人那里,这种知识是单纯的直观,而在另一个人那里则同时是直观和概念。”⑦ 康德:《逻辑学讲义》,许景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4页。佩雷拉认为这清晰地显示了康德的立场,那个野蛮人即使不知道那是一个人类的住所,但是也能够非概念性地将其表象为一个有一定距离和特定形状的物理个体。因此,“盲目的”并非不指称任何对象,而只是无法对其形成命题性知识。

(二)非概念的综合
上面的阐释表明了直观允许对象的呈现,虽然并不涉及关于对象的判断。但困难之处在于按照康德的构想,即使直观中的对象不涉及进一步的判断,但对象仍需服从统一性的条件。这就需要综合性的能力,而综合就需要概念的统管。康德的一段话对于非概念主义的解释似乎极为不利,“给予在一个判断中不同表象的统一性的同样功能也给予在一个直观中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一般说来,它被称作知性的纯粹概念”(B104-105)。因此,非概念主义就需要表明综合相对于概念的独立性。

露西·阿莱这方面的工作最为精细。她的解答如下:“说我们进行由范畴(和其他概念)统管的综合……并不是说综合本身是由概念统管的。”①Lucy Allais,Kant,Non-Conceptual Content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Space.于是,想象的作用就被推上了前台。就综合作为结合表象的能力而言,想象更像是综合的本质要素,“一般而言的综合,是想象的单纯效果,它是灵魂的盲目的尽管不可或缺的功能,没有了想象,我们根本不会有认知,即便我们极少意识到它。然而,把这种综合归于概念是属于知性的功能,由此才第一次提供了恰当意义上的认知”(A78/B103)。可见,想象是担负着综合的一般性要件,范畴的综合更像是相对于特定目的的子类。“非概念的”综合亦可由A版演绎的“三重综合”解读出来。她表明仅仅在第三重综合,即认定(recognition)的综合中才明确包含着概念,领会(apprehension)的综合和再生(reproduction)的综合都要归诸想象。以领会的综合为例,“每一个直观都在自身中包含着一个杂多,如果心灵没有在印象的彼此接续中分辨出那个时间,这个杂多就不能被表象为杂多;由于被含纳于一瞬,表象无非就是绝对的统一”(A99)。这里,直观的综合来自于内感官的形式条件时间,时间自身的统一性无需借助知性及概念。就此,她认为麦克道威尔等概念主义者混淆了感觉与直观,所谓“给予的神话”也来自于这个混淆。我们至多只能说感觉是杂乱的,但绝不能认为直观也是如此。直观能够直接地呈现对象,无需概念能力。她认为,“康德确实没有赋予感觉以认识论意义上的角色,但并不能由此得出康德式的直观在呈现个体上依赖于概念的作用……感觉是非意向性的或非指称性的,它们本身并不呈现对象于心灵……但直观却是直接的、单一的表象,它在本质上涉及到被表象的对象”。②Lucy Allais,Kant,Non-Conceptual Content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Space.

不难看出,对综合的解释同对先验演绎的目的及论证的理解紧密相关。较之于阿莱,汉纳的观点更为激进,在非概念主义的前提下,他认为先验演绎无法完成其任务。因为这意味着“存在着人类经验的现实的或可能的‘流氓对象’(rouge objects),它们要么是偶然地、要么是必然地不处于任何概念、包括范畴之下”。③ Robert Hanna,Kant's Non-Conceptualism,Rogue Objects,and the Gap in the B Deduc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19:3,2011,p.402.而先验演绎的任务恰是表明范畴是所有经验对象的可能性条件,于是先验演绎就注定是失败的。佩雷拉的观点相对温和,他认同汉纳的分析,B版先验演绎存在着两个步骤,也认同其中存在着断裂,但并不否认范畴的必要性,但是这种必要性是相对的。“范畴不是表象某物的必要条件……而是认定(recognition)我们由感性所表象之物独立于心灵存在的条件”。④Roberto Horácio de SáPereira,A Nonconceptualist Reading of the B-Deduction,Philosophical Studies174,2017,p.425.

(三)感知经验的非概念特征
“非概念性的综合”仅提供了消极的辩护,只表明了非概念条件下感知对象的可能性,非概念主义还需表明感知的非概念特征。可以说,非概念主义解读的成败就在于康德的经验理论中是否容纳了充足的非概念特征。

汉纳曾广泛列举出感知经验的非概念特征,⑤ 这些特征包括:1.直接性,也就是说,直观是直接指涉对象;2.相对于感觉的(sense-relatedness);3,单一性;4.对象依赖性(object-dependence);5.先于思想的特征。Robert Hannah,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13.2,2005,pp.257-259。不过,他最为倚重的是由康德“不可重合的对应物”(incongruent counterpart)改造而来的“双手论证”(The Two Hands Argument)。该论证步骤如下:1.不可重合的对应物在逻辑和形而上学的意义上是可能的。2.不可重合的对应物是对映体(enantiomophs)……这意味着它们在性质上是同一的。3.不可重合对应物之间没有描述性的差异。4.我的左右手极似于不可重合的对应物。5.我的两手之间没有描述性的差异。6.因此,在我的两手之间没有概念上的差异。我双手间的差异绝不能传达给没有直接地遇到它们的人,比如不可能仅仅通过电话用语言传达两只手之间的差异。7.但是,我能够直接地感知两只手之间的差异。8.因此,在本质上,非概念内容存在。①Robert Hanna,Kantian Non-Conceptualism.汉纳籍此表明,感知经验中的方位及其他空间特征是感知直接把握到的,而且在原则上是无法被概念化的,并得出结论“非概念内容本质上是这样的精神内容,它内在地敏感于物质对象和意识主体本身的自我中心的定位(the egocentrically centered orientation),是动态的(dynamic),内在拓扑性的(intrinsic topology)和内在时间性的”。②Robert Hanna,Kantian Non-Conceptualism.可见,康德充分意识到感知经验的非概念性特征,汉纳甚至将其看作是人类具身性感知的本质特点,将之精炼地概括为“我们的时空表象是认知内容的内在现象结构”。③Robert Hannah,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13.2.2008.p.279.

阿莱则利用了康德明确主张的直观与概念的对比,表明在感知经验中,正是直观而非概念给予了我们以对象,直观“直接地关系到一个对象,且是单一的”,而概念与个体的联系是“间接地,通过几个事物共有的一个标志”(A320/B377)。单一性与直接性就成为我们感知经验的显著特征。在康德那里,我们是通过先天直观形式,尤其是空间,获得了外部表象,将某物意识为外在于我们的且和其他事物相区别的。我们感知到一个个体也就意味着我们感知到一个处于特定时空框架中的个体,那个个体由其自身的统一性区别于其他的个体,有着自身的边界和处所,并和其他事物有着时间和空间的联系。这种特征不能由概念赋予,因为它不能区分出个体,像“树”这个概念对于一棵树(作为个体对象)的感知并无作用,只在对那棵树的进一步判断时才出场。如果我们不考虑具体被给予的个体,“一棵树”的表达能用于多种场合,关系到许多的树。与之相关,直观的直接性体现了康德直接实在论的立场,对象被直接地呈现于我们的意识之中;相反,概念是关于对象的表象,需要以直接的呈现为基础,通过所谓“共同的标志”才能形成。如果我们将概念看作是感知经验的预先条件,就破坏了康德的直接实在论立场,先验演绎中概念的实在性也会变得可疑。

佩雷拉也把握住这种直接性特征,提出了所谓“呈现性的观点”(The Presentational View)。他区分了单一性表象(singular representation)与一般性表象(general representation)。不同于单一性表象通过感性直观直接呈现对象,一般性表象仅间接地与对象相关,它要么参照于其他概念的表象,要么以感性直观的表象为最终基础,它是在概念之下对于对象的认定(recognition)。于是,单一性表象在本质上就是非概念性的,佩雷拉也称之为“就其自身”(de re)的方式,“因为指称是关系性地被规定的,也就是说,通过那一盲目的事实,即心灵是受对象影响的”。④Roberto Horácio de SáPereira,What Is Nonconceptualism in Kant's Philosophy?他也将“就其自身”的方式称为“形象式的表象”(iconic representation),区别于概念表象对象的“命题式结构性的”(propositionally structured)方式。后者以一种超然的视角表达为关于这个世界的事实的命题;相反,“形象式的表象”具有三个特征,“首先,它总是从一个视角呈现对象。第二,它被塑造为一个地图式样的结构。一个形象化的表象描画一个对象,因为那个图像的要素和那个对象的要素之间有着某种程度的变形。最后,形象化表象是以拟态的形式(analog form),而不是以编码化的形式(digital form)传达关于那个对象的信息”。⑤Pereira,Roberto Horácio de Sá,What Is Nonconceptualism in Kant's Philosophy?“拟态的形式”(analog form)和“编码化的形式”(digital form)的区分,佩雷拉借用自Fred Dretske的《知识与信息流》。Fred Dretske,Knowledge and The Flow of Information,Cambridge,MA:The MIT Press,1981,pp.135-153.不难看出,这些都是人类感知的自我中心性、具身性等特征的阐发。

二、对康德的概念主义解读
可见,上述非概念主义的解读更加倚重先验感性论,强调直观直接地给出对象的功能,这种能力并不需要知性及概念的参与。但就给出对象而言,综合是不可或缺的,那么,能否撇开知性及概念完成综合就存在许多异议,相应的批评多集中于此。

最初,对非概念主义的批评仍立足于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文哲(Christian Helmut Wenzel)辨析了康德的三段文本(A111-2,A119-120,A125),认为它们并不支持非概念主义,总结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1.统觉的综合并不独立于知性,仍服从“根据那些概念来进行的综合的普遍机能,只有在这些概念中,统觉才能证明其无例外的和必然的先天统一性”(A111-112)。2.感知预设了概念,“因为如果任何感知作为现实的、经验的被给予的,最终也被称为完全意义上的感知,就总是从属于范畴,把范畴纳入其中,总是就其而发生的”。① Christian Helmut Wenzel,Spielen nach Kant die Kategorien schon bei der Wahrnehmung eine Rolle?Peter Rohs und John McDowell,Kant-Studien,96(4),2005,S.421.3.反对对于“先验演绎”的经验心理学性质的“自下而上的”理解,认为那样会将知性理解为概念的发生学,而且会使读者倾向于接受感性相对于知性的独立性;相反,“自上而下”的解读更为恰当,因为先验演绎伊始就表明了范畴对于统觉逻辑上的必要性。

汉娜·金斯堡(Hannah Ginsborg)的批评基于两个主要的理由。一是如果按照非概念主义,就不能正确地理解《纯粹理性批判》、尤其是“先验演绎”的主旨,即“先验演绎的部分目的即是表明概念有着对于在经验中给予我们的对象的应用”。②Hannah Ginsborg,Was Kant a Nonconceptualist?Philosophical Studies,137.1,2008,p.69.康德称“通过范畴就我们感官的一切对象而言的先天有效性得到解释,才完全达到演绎的目的”(B145),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知性的自发性及范畴提供的统一性。用康德的例子来说,当我们通过对一座房子的把握使其在经验直观中成为对象时,“这种综合的统一性……就处于知性中,就是一般而言的直观中同类东西的综合的范畴,也就是说,是量的范畴,因而那种把握的综合亦即知觉就必须完全符合它”(B162)。可见,正是范畴完成了对于经验对象的综合作用,也同时表明了范畴应用的客观实在性。第二点批评是尽管非概念主义捕捉到感知的一些源初特征,但这些特征能够被一种广义的概念主义接纳。金斯堡敏锐地注意到对于想象力的理解是一个关键。因为如果直观有其非概念的内容,即使排除了概念的作用,但仍需要一种能力提供综合,想象力就是最佳的候选者。阿莱就是采取了这种策略。但是金斯堡指出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支持这种看法;相反,却有一些相反的证据,如“彼处以想象力的名义,此处以知性的名义把联结带进直观杂多之中的,乃是同一种自发性”(B162n)。不过,金斯堡并没有直接地以知性及概念作为统一的能力,而是提出了颇具特色的“规范性的意识”(the consciousness of normativity),“说综合包含着知性也就不过是说综合包含着规范性意识”。③Hannah Ginsborg,Was Kant a Nonconceptualist?但这个概念却颇为模糊,在金斯堡看来,规范性意识提供的只是最低程度的“意向性或对象指向性”。

与前两者的暧昧态度不同,近来更多的批评者明确了范畴与经验性概念的区分,只在前者的意义上强调概念是感知对象的构成性因素。阿隆·格里菲斯(Aaron Griffith)将概念区分为两个层次,④类似的策略,见Kevin Connolly,Which Kantian Conceptualism(or Nonconceptualism)?The Southern Journal of Philosophy,52,3.2014。就经验直观而言,并不需要相应的经验概念,像感知一棵树并不要求预先有着“树”的概念。但格里菲斯认为,即使康德式的非概念主义能够表明知觉经验内容是非概念的,但知觉的纯粹内容仍是概念性的。格里菲斯针对非概念主义的一个重要文本依据做了分析,即“因为很可能现象是这样被造成的,以至于知性会发现它们完全不符合它的统一性条件,而一切都处于这样的混乱中……同样,现象将会把对象呈现给我们,因为直观不需要任何的思维机能”(A90/B123),他认为非概念主义忽视了它的语境,在这段话之前,康德说:“因为感性直观的对象必须符合先天地蕴含在心灵中的形式条件,这一点是清楚明白的,否则它们就不会成为我们的对象;但是,它们除此之外也必须符合知性为了思维的综合统一所需要的条件,对这一点就不大容易看出结论了。”(A90/B122-3)于是,那一段似乎支持非概念主义的文本不过是康德用来表明何以“不太容易”,并不代表康德本人的主张。他也不认同阿莱的主张,不认为感知所需的综合功能凭借想象力的综合就能完成,“综合的这三个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全部参与到感知中”,①Aaron Griffith,Perception and the Categories:A Conceptualist Reading of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20.2,2012,p.201.就知性涉及的再生的综合而言,如果没有这种作用,我们就不会有同一个意识行为,也就不会有同一个感知的对象。

丹尼斯·舒尔廷(Denis Schulting)的批评更有针对性,可总结为两点:1.他不认为直观能够独立于知性完成综合。2.他也不认为这样的直观是客观有效的认知或指涉对象的。针对汉纳的观点,舒尔廷重新清理了三重综合的关系。他不同意汉纳将图像的综合看作是源初的、独立于智性综合的能力,也不认为这种综合对应着非概念的精神内容。在舒尔廷看来,“图像的综合”不能分离于智性的综合,“图像的综合不过是知性自身综合行为(智性综合)的效果。如果我们移除了智性综合,也就移除了图像综合”。②Denis Schulting,Kant's Radical Subjectivism:Perspectives on the Transcendental Deduction,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7,p.217.而且如果图像综合被看作基础性的能力,智性综合被看作更高级的能力,那么,谁又是两者的联结者呢?针对阿莱的观点,舒尔廷认为她混同了经验的概念和范畴,也没有理解综合和范畴的紧密关系,好像“综合和范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功能”。舒尔廷并不认同单凭时空直观形式就能感知对象的观点。时空只是对象被给予的条件,但并不能成为感知对象的条件。就综合与概念的必然联系,艾尼尔·戈麦斯(Anil Gomes)的总结可能最为清晰。首先不可否认的是,直观的行为涉及综合。而就综合的一般性活动而言,总是按照某种规则联结杂多。同时,综合作为一种自发性的能力,需要由知性承担。而知性的综合总是按照其先天形式即范畴的形式进行的。不难将这种关系运用于直观给予的杂多,直观的杂多也就是按照知性的先天形式及范畴进行综合的。进而,“如果直观的杂多是按照概念结合的,那么直观就是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表象世界”。③Anil Gomes,Kant on Perception:Naïve Realism,Non-conceptualism,and the B-Deduction,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Vol.64,No,254,January 2014,p.17.

至此,我们已经考察了双方的主要观点和论证。非概念主义似乎把握到我们感知经验的一些特质,这些特质似乎无法容纳于概念主义。但在概念主义的回应中,我们发现概念对于综合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于是,概念或范畴对于感知对象也是不可或缺的。这至少使康德符合概念主义的一般性规定,即概念对于感知经验是必要的。但是,在范畴和经验性概念间的划分又使我们不能轻易将康德等同于典型的概念主义。为此,我们将考察非概念主义针对概念主义的三个论证,表明它们对于通常的概念主义,尤其是麦克道威尔的概念主义是有效的,但并不适用于康德式的概念主义。

三、非概念内容
按照非概念主义的理解,“指涉表象世界的精神状态而并不要求那些精神状态的承担者拥有用来表象这个世界的特定方式的概念,这在理论上是合法的”,① J.L.Bermudez,Nonconceptual content:From Perceptual Experience to Subpersonal Computational States,in Y.H.Gunther ed.,Essays on Nonconceptual Content,Cambridge MA:The MIT Press,1995,p.184.也就是说,概念并不是我们感知世界的必要因素,更为强硬的主张是存在着一些原则上无法被概念化的感知内容。当然,非概念主义并没有主张一切感知内容都是非概念性的,只是为非概念的感知内容做出辩护。这就和概念主义针锋相对,按照麦克道威尔以及布鲁尔(Bill Brewer)的论述,所有的感知经验都是某种形式的概念化经验,概念能力是人类感知的构成性因素,不存在非概念性的感知内容。显然,概念主义的论证负担过重,非概念主义构想了各种反驳。

(一)感知与信念的区分
在埃文斯看来,在人们认知生活中具有基质(substratum)地位的信息系统(informational system)具有独立于信念的特征,即“主体处于一个信息系统,独立于是否他相信那个状态是真实的(verdical)”,②Gerath Evans,The Varieties of Refer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p.123.他援引著名的穆勒-莱耶(Müller-Lyer)视错觉现象说明这一点。即使我们相信括号中的两根线段是同样长的,原有的印象仍然不会改变。这个事例和非概念主义的相关性在于它捕捉到我们感知体验的一个重要特征,这种特征难以用理性化、概念化的方式消除。但在麦克道威尔看来,埃文斯的这种设想隔断了人类认知中接受性与主动性的能力,“在经验本身和概念在判断中的主动作用之间插入了一段距离”,靠着“倾向”去弥合这个距离的设想,被麦克道威尔指责为武断,“不能公正地对待经验”,判断是“从经验那里强行索取出来的”,③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第89页。概念沦为语言游戏。

不过,麦克道威尔对埃文斯的指责有些漫画式的处理,埃文斯并未如麦克道威尔指责的那样,将经验看作与判断隔绝,只是强调感性相对于信念的独立性。穆勒-莱耶事例也是感知源初性的有力证据。对于康德式的概念主义来说,它虽然不承认感性相对于判断的完全独立性,但是,却也能够容纳感知的源初特征。就前一个方面而言,在对于一个对象的感知中,首要的是范畴对于对象的构成性作用;否则,我们根本就不能将其感知为一个线段,同时在对这样一个线段的感知中,它的空间性特征等等也都被给予了我们。但无论是感知,还是信念,它们都首先被把握为一个对象,在其作为一个对象的意义上,它是概念性的,但并不是麦克道威尔意义上的概念。因为我们在很多情况下会感知到一个无法进入我们的概念空间的对象,它们接近于纯粹的接受性。从单纯地感知到一个对象到做出“它是某物”的判断,是人类认知的通常情况。如果按照麦克道威尔的设想,这就难以理解了。至于在感知基础上的判断(信念),也要区分出对应于范畴与经验概念的判断,前者将经验对象判断为一个客观对象,“弯折的筷子”仍是一个客观的对象。所谓的错觉只是对于那个客观对象的错误判断,要说明它是错误的,可能有赖于我们的光学知识,经验性的判断总是存在修正的可能,但它以一个有关对象的客观判断为基础。于是,埃文斯意义上的感知与信念的分离以及感知的直接性等特征在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中得以保存。

(二)非概念主义者另一个重要论证是“精细论证”(fine-grained)
汉纳做了这样的概括:“1.感知内容如此丰富(比如说,颜色的内容和形状的内容),以至于我们既有的概念储备不能有足够的概念捕获各种各样的差异。2.但是我们在不同感知内容之间却能够做出有效地精细的辨识,即使缺少关于那种内容的概念。3.概念主义意味着对于概念内容中每一个真正地可辨识的差异,我们一定能够拥有概念识别出来。4.因此,概念主义是错误的,而状态的非概念主义是正确的。”④Robert Hanna,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19.3.,2011,pp.336-337.针对这种反驳,麦克道威尔回应说我们完全可以用概念化的方式处理,他认为“获得有关一种色度的概念是可能的,而且我们大多数人都做到了这一点”,具体讲来,“人们可以通过如下方式给予一个恰如该经验那样的精细的(fine-grained)概念以语言表达,即说出像‘那个色度’这样一个短语,在其中那个指示词利用了那个样品的出现”,①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第84页。这即是“指示性策略”(demonstrative strategy)。但对于这种策略是否成功却有许多异议,比如,有人认为指示性表达不能再次确认(re-identify)感知的个例,即对于同一个具有精细特征的感知内容,我们并不能在不同场合使用同样的指示性表达,在同样的场合中我们也不能用指示性表达辨识出精细特征的感知差别。于是,“认为每个不同的感知经验对应于一个由指示性概念标明的不同内容的想法就是错误的”。②Sean Kelly,Demonstrative Concepts and Experience,Philosophical Review,110,2001,p.416.又比如,有人认为“指示性行为本身并不能创造出它的表象内容,其表象内容已经先于了那个指示性行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说指示性概念构成了对于具有精细特征的感知表象”。③Joseph Levine,Demonstrative Concepts,Croat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VIII,No.24,2008,p.334.面对这些批评,麦克道威尔的方案就不能算是成功。

不过,我们的问题是康德式概念主义能否接纳精细特征。单就“某个色度”的精神内容而言,范畴似乎与其无关,就如同红色的概念把捉不到那个精神内容一样。但这里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差别,即使我没有红色这个概念,但我仍然能够感知到那个色度的对象或那个对象的色度。如果没有范畴,对于那个色度就无法形成感知对象,如果没有感知对象,那么,那个色度也就无从谈起。就此而言,一个感知的对象是某个精神内容存在的条件,而范畴作为感知对象的必要条件,也就是那个精神内容存在的条件。在范畴作为感知对象的条件下,康德的理论能够容纳非概念内容。对于那个感知对象,我们在进一步的经验条件下,可以对其形成各种概念,但即使那些概念缺失了,也并不意味着那个感知对象的缺失。在缺失概念的情况下,那个感知对象也并不缺乏经验性的内容,那个特殊的色度即是如此。我们甚至可以一般地将非概念内容规定为关于感知对象的概念缺失条件下的精神内容。虽然这里仍存在本质上无法用概念描述的内容与在某种状态下缺乏相应概念的区分,但单就色度的精细特征来说,我更倾向于将其看作属于后一种情况。我们很可能只是在现有的色彩概念中缺乏相应地表达,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由此产生出更为具体的经验概念,如“玫红”“酒红”等概念。对此有学者就认为,感知对象具有精细的内容并不和概念主义的主张相悖,我们必须区分出“本质上向概念化开放的内容和概念化的现实可能性”。④ Corijn Van Mazijk,Do we have to choose between conceptualism and non-conceptual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23,No.5,2017,p.652.

(三)最后一个论证是汉纳的双手论证
这个论证其实是感知的分辨性(discrimination)论证的运用。感知的分辨性也被何塞·贝穆德斯(Jose Bermúdez)称为是非概念主义的“主导论证”(Master Argument)。简言之,这个论证认为对于一个对象的感知表象要求有一种能力能够将对象从环境中以及同其他感知对象分辨开来,这是概念不能胜任的。⑤JoséLuis Bermúdez,What Is at Stake in the Debate on Nonconceptual Content?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Vol.21,2007,p.59。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分辨并不是由于感知能力不足。这个论证能够成为非概念主义的“主导论证”就在于它指出了一些感知内容在原则上是无法概念化的。汉纳的双手论证汲取了感知分辨性论证的要点,认为对于左右手感知的空间性特征无法用概念表示。这并不是说,我们无法用“左”和“右”标出这两个对象,“左”“右”仅仅是相对于身体的空间位置而言,就像两个同样性质的物体分处身体两侧。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两者仍然是可以重合的。关键在于左手和右手无论在空间中怎么摆放,它们都是不可重合的。这种空间的属性对于左右手来说似乎是内在的属性,而不是就关系而言的。比如,一个人因事故截去了右手,但是,医师却错误地给他接上了一只左手,我们会说那个人有了“两只左手”,那只被截去了的右手无论怎么摆放也依然是一只右手。这就构成了对概念主义的反驳,左右手的这一空间特征只能直接地来自于直观的形式,是典型的非概念。

但是,康德却可以在接受这类非概念内容的基础上坚持概念主义。我们在感知中明确地分辨出左右手,它的非概念性也只是就其是“左手”还是“右手”而言。但是对于“一只左手”或“一只右手”的感知不能没有范畴,因为它们首先是作为一个感知对象被客观地感知到。双手论证只能表明感知经验的对象存在着一些无法用概念穷竭的特征,但是,不可能完全地无概念(范畴)地感知那两个对象。就不可重合对应物论证而言,康德的意图只是表明空间的非概念性,而无意于表达空间中对象的非概念性。在康德那里,这个论证和区分现象与物自身的论题直接相关,“这些对象并不是事物如其就自身而言所是的那样、如纯粹知性所认识它们那样的表象,而是一些感知直观、亦即现象,它们的可能性所依据的是某些就自身而言未知的事物与某种别的东西,亦即我们的感性的关系”,① 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李秋零译,见《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88页。事物的空间特性只是来自于“感性的关系”,是“纯粹知性”不能把握的。可见,如果概念主义是这样一种主张,即概念是一切感知内容的预先条件,且能穷竭一切感知特征,那么,康德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但由此并不能得出康德会承认完全无概念的感知对象,正如之前分析表明的,这有赖于知性的综合作用。

四、康德式的概念主义
康德式的概念主义能够经受上述非概念主义的论证,即使它们对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构成了挑战,也不会威胁到康德式的概念主义。非概念主义的核心主张是感知经验并不以概念为条件且本质上存在着一些不能由概念把握的内容。表面上看,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与之针锋相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能被等同于一般的概念主义,尤其是麦克道威尔的主张。两者存在着一个根本的差别。康德式的概念主义承认有些概念(范畴)是感知经验的预先条件,但康德是极为节制的,并没有将这个主张扩大到所有概念,不会认为任何感知内容都以概念为条件。他明确说道:“它们[纯粹概念]应是一些要素概念,而和那些派生出来的或由此复合出来的概念严格区别开来。”(A64/B89)两者的区分也就形成了感知经验对象的不同层次。在范畴的意义上,它作为人类认识能力自发性的终极来源,也是直观感知对象的形式条件,也使得我们的认识具有了经验实在性。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提供了思想和实在的联系,这也是关于经验对象的客观判断条件。但经验的概念则不具有这层意义,经验概念就其定义和先天概念有着不同的来源,它们是来自于经验的、由共同标志经过抽象作用而形成的。它们以经验对象为可能性条件,而不是经验对象的可能性条件,它们的应用也不具有必然性。这样就没有理由将概念主义的主张扩及所有概念。

这就和麦克道威尔的概念主义产生了根本的差别。虽然麦克道威尔将康德引为先驱,但他对康德的批评也极为严厉,他认为“先验框架”构成了对概念的限制,这是“康德哲学中的一个极为不能令人满意的方面”。②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第70页。他本人则致力于破除界限,“我极力主张如下观点:对于那些在经验中起作用的能力而言,如果不是因为它们被整合进这样一个合理地组织起来的网络的方式的话——它是由主动地调节人们的思维以适应经验的释放物的能力所构成的网络,我们根本就不能将它们认作概念能力。这点便是经验概念的全部节目(a repertoire of empirical concepts)实际上所是的东西。这种整合的作用是将甚至于最为直接的经验的判断都作为可能的要素而置于一个世界观点之中”。③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第52页。但界限的破除就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因为显然存在着一些无法为概念所把握的感知内容,上述非概念主义的论证对概念主义构成了挑战,原因在于麦克道威尔主张的是一种“通胀的概念主义”(the inflationary conceptualism)。我们并不清楚经验概念的“全部节目”都有什么,也不清楚它的界限在那里,想象不出它是如何没有界限的,更不知道我们的全部概念是如何构成了“合理组织起来的网络”。更为重要的是,也很难看出它如何有效地说明思想与实在的关系,这可能是概念主义反对“给予的神话”背后的动力,“如果我们要理解经验内容的可能性本身,那么经验就必须与判断处于合理的关系之中。而且,我还断言了,只有在概念的空间和理由的空间的某种等同的背景中,我们才能理解经验和判断之间的合理的关系。思想能够关联到经验实在,这只是因为成为一个思想者本身就意味着熟悉理由的空间”。① 约翰·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第166页。但我们会怀疑,这还是不是一种“关系”,如果我们的感知对象已经被思想者本身所熟悉了,那么,感知对象是否还具有认识意义上的潜能,何况我们对于陌生对象的感知构成了我们经验外界的主要方式,它为我们提供了知识的输入。如果以理由空间为条件,那么,我们不知道如何获得知识的输入或来源。异质经验的输入为我们知识背景的调试提供了可能,也为经验知识提供了辩护;否则,我们也将不知道辩护的资源来自何处;相反,“一面是经验与信念的断裂、一面是经验与世界的断裂,概念主义中的这两个断裂使我们看不出来如何保障经验与思想之间的合理关联”。②Tang Refeng:Conceptualism and the New Myth of the Given,Synthese175,2010,p.110。

但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也不会认同非概念主义者构建的认知模式。在那种模式中,存在着两个不同层次的认知状态,一个是非概念性内容,一个是概念性内容,且前者为后者“奠基”,不妨称之为“奠基性主题”(the grounding thesis)。如埃文斯所称:“一个主体通过知觉所获得的信息状态是非概念性的或者非概念化的。以这样的状态为基础的判断必然涉及概念化:在从一个知觉经验到一个有关世界的判断(通常可以表达成某种语词的形式)的前进过程中。”③Gerath Evans,The Varieties of Reference,p.227.皮考克也称:“某些判断和信念是合理地奠基在经验所具有的非概念内容之上的,”④Christopher Peacocke,A Study of Concepts,Cambridge MA:The MIT Press,1995,p.80.但是,如果承认奠基性主题,事情就有些混乱了。康德的首要问题是经验对象的实在性。按照前面的论述,这个任务是由范畴提供的,经验性的概念或“概念内容”也就是要以对于经验对象的感知为条件,“范畴也是一些现象上思维一般客体的基本概念,因而它们先天地拥有客观有效性”(A111)。即使经验性概念缺席也仍然不会影响到范畴的必要性作用。这是康德与非概念主义的根本性差别,因为如果经验对象的实在性是首要问题的话,那么,任何非概念内容都要以对于一个对象的经验为基础。在康德那里,先验对象或一般对象是客观实在性的保障,“有关这种先验对象(它实际上在我们的一切知识中是永远等同于X的)的纯粹概念就是一般说来能够在我们的一切经验性概念中带来与一个对象的关系,即带来客观实在性的东西”(A109)。

相较于非概念主义,康德在这一点上也并不偏向于概念主义,因为后者同样没有在概念中做出区分。在康德看来,如果模糊了经验概念与范畴的区别,经验概念似乎也就具有了综合统一对象的功能,但那将只有现象的变幻,而无经验的实在性,“按照经验性概念的综合统一将会是完全偶然的,而且加入这些经验性的概念不是建立在这统一的某种先验基础上,那么就可能有一大堆现象充斥我们的心灵,却任何时候都不能从中形成经验。但这样一来,知识与对象的一切关系也就会取消了,因为它将缺乏按照普遍必然法则而来的结合,因而它虽然会是无思想的直观,但永远不会是知识,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就完全等于无”(A111)。同样,仅就非概念内容而言,如果将其视为奠基性的,那么也直接威胁到经验实在论的立场,“这些知觉也就不会属于任何经验,因而没有客体,不过是诸表象的盲目游戏,也就是说,还比不上一个梦”(A112),也就不能表达出康德对经验观念论的拒斥。因此,可以说,康德那里也存在着奠基性主题,但承担奠基性任务的是由范畴综合而成一般性对象。其他的感知内容,无论是非概念的,还是概念的,都奠基于这一先验对象。

与之相关,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还存在着另一个差别。康德的感知对象虽然是空间性的,但并没有证据表明康德采取了第一人称的视角。但一些非概念主义者特别强调这一特征。比如,埃文斯称:“对于正方形的光的四点的视觉经验只不过等同于体现了关于这些光的自我中心的信息的复杂的信息状态。”① Gerath Evans,Molyneux's Question,in Collected Papers,ed.Antonia Phillip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392.皮考克在解释感知的场景性(scenario)以及前命题性(protoproposition)特征时,也称它们只有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才是可设想的,经验具有“以身体为中心标识的原点和坐标”。②Christopher Peacocke,A Study of Concepts,p.73.但我们将第一人称的视角赋予康德时会产生迟疑。虽然康德同意空间是三维的,时间是一维的,但他并没有说感知主体处于三维坐标的中心,也没有说感知主体处于时间的现在那个点上,而且感知的自我中心、第一人称的特征并不能很好地相容于经验对象的客观性。当我感知到一个对象时,并不是仅仅将其感知为相对于我的存在,而是将其感知为客观的存在,即对于其他人也同样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在这个条件下,我们对它的种种判断也才具有了客观意义。如果按照非概念主义赋予非概念内容的第一人称特征,就难以表明判断的客观性。同样,非概念主义的这个困境,在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中是不存在的。康德首要关注的是感知对象的客观实在性问题,范畴恰为此提供了根据。感知经验的主观性特征只有在感知对象的客观性条件下才是可能的,这同样对应着范畴相对于经验性概念的优先性。

至此,我们澄清了康德式概念主义的含义。同范畴与经验性概念的区分相对应,我们可以区分出感知对象和感知内容。对于前者来说,概念或范畴是必要的,范畴提供了感知对象的客观性,也是其他感知内容的基础。在一定程度上,康德与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是一致的,也和非概念主义的感知理论产生了差别。但是,康德并不会认为一切感知内容都是概念性的,在感知对象的基础上,我们既可以形成概念性的内容也可以形成非概念内容。这就不同于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而倾向于非概念主义的立场。于是,我们可从下面拟出的三个命题(M代表麦克道威尔式的概念主义,N代表非概念主义,K代表康德式的概念主义)中看出它们的差别:

M:(1)概念对于感知对象是必要的;(2)一切感知内容都是概念性的,不存在非概念性的内容。

N:(2)概念对于感知对象是不必要的;(2)不是一切感知内容都是概念性的,存在着非概念性的内容。

K:(1)概念或范畴对于感知对象是必要的;(2)但不是一切感知内容都是概念性的,存在着非概念性的内容。

至此,本文澄清了康德在概念主义问题上可能具有的立场。这并非将康德硬拉进当代哲学的热点,强求他的回应,而是我们能从中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相较于当代哲学语境下,康德的回答指向了更为根本的形而上学层面。正是在关于对象的先天形而上学规定中,那些特定的概念即范畴才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由此,我们也能反思康德哲学的意义,一种批判的形而上学在当代认知科学日益隆盛的背景下或许仍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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