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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佛教和耆那教的拯救观之比较——以阿阇世王故事为例

印度佛教和耆那教的拯救观之比较——以阿阇世王故事为例
吴 娟

摘 要:佛教和耆那教是发源于同一时期、同一地域的两个古代印度宗教。就伦理观和拯救观而言,尽管印度佛教徒和耆那教徒都倡导“非暴力”原则,但他们对于业(karma)的运作、业与解脱的关系、实现解脱的条件等核心问题的看法存在重要差异。考察该差异的必要手段是对佛教和耆那教的传世文献进行比较解读。印度佛教和耆那教的现存文献中都含有关于阿阇世(亦名库尼卡)囚禁父王、篡夺王位和发露忏悔的故事,但是两个宗教在是否拯救阿阇世这一问题上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印度佛教对该人物的拯救和耆那教对该人物的不救,这个差别并非偶然,究其原因是由两个宗教的不同业报观念以及对实现解脱所需条件的不同理解所决定的。

关键词:印度佛教;耆那教;阿阇世;弑父罪;拯救观

佛教和耆那教是公元前5世纪左右在印度东北部(即古代摩羯陀国及周边地区,今北方邦东部和比哈尔邦)产生的两个宗教,两者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两个宗教都信仰生死轮回,都倡导“非暴力”(梵语ahi>sā)原则,都有男女二众僧团,都有经典存世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佛教和耆那教在伦理观、拯救观、教义体系、僧团组织、僧俗关系处理、与异教(特别是婆罗门教)的关系处理等诸多方面存在根本差异。正是由于这些差异,佛教和耆那教的后期传播轨迹可谓大相径庭:佛教最终于13世纪左右在印度本土消亡,但却在东亚和东南亚得到了蓬勃发展;耆那教至今依然活跃于印度本土,但未能在亚洲其他国家广泛传播。全面深入考察印度佛教和耆那教的各种差异,依然是摆在当今国内外学术界面前的一项重要课题。只有明确了解佛教与同时期其他印度宗教(特别是婆罗门教和耆那教)在教义和修行上的相同与不同,才能对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的独特之处有更清晰的认识,才能对佛教在古代印度产生、发展、繁荣和衰落的历史背景有更全面的把握。

就方法论而言,考察印度佛教和耆那教之间差异的一个必要手段就是对这两个宗教的现存文献进行细致深入的对比解读。本文以古代摩羯陀国王阿阇世(Ajāta'satru)的故事为例,对比解读印度佛教和耆那教文献中关于该人物弑父、忏悔和来世命运的描述,旨在以该人物故事为窗口来窥探印度佛教和耆那教在罪业及其后果、罪业与解脱的关系、实现解脱所需条件等重要问题上的不同见解。

印度佛教和耆那教传统中都有大量的关于该人物的故事传说。佛教徒和耆那教徒使用不同名字称呼他:佛教徒称其为Ajāta'satru(音译“阿阇世”,意译“未生怨”),耆那教徒称其为Kūnika(音译“库尼卡”,意译“折指”或“手残”)。①梵语kūnika(俗语kūnia/konia/kūniya)是从动词词根√kūn(“收缩”)派生而来。关于形容词kuni表示“手臂折损的”(lahm am Arm)或“手指折损的”(Nagelgeschwür),参见Otto Böhtlingk and Rudolph Roth,Sanskrit-Wörterbuch,Zweiter Theil(1856-1858),St.Petersburg:Kaiserli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858,p.319。kūnika与kuni基本同义。参见Jozef Deleu,Nirayāvaliyāsuyakkhandha:Uvanga's 8-12 van de jaina Canon,Orientalia Gandensia,Vol.4,1969。该人物是否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尚不可知。学术界对他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佛教和耆那教的现存资料。根据这两个宗教的文献记载,阿阇世是一位颇有影响的王室人物,与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Sākyamuni)和耆那教领袖大雄(Mahāvīra)生活在同一时期,即公元前5世纪左右。根据佛教叙事传统,阿阇世在提婆达多的唆使下,将父王频毘沙罗(Bimbisāra)关入牢狱并迫害致死,由此犯下五逆罪之一的杀父罪,随后发露忏悔、皈依三宝,成为佛陀的在家信徒。根据耆那教叙事传统,库尼卡(即阿阇世)是耆那教领袖大雄的在家信徒,年轻时将父王室喱尼迦②关于音译“室喱尼迦”,参见赤沼智善:《印度佛教固有名詞辞典》,京都:法藏馆,1967年,第611页。('Srenika)关入牢狱而导致室喱尼迦在狱中自杀,随后对父王之死表示忏悔。

欧美学术界很早就注意到佛教传统中的阿阇世故事和耆那教传统中的库尼卡故事具有相似性。自19世纪末以来,海尔曼·雅可比(Hermann Jacobi)、查尔斯·亨利·陶尼(Charles Henry Tawney)、乔瑟夫·德勒乌(Jozef Deleu)、司空竺(Jonathan Silk)、彼得·弗吕格尔(Peter Flügel)等前辈学者都曾对佛教和耆那教文献中的该人物故事做过细致研究,都考察了两个宗教关于该人物的共有叙事主题和共有情节。然而,值得强调的是,佛教和耆那教中关于阿阇世或库尼卡的叙事传统不仅有相似性,也有明显差异。要想全面了解两个宗教对于该人物的形象塑造以及利用该人物所传达的价值理念,不能只着眼于相似性,还应考察差异。与前辈学者的关注点不同,本文尝试从一个新角度来比较分析佛教和耆那教文献中关于阿阇世或库尼卡的叙事传统,重点讨论两个宗教在是否拯救该人物这一问题上的不同态度。

这里有必要对“拯救”(salvation)一词的内涵做界定。本文用“拯救”指:使获得觉悟(梵语bodhi或kevala),③印度佛教徒用bodhi(“菩提”)表示觉悟,耆那教徒用kevala或kevalajñāna(“最高智慧”)表示觉悟。进而从生死轮回(sa>sāra)中彻底解脱出来。虽然现存耆那教文献讲述了库尼卡被杀和堕地狱的故事,但并未预言他是否会从地狱中复出,也就是说,耆那教文献中没有关于拯救库尼卡的记述。与此截然不同的是,一些印度佛教文献明确预言:尽管阿阇世因弑父罪而于来世堕地狱,但他会从地狱中复出,最终变成正等正觉佛(samyaksa>buddha)或辟支佛(pratyekabuddha),并进入涅槃(nirvāna),实现彻底解脱。本文通过对比考察印度佛教和耆那教文献中关于阿阇世或库尼卡的忏悔、被拯救或不被拯救的叙事材料,探索两个宗教处理罪业的不同方式以及对解脱条件的不同理解,并由此揭示两个宗教在伦理学和拯救观方面的一些根本差异。

一、印度佛教中关于拯救阿阇世王的故事系统概览
在迄今发现的印度佛教艺术遗迹中,描绘阿阇世的图像非常少见。确凿无疑与他相关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建于公元前2世纪至前1世纪的巴尔胡特(Bhārhut)大塔的西部塔门上的一块浮雕。该浮雕描绘了阿阇世王在宫女们和大臣耆婆(Jīvaka)的陪同下拜访佛陀的情景。④该浮雕的照片,参见Ananda K.Coomaraswamy,La Sculpture de Bharhut,Paris:Vanoest,1956,Plate XI,Fig.30。浮雕右侧石柱上刻有铭文“A[jā]tasat[u]bhagavato vamdate”,意思是“阿阇世向世尊[即释迦牟尼佛]致礼”。⑤关于该铭文的释读,参见Heinrich Lüders,Bhārhut Inscriptions,revised by E.Waldschmidtand M.A.Mehendale,Ootacamund:Government Epigraphist for India,1963,p.118。另一处是阿旃陀第17号洞窟(Ajan.ta Cave 17)中残留的一幅不完整壁画。①该壁画的内容,参见Dieter Schlingloff,Ajanta-Handbuch der Malereien/Handbook of the Paintings 1.Erzählende Wandmalereien/Narrative Wall-Paintings,Vol.I:Interpretation,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2000,p.436(No.77/XVII,21,1[1])。壁画年代可追溯至公元5世纪,描绘了阿阇世在皈依佛陀之前与恶僧提婆达多(Devadatta)共同商计迫害佛陀的情景。

虽然印度佛教艺术遗址中仅零星保存了关于阿阇世的图像和铭文,但是,印度佛教传世文献中却含有极其丰富的关于该人物的故事记述。大体而言,印度佛教文献中所呈现的阿阇世王形象是一个集暴力和美德于一体的、极具范式意义的典型人物形象。一方面,他因弑父夺位而臭名昭著。弑父是佛教中最严重的五逆罪之一,②“五逆罪”(梵语pañcānantaryāni karmāni)包括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僧、出佛身血。来世必堕地狱。因此,按照佛教伦理观,阿阇世是罪孽最深的罪犯之一。但另一方面,他在弑父夺位之后皈依三宝,变成了佛陀最虔诚的在家弟子之一,对佛法僧有净信心,尤其以“无根信”著称。很多印度佛教文献都称阿阇世为“无根信”之模范。③关于这些佛教文献的分析,参见Wu Juan,The Rootless Faith of Ajāta'satru and Its Explanations in the*Abhidharmamahāvibhās.ā,Indo-Iranian Journal,Vol.59,No.2,2016。阿阇世作为恶的典型和善的典型的矛盾综合体,在印度佛教传统中具有极其独特的地位。正如美国著名印度学家葛然诺(Phyllis Granoff)所言:“阿阇世王既被贬低成一个杀父害佛的极恶罪人,又被美化成佛陀的最虔诚信徒。他对佛陀的信心之深非同寻常,以至于他的大臣们要防止他在听到佛陀涅槃消息时死于过度悲痛。”④参见Phyllis Granoff,After Sinning:Some Thoughts on Remorse,Responsibility,and the Remedies for Sin in Indian Religious Traditions,in Phyllis Granoff and Koichi Shinohara eds.,Sinsand Sinners:Perspectives from Asian Religions,Leiden:Brill,2012,pp.203-204。《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和5世纪上座部高僧觉音(Buddhaghosa)的巴利语《大般涅槃经》注疏中都含有阿阇世王听到佛陀涅槃消息时昏倒的故事。参见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编:《大正新脩大藏經》,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1934年,第24册,第399页中栏—下栏;William Stede,The Suma.ngala-Vilāsinī:Buddhaghosa's Commentary on the Dīgha-Nikāya,London:Luzac&Co.,1971,pp.605-607。

印度佛教中关于阿阇世忏悔和救赎的叙事系统基本上由五组故事构成:第1组故事讲述他对杀父感到忏悔,随后被佛渡化,皈依三宝。第2组故事讲述他对杀父感到忏悔,随后被佛陀以外的其他人渡化,皈依三宝。第3组故事虽然也讲述阿阇世皈依三宝,但他的渡化与杀父忏悔没有直接联系。第4组故事是关于阿阇世的未来命运和最终成辟支佛的预言。第5组故事是关于阿阇世的未来命运和最终成正等正觉佛的预言。表1汇总了上述五组故事以及各组故事所涉及的具体佛教文献。

表1 印度佛教中关于拯救阿阇世王的故事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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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表中I.1—I.5是《沙门果经》的叙事框架的现存五个版本,I.6—I.8是该叙事框架的三个改编本。

⑥参见T.W.Rhys Davids and J.E.Carpenter,The Dīgha-Nikāya,Vol.1,London:The Pali Text Society,1890,pp.85-86。

⑦参见Raniero Gnoli,The GilgitManuscript of the Sa.nghabhedavastu:Being the17th and Last Section of the Vinaya of the Mūlasarvāstivādin,Part II,Roma:Is.M.E.O.,1978,pp.252-254。

⑧参见Bka''gyur(sdedgeparphud),Delhi:Karmapae Chodhey Gyalwae Sungrab Partun Khang,1976-1979,Vol.4,'dul ba,N˙a284b2-286a6;Bka''gyur(sdedgeparphud),Leh:Smanrtsis shesrig dpemzod,1975-1980,Vol.4,'dul ba,N˙a392a5-294b7。唐代义净翻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中没有阿阇世向佛坦白杀父之罪、被佛渡化的内容。

⑨ 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册,第109页中栏—下栏。

⑩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册,第764页上栏—中栏。

(续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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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册,第275页下栏—276页中栏。

②V.Fausbøll,The Jātaka,Together with Its Commentary,Vol.I,London:The Pali Text Society,1877,pp.508-510。

③V.Fausbøll,The Jātaka,Together with Its Commentary,Vol.V,London:The Pali Text Society,1891,pp.261-263。

④ 《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2册,第474页上栏—485页中栏。

⑤参见Michael Hahn,Ajāta'satrvavadāna—A Gopadatta Story from Tibet,in J.S.Jha ed.,K.P.Jayaswal Commemoration Volume,Patna:K.P.Jayaswal Research Institute,1981,pp.242-276。关于Gopadatta的生卒年代(约400—800年),参见Michael Hahn,Haribhat.t.a and Gopadatta:Two Authors in the Succession ofĀryasūra,second edition thoroughly revised and enlarged,Tokyo: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Buddhist Studies,1992,p.28。

⑥ 《大正新脩大藏經》第4册,第93页上栏—95页下栏。

⑦ 《大正新脩大藏經》第4册,第98页中栏—103页上栏。

⑧Rājendralāla Mitra,The Sanskrit Buddhist Literature of Nepal,C'alcutta: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1882,p.300。该故事与梵本《撰集百缘经》(Avadāna'sataka)第54章“功德意”(Srīmatī)在内容上有重合。参见Léon Feer,Études bouddhiques:le livre des cent légends(Avadâna-çataka),Journal Asiatique,Vol.14,1879。

⑨Rājendralāla Mitra,The Sanskrit Buddhist Literature of Nepal,p.303。

⑩参见Jacob S.Speyer,Avadānaçataka:ACentury of Edifying Tales Belonging to the Hīnayāna,Vol.I,St.-Pétersbourg:Commissionnaires de l'Académie Impériale des Sciences,1902,pp.88-92。

⑪《大正新脩大藏經》第4册,第210页上栏—下栏。

⑫参见Rājendralāla Mitra,The Sanskrit Buddhist Literature of Nepal,p.301;Léon Feer,Avadâna-çataka:Cent légendes bouddhiques,Réimpression de l'édition 1891,Amsterdam:Oriental Press,1979,pp.75-76。

⑬《大正新脩大藏經》第4册,第40页上栏—41页中栏。

⑭藏译参见Sde-dge Bstan-'gyur(Skyes rabs dan Sprin yig gi skor),Delhi:Karmapae Choedhey Gyalwae Sungrab Partun Khang,1982-1985,Vol.172,skyes rabs,Ge 76a7-78a1。

⑮《大正新脩大藏經》第4册,第596页上栏—中栏。

⑯《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4册,第19页下栏—20页下栏。

⑰藏译(德格版和朵宫版)参见Bka''gyur(sde dge par phud),Vol.2,'dul ba,Kha 13a6-17a6;Bka''gyur(stog pho brang brisma),Vols.1-2,'dul ba,Ka 454a4-Kha 7a2。尚未发现《药事》的该部分有梵本存世。

⑱参见Rhys Davids and Carpenter,The Suma.ngala-Vilāsinī:Buddhaghosa's Commentary on the Dīgha Nikāya,pp.237-238。

(续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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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册,第726页上栏—中栏。

② 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4册,第775页下栏—777页上栏。

③参见Sarat Chandra Das and Hari Mohan Vidyābhūs.ana,Bodhisattvāvadānakalpalatā,Vol.I,Calcutta:Baptist Mission Press,1888,pp.1070-1087。

④梵本参见Paul Harrison and Jens-Uwe Hartmann,Ajāta'satrukaukr.tyavinodanāsūtra,in Jens Braarvig et al.eds.,Manuscripts in the Schøyen Collection I:Buddhist Manuscripts Volume I,Oslo:Hermes Publishing,2000,pp.204-212。东汉支娄迦讖译《阿阇世王经》中的对应部分,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5册,第404页上栏—下栏;西晋竺法护译《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经》中的对应部分,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5册,第425页中栏—426页上栏。藏译(德格版和朵宫版)参见Bka''gyur(sde dge par phud),Vol.62,mdo sde,Tsha 260b5-262b4;Bka''gyur(stog pho brang brisma),Vol.73,mdo sde,Za 338b1-341b3。

⑤ 参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4册,第777页上栏—778页中栏。

⑥ 《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9册,第571页下栏—574页下栏。

表1中的第1组、第4组和第5组故事是拯救阿阇世王故事系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也与本文后面将要介绍的关于库尼卡忏悔和堕地狱的耆那教文献最为相关。这三组故事所表达的宗教理念各有侧重:第1组故事强调业报的不可避免性;第4组和第5组故事则通过预言阿阇世王在未来实现觉悟和彻底解脱,强调业报对宗教修行所造成的阻碍的暂时性。下面将重点讨论这3组故事。

第1组故事涉及的文献包括《沙门果经》('Srāmanyaphalasūtra)的现存诸版本(表1中的I.1-I.5),以及该经叙事框架的三个改编本(表1中的I.6-I.8)。《沙门果经》可以说是最有名的一部与拯救阿阇世王主题相关的非大乘佛教经典。该经叙述了阿阇世王在杀父后感到忏悔,在大臣耆婆的劝说下拜访佛陀。佛陀为其说法,讲解出家做沙门的诸种益处。阿阇世王听后茅塞顿开,随即向佛陀坦白了自己的杀父之罪,并皈依三宝,正式成为佛陀的在家弟子。该经现有保存于巴利语、梵语、藏语和汉语的6个完整版本,并有至少4个梵语残本(或残片)和一个犍陀罗语残本。⑦六个完整版本是指表1中的I.1—I.5,并将I.2《破僧事》的梵本和藏译本分开计算。四个梵语残本包括:(1)柏林吐鲁番藏品中的两个残片(SHT V 1290a和SHT VI 1525r3ff.),参见Klaus Wille,Survey of the Sanskrit Manuscripts in the Turfan Collection(Berlin),in Paul Harrison and Jens-Uwe Hartmann eds.,From Birch Bark to Digital Data:Recent Advances in BuddhistManuscript Research,Wien:VÖAW,p.201;(2)大英图书馆Hoernle藏品中的一个残片(Or.15003/30),参见Klaus Wille,Survey of the Identified Sanskrit Manuscripts in the Hoernle,Stein,and Skrine Collections of the British Library,in Paul Harrison and Jens-Uwe Hartmann eds.,From Birch Bark to Digital Data:Recent Advances in Buddhist Manuscript Research,Wien:VÖAW,p.234;(3)根本说一切有部(或说一切有部)《长阿含经》梵语写本中的一部不完整小经(folios 435r5-441,446-447v2),参见Jens-Uwe Hartmann,Contents and Structure of the Dīrghāgama of the(Mūla-)Sarvāstivādins,Annual Report of the Inter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dvanced Buddhology at Soka University,Vol.7,2004。迄今在罗伯特·西尼尔(Robert Senior)佉卢文写卷藏品中已发现了《沙门果经》犍陀罗语残本。参见Andrew Glass,Four GāndhārīSa>yuktāgama Sūtras:Senior Kharos.t.hīFragment5,with a contribution by Mark Allon,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Washington Press,2007,p.8。在这些现存版本中,除了汉译《寂志果经》以外,①《寂志果经》是《沙门果经》现存版本中唯一一部宣称阿阇世王在听法后获得法眼的版本。在《寂志果经》中,佛告诉诸比丘:“王阿阇世已得生忍。虽害法王,了除瑕秽,无有诸漏。已住于法,而不动转。于是坐上,远尘离垢,诸法眼生。”见《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册,第276页上栏。其中“无有诸漏”(即诸漏尽)相当于变成阿罗汉,因此,《寂志果经》也是现存佛教文献中唯一一部宣称阿阇世王成为阿罗汉的经典。所有其他版本,只要是含有阿阇世王忏悔和皈依的内容,基本都表达同一观点,即:尽管阿阇世王通过听佛讲法而建立了佛教信仰,但是,由于他此前已犯杀父罪,注定来世堕地狱,所以,即便听佛亲授正法,也不能取得修行上的任何实质性进展。比如,在巴利语《沙门果经》中,佛说:“比丘们!如果此王[即阿阇世]没有杀害[他的]作为法王的、正直的父亲,那么他就会在此座位上获得无瑕无垢的法眼。”②巴利原文参见T.W.Rhys Davids and J.E.Carpenter,The Dīgha-Nikāya,Vol.1,London:The Pali Text Society,1890,p.86,lines3-5:sacāya>bhikkhave rājāpitara>dhammika>dhammarājāna>jīvitāna voropessatha imasmi>yevaāsane viraja>vītamala>dhammacakkhu>uppajjissathāti。在汉译《长阿含经》第27经《沙门果经》中,佛说:“若阿阇世王不杀父者,即当于此坐上得法眼净。”③《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册,第109页中栏。在汉译《增一阿含经》第43品第7小经中,佛说:“今此阿阇世王,不取父王害者,今日应得初沙门果,证在四双八辈之中。”④《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册,第764页中栏。“初沙门果”指沙门修行过程中的第一个果位,也就是预流果(梵语在《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之《破僧事》中,佛说:“比丘们!如果韦提希之子、摩羯陀国王阿阇世沒有杀害[他的]作为法王的、作为守法大王的、正直的父亲,那么他就会在此座位上证得四圣谛。”⑤梵文原文参见Raniero Gnoli,The Gilgit Manuscript of the Sa.nghabhedavastu:Being the17th and Last Section of the Vinaya of the Mūlasarvāstivādin,Part II,p.252,lines 22-25:sa ced bhiks.avo rājāmāgadhenājāta'satrunāvaidehīputrena pitādhārmiko dharmarājo dharmasthito mahārājo jīvitān na vyaparopito'bhavis.yat sthānam etad vidyate yad asminn evāsane nis.annena catvāriāryasatyāny abhisamitāny abhavis.yan。然而,正是由于阿阇世王犯了杀父罪,所以,即使他听佛讲法,也不能得法眼、不能得初沙门果(即预流果)、不能证得四谛。事实上,得法眼、得初沙门果、证得四谛其实都只是最初级的修行成就。阿阇世王的杀父罪是阻碍他取得最初级修行成就的直接原因。任何人通过任何方式都无法改变这一阻碍,即使是佛陀本人也无能为力。《沙门果经》的上述诸版本无疑传达了这样的理念:罪业的果报不可逃避,罪业对宗教修行所造成的阻碍不可取消或改变。

《沙门果经》的叙事框架后来被改编成至少3个版本。首先,上座部巴利语《本生义释》(Jātakatthavannanā)中第150号本生故事Sañjīva-jātaka(译作“等活本生”)的“现在事”和第530号本生故事Sa>kicca-jātaka(译作“应作本生”)的“现在事”都是对巴利语《沙门果经》(Sāmaññaphalasutta)叙事框架的改编。⑥在巴利语《本生义释》中,每个本生故事都由四部分组成:现在事(paccuppannavatthu)、过去事(atītavatthu)、词汇注释(veyyākarana)、结语(samodhāna,直译“[现在事与过去事的]会合”)。不过,两者的改编方式有所不同,各有侧重。《等活本生》的“现在事”重在说明阿阇世王正是在恶僧提婆达多的蛊惑下才犯下杀父罪,因此,未能获得预流果;而《应作本生》的“现在事”重在表现阿阇世王在杀父后焦虑恐惧,正是通过拜访佛陀才找回了内心的平静。第3种对《沙门果经》叙事框架的改编是北凉昙无谶翻译的大乘经典《大般涅槃经》。此前日本学者平川彰、望月良晃和新西兰学者迈克尔·拉迪奇(Michael Radich)都已指出,该经第8品“梵行品”中所叙述的阿阇世王拜访佛陀的长篇故事其实是对《沙门果经》叙事框架的改编和扩充。⑦参见平川彰:《大乗経典の発達と阿闍世王說話》,《印度學佛教學研究》1971年第20卷第1号;望月良晃:《大乗涅槃経の研究—教団史的考察》,東京:春秋社,1988年,第145—147页;Michael Radich,How Ajāta'satru Was Reformed:The Domestication of“Ajase”and Stories in Buddhist History,Tokyo: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Buddhist Studies,2011,pp.34-35。根据“梵行品”末尾的描述,当佛陀为阿阇世王讲法结束时,“摩伽陀国无量人民悉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srotāpattiphala)。“四双八辈”包括预流向者(srotāpatti-pratipannaka)、预流者(srotāpanna)、一来向者(sakr.dāgāmipratipannaka)、一来者(sakr.dāgāmin)、不还向者(anāgāmi-pratipannaka)、不还者(anāgāmin)、阿罗汉向者(arhatphala-pratipannaka)、阿罗汉(arhat)。心。以如是等无量人民发大心故,阿阇世王所有重罪即得微薄”。①《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2册,第484页下栏。此时佛陀告诉阿阇世:“大王!汝昔已于毘婆尸佛初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从是已来,至我出世,于其中间,未曾堕于地狱受苦。大王当知:菩提之心乃有如是无量果报。大王!从今已往常当勤修菩提之心。何以故?从是因缘当得消灭无量恶故。”②《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2册,第485页中栏。值得注意的是,“梵行品”只说阿阇世王发菩提心、重罪大减,但并未明确预言他何时能证得菩提。因此,与直接预言阿阇世王最终成佛的第5组故事(即表1中的V.1-V.3)相比,《大般涅槃经》对阿阇世王的拯救尚不算彻底。

第4组故事是关于阿阇世王未来命运和最终成辟支佛的预言。该组涉及的文献包括5世纪上座部觉音(Buddhaghosa)大师对巴利语《沙门果经》的注疏、汉译《增一阿含经》第38品第11小经、汉语《阿阇世王问五逆经》和11世纪梵语诗人克歇门陀罗(K.semendra)所著的《阿阇世害父缘》(即表1中的IV.1-IV.4)。其中,觉音在《沙门果经》注疏中关于阿阇世的预言是一段引文,现翻译如下:

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杀害父亲,现在他坐在这里就可以进入预流道[即获得预流果]。然而,由于与恶友[即提婆达多]交往,他受到了阻碍。即便如此,由于他拜访了如来、皈依了三宝,因此,就像某人杀人之后通过交付一把鲜花的罚金就能被释放一样,同样地,凭藉我的教诲之威力,他[即阿阇世]在重生于铜釜地狱之后,下沉三千年,在到达最底处之后,再上游三千年,在到达[地狱的]最上面之后,将被解脱。”③巴利原文参见T.W.Rhys Davids and J.E.Carpenter,The Suma.ngala-Vilāsinī,Buddhaghosa's Commentary on the Dīgha Nikāya,pp.237-238:idam vuttam hoti:sace imināpitāghātito nābhavissa idāni idh'eva nisinno sotāpattimaggam patto abhavissa.pāpamittasam saggena pan'assa antarāyo jāto.evam sante pi yasmāayam tathāgata>upasam kamitvāratanattayam saranam gato tasmāmama sāsanamahantatāya yathānāma koci purisavadham katvā pupphamut.t.himattena dand.ena mucceyya.evam evāyam lohakumbhiyam nibbattetvāti.nsa vassasahassāni adho patanto het.t.himatalam patvāti.nsa vassasahassāniuddham uggacchanto puna uparimatalam pāpunitvāmuccissatīti。

觉音接着说:“这段话也是世尊所言,尽管未被放入经文中[即巴利语《沙门果经》中]。”④巴利原文参见T.W.Rhys Davids and J.E.Carpenter,The Suma.ngala-Vilāsinī,Buddhaghosa's Commentary on the Dīgha Nikāya,p.238,lines 3-4:idam pi kira bhagavatāvuttam eva pā>iya>pana naārū>ha>。该段引文的具体来源无法确定(可能是觉音从当时某个文献摘引而来的,也可能是他听到的口头流传的资料)。不论如何,上述预言清楚表达了与巴利语《沙门果经》截然不同的理念。巴利语《沙门果经》认为阿阇世王由于犯了杀父罪,即使听佛讲法,也不能得法眼;上述预言则认为阿阇世王的杀父罪对他的宗教修行的阻碍只是暂时的(罪报一旦结束,阻碍就会消失),而佛和法的救护力才是持久长远的,其影响直达阿阇世王的最后一生。汉译《增一阿含经》和《阿阇世王问五逆经》也含有关于阿阇世王来世堕地狱、随后从地狱中复出、重生于天上、最后再生为人、变成辟支佛的预言。《增一阿含经》第38品第11小经中,佛这样评价阿阇世:“父王无咎而取害之,当生阿鼻地狱中经历一劫。然今日以离此罪,改其过罪,于如来法中信根成就。缘此徳本,得灭此罪,永无有余。”⑤《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册,第726页上栏。《阿阇世王问五逆经》中,佛说:“所以然者,耆域,彼王阿阇世当成无根信。”⑥《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4册,第776册下栏。耆域即是名医耆婆(Jīvaka),为阿阇世的大臣、佛的在家弟子。根据这两部经,阿阇世王来世从地狱中迅速复出以及他最终获得辟支佛地位,这些都是他在今生对佛和法有净信心的善报。因此,这两部经的预言与觉音的预言在一定程度上相似,都体现了罪业对宗教修行所造成的阻碍的暂时性,以及佛和法的救护力之持久长远性。克歇门陀罗创作的《阿阇世害父缘》讲述了阿阇世将父亲频毘沙罗王在牢狱中迫害致死,随后忏悔不已,向佛寻求救护,佛于是为阿阇世讲解善恶业报之法。整部作品中只有一句偈颂预言阿阇世最终成辟支佛。该偈颂是佛对阿阇世说的话,今译如下:“国王!你的罪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灭尽。你会变成辟支佛。渐渐地、渐渐地,你会凭借明辨获得[智慧上的]光明。”①参见Sarat Chandra Das and Hari Mohan Vidyābhūs.ana,Bodhisattvāvadānakalpalatā,Vol.I,p.1083,verse 46:pratyekabuddhas tvam rājan kālena ks.īnakilvis.ah.|bhavis.yasi vivekena kr.tālokah.'sanaih.'sanaih.||。

第5组故事是关于阿阇世将来命运和最终成正等正觉佛的预言。该组涉及三部文献:大乘经典《阿阇世除悔经》(Ajāta'satrukauk.rtyavinodanāsūtra)的现存梵语残本以及完整汉译本和藏译本、汉语《阿阇世王授决经》和《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第10品“阿阇世王受记品”,即表1中的V.1-V.3。其中,《阿阇世除悔经》主要叙述了文殊师利(Mañju'srī)菩萨通过向阿阇世王讲解万物皆空、心之自性清净的法则,从而驱除了阿阇世王因对杀父感到忏悔而承受的精神折磨。何离巽(Paul Harrison)和延斯-乌维·哈特曼(Jens-Uwe Hartmann)两位教授曾对该经内容做了以下精辟的总结:“‘空’的概念被毫不妥协地应用于道义责任和个人连续性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应用于关于业的核心佛教理论。该理论在此经中通过杀父罪犯阿阇世这一最坏典型来体现。”②Paul Harrison and Jens-Uwe Hartmann,Ajāta'satrukaukr.tyavinodanāsūtra,p.169.根据该经的描述,阿阇世王听了文殊师利讲法之后,不仅摆脱了懊悔的精神折磨,而且他的罪业也削减至微乎其微。该经第11章③该经的梵本和藏译本中并无章节划分。此处采用的是西晋竺法护汉译本《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经》中的章节划分。预言:阿阇世虽然来世堕地狱,但他在地狱中不会感受到痛苦,而且很快就会从地狱中复出,重生天上,然后再生为菩萨、最后变成正等正觉佛。④对于该预言的详细分析,参见Phyllis Granoff,After Sinning:Some Thoughts on Remorse,Responsibility,and the Remedies for Sin in Indian Religious Traditions,p.204。总体而言,该经通过展示文殊师利如何彻底拯救阿阇世这样一个看似不可救药的极端罪犯,旨在表现文殊师利的超乎寻常的智慧和救护力,从而证明以文殊师利为代表的菩萨乘(bodhisattvayāna)的优越性。所以,正如何离巽教授所言:“《阿阇世除悔经》其实就是一部关于文殊师利的经典,这个事实在竺法护的汉译本标题中就已体现出来。”⑤Paul Harrison,Mañju'srīand the Cult of the Celestial Bodhisattvas,Chung-Hwa Buddhist Journal,Vol.13,No.2,2000。西晋竺法护的汉译本的标题是《文殊支利普超三昧经》。另一部篇幅短小的经典《阿阇世王授决经》中也有关于阿阇世成佛的简短预言。该预言与《阿阇世除悔经》第11章中的预言既有相似之处,也有细节上的不同。日本青年学者宫崎展昌推测《阿阇世王授决经》的创作产生可能与《阿阇世除悔经》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⑥参见宫崎展昌,The*Ajāta'satrukaukr.tyavinodanāsūtra and the Asheshiwang shoujue jing阿闍世王授決經,Journal of Indian and Buddhist Studies,Vol.57,No.3,2009。《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第10品“阿阇世王受记品”中的预言与上述两部经中的预言不同。在该品中,佛告诉阿阇世:“汝造恶业,合入阿鼻大地狱中一劫受苦。由汝有智,发露忏悔,暂入便出。如壮男女以手拍毬,暂时着地,即便腾起。从此命终,生兜率天,见慈氏尊,便得授记。”⑦《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9册,第574页下栏。也就是说,由于阿阇世向佛陀坦白了罪行、表达了忏悔,虽然他来世堕地狱,但如拍毬一般,很快就从地狱中复出,然后重生于兜率天,在那里接受弥勒菩萨关于他最终成佛的预言。

以上是对印度佛教中关于拯救阿阇世王的最重要3组故事的介绍。第1组故事中,除了汉译《寂志果经》和大乘《大般涅槃经》之“梵行品”以外,《沙门果经》的所有其他现存诸版本和改编本都强调正是阿阇世王的杀父罪阻止了他在听佛讲法时获得修行上的最初级成就(即:得法眼、得初沙门果、证得四谛),由此体现了业报的不可避免性。第4组和第5组故事则表达了截然不同的业报观念。通过预言阿阇世王未来从地狱中复出、最终变成辟支佛或正等正觉佛,这两组故事一方面表现了罪业对于宗教修行所造成的阻碍的暂时性,另一方面展示了佛陀和文殊师利菩萨的超乎寻常的救护力以及佛法的救护力,从而体现了创作这两组预言的古代印度佛教徒们在处理罪业和罪犯方面的积极包容态度。

这里有必要介绍美国著名佛教学家格里高利·萧潘(Gregory Schopen)2012年发表的一篇文章。①参见Gregory Schopen,Redeeming Bugs,Birds,and Really Bad Sinners in Some Medieval Mahāyāna Sūtras and Dhāranīs,in Phyllis Granoff and Koichi Shinohara eds.,Sins and Sinners:Perspectives from Asian Religions,Leiden:Brill,2012,pp.276-294。在该篇文章中他探讨了几部宣称能拯救鸟虫和五逆罪罪犯的中世纪大乘经典。他认为,当一些佛教作者们坚持一种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时,而且当这种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逐渐在普通大众中扎根时,“其他一些佛教作者们就会不可避免地为普通大众设计一些方案和提供机制,使其能应对这种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②Gregory Schopen,Redeeming Bugs,Birds,and Really Bad Sinners in Some Medieval Mahāyāna Sūtras and Dhāranīs,p.291.萧潘的观点对阿阇世故事研究很有启发意义。早期佛教坚持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重点强调阿阇世所犯杀父罪之业报的不可避免性。关于阿阇世最终成佛和成辟支佛的预言,其实属于后期发展,本质上是对早期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的一个后期调整和回应。对于那些预言阿阇世未来成佛或成辟支佛的佛教徒们而言,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是只拯救阿阇世一人,而是以阿阇世为典型案例来教育普通大众如何应对机械严格的业报理论的束缚,从而最终使得他们推行的佛教解脱方案在大众市场上更有吸引力。与这些佛教徒们拯救阿阇世王不同,古代耆那教徒们根本没有兴趣让库尼卡王(Kūnika)在未来获得觉悟或解脱。下面将讨论耆那教作者们是如何处理库尼卡王的罪业、如何设计他的未来命运的。

二、耆那教中关于库尼卡王之死和堕地狱的故事传统
佛教文献中的阿阇世王就是耆那教文献中的库尼卡王,佛教文献中的频毘沙罗王就是耆那教文献中的室喱尼迦王('Srenika)。他们之间的对应关系,自19世纪末以来已被雅可比、德勒乌、司空竺、保罗·邓达斯(Paul Dundas)、弗吕格尔等国际著名印度学家们所认定。③参见Hermann Jacobi,The Kalpasutra od Bhadrbahu,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Notes a Prakrit-Samskrit Clossary,Leipzig:F.A.Brockhaus,1879,p.2;Jozef Deleu,Nirayāvaliyāsuyakkhandha:Uvanga's8-12van de jaina Canon;Jon-athan Silk,The Composition of the Guan Wuliangshoufo-jing:Some Buddhist and Jaina Parallels to Its Narrative Frame,Jpurnal of Indian Philasophy,,Vol.25,No.2,1997;Paul Dundas,The Jains,Second edition,London:Routledge,2002,pp.16,36;Peter Flügel,Askese Derotion:Das rituelle System der Terapanth Suetambra Jains,London:SOAS;Uni-versity of London,2012,pp.442-443。佛教叙事传统认为阿阇世将父王频毘沙罗关入牢狱之后,将其迫害致死。耆那教叙事传统没有直言库尼卡杀父,而是说室喱尼迦王在狱中自杀。德国印度学家雅可比推测,耆那教作者们说室喱尼迦王自杀,反映了他们想为库尼卡洗刷罪名的意图。④参见Hermann Jacobi,The Kalpasûtra of Bhadrabâhu,p.5。事实上,关于这个故事,虽然佛教版本和耆那教版本在叙事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它们的基本内容并无实质性差异。正如比利时印度学家德勒乌所言:“两个宗教传统都认为库尼卡篡夺摩羯陀王位而且为此至少动过杀父之念,同时两个宗教都认为室喱尼迦死于狱中。”⑤Jozef Deleu,Nirayāvaliyāsuyakkhandha:Uvanga's 8-12 van de jaina Canon,pp.87-88.也就是说,佛教和耆那教在该故事的三个核心要点上(即:篡位、杀父之心、父死狱中)是彼此一致的。

在描述库尼卡对于父王之死的悲伤和懊悔时,耆那教作者们没有运用宗教手段来处理他的忏悔。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像佛教作者们那样编造出库尼卡在父王死后拜访耆那教领袖大雄、向大雄忏悔的故事。现存最早的一部描述库尼卡在父王死后的表现的耆那教文献是白衣派经藏('Svetāmbara Canon)中的第八“次肢”(俗语uvanga,梵语upā.nga),名为《地狱的连续》(俗语Nirayāvaliyāo,梵语Nirayāvalikā)。①耆那教白衣派经藏由45部经组成,共分五类:12个肢(梵语a.nga s),12个次肢(upā.nga s),7部断经(chedasūtra s),4部根经(mūlasūtra s),10部杂经(prakīrnakasūtra s)。与许多其他耆那教经典一样,《地狱的连续》的编撰年代尚无定论。根据日本学者大平铃子(Ōhira Suzuko)和澳大利亚学者罗伊斯·怀尔斯(Royce Wiles)的研究,该文献中至少有一部分内容成型于公元350—500年之间。②参见Suzuko Ohira,A Study of the Bhagavatīsūtra:AChronological Analysis',Ahmedabad:Prakrit Text Society,1994,p.2;Royce Wiles,The Nirayāvaliyāsuyakkhandha and Its Commentary bySrīcandra:Critical Edition,Translation and Notes,Unpublished PhD Dissertation,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2000,p.xiv。现将该文献中描述库尼卡为父王之死感到愧疚的一段文字从耆那教俗语(Jaina Prākrit)翻译成汉语如下:

于是王子库尼卡来到牢狱。他看到父王室喱尼迦倒下了、断了气、没了命、一动不动。无法克制对父亲的巨大悲痛,他全身立刻瘫在地上,就像一棵粗壮的瞻波迦树被斧头劈倒一样。过了一会儿,王子库尼卡苏醒了过来。他嚎啕大哭、泣不成声、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地说:“呜呼!我缺德败坏、罪孽深重。室喱尼迦王是一个如神一般受人尊敬的父亲、具有无限慈爱,而我却造孽,将他拴上锁链。室喱尼迦王居然死在了我的面前!”在众首领、众地方官等一直到众外交官的陪同下,③此处原文为īsara-talavara-jāva-sandhivāla-saddhim,是惯用表达的省略。关于该惯用表达的完整形式,参见Ernst Leumann,Aupapâtika Sûtra,erstes Upânga der Jaina,I.Theil.Einleitung,Text und Glossar,Reprint of the 1883 edition,Nendeln:Liechtenstein,1966,p.28。库尼卡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满怀敬意,嚎啕大哭、[泣不成声、痛哭流涕、悲痛欲绝地]安置好室喱尼迦王的尸体,④此处原文为royamāne 3,是惯用表达(royamāne kandamāne soyamāne vilavamāne)的省略。数字3表示此处需填充三个词汇(kandamāne soyamāne vilavamāne[“泣不成声、痛哭流涕、悲痛欲绝”])才能补全该惯用语。并举行了许多世俗葬礼仪式。之后,王子库尼卡无法忍受巨大的精神折磨。有一天,在妃嫔和家眷的陪同下,带着盆盆罐罐和所有家当器具,他离开了王舍城,来到了瞻波城。在那里,由于被提供了一系列享乐之物,逐渐地,他不再感到悲伤。⑤该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Jozef Deleu,Nirayāvaliyāsuyakkhandha:Uvanga's 8-12 van de jaina Canon,pp.105-106,§14:taena>se Kūnie kumāre jen'eva cāraga-sālāten'eva uvāgae 2 Seniya>rāya>nippāna>niccet.t.ha>jīvavippajad.ha>oinna>pāsai2 mahayāpii-soena>apphunne samāne parasu-niyatte viva campaga-vara-pādave dhasattidharanī-yala>si savv'a.ngehi>sa>nivad.ie.taena>se Kūnie kumāremuhutt'antarena>āsatthe samāne royamāne kandamāne soyamāne vilavamāne eva>vayāsī:pagenumber_ebook=161,pagenumber_book=156ahona>mae adhannena>apunnena>akaya-punnena>dut.t.hu kaya>Seniya>rāya>piya>devaya>guru-janaga>accanta-nehānurāga-ratta>niyala-bandhana>karantena>mama mūlāga>c'evana>Senie rāyākāla-gaepagenumber_ebook=161,pagenumber_book=156tti kat.t.uīsara-talavara-jāva-sandhivāla-saddhi>sa>parivud.e royamāne 3 mahayāid.d.hisakkāra-samudaena>Seniyassa ranno nīharana>karei bahūi>loiyāi>maya-kiccāi>karei.taena>se Kūnie kumāre eena>mahayāmano-mānasiena>dukkhena>abhibhūe samāne annayākayāi anteura-pariyāla-sa>parivud.e sa-bhand.amattovagaranamāyāe Rāyagihāo pad.inikkhamai jen'eva Campānayarīten'eva uvāgacchai2 tattha vina>viula-bhogasamii-samannāgae kālena>appa-soe jāe yāvi hotthā。该段中的数字2相当于“2ttā”,表示前方动词要在此处以独立式(absolutive)的形式重复一次。

以上段落表明:库尼卡在父王死后没有去拜访任何宗教领袖,而是通过一些非宗教的方式(比如为父王举行世俗葬礼、搬迁皇宫等)来排遣悲伤和懊悔。除了白衣派经典《地狱的连续》以外,也有一些白衣派注疏文献描述库尼卡对父王之死的忏悔。比如《必行经注》(俗语Āvassayacunni,梵语Āva'syakacūrni)中就有一段类似文字讲述库尼卡在父王死后离开王舍城、迁至瞻波城。此处有必要简要介绍一下《必行经注》。耆那教白衣派经藏中有4部经典被称作“根经”(俗语mūlasutta s,梵语mūlasūtra s),是耆那教僧人修行的根本经典。其中一部根经叫《必行经》(俗语Āvassayasutta,梵语Āva'syakasūtra),主要介绍耆那教僧人日常实践的六种必要行为。①其他三部根经分别是《最后教示经》(俗语Uttarajjhayanasutta,梵语Uttarādhyayanasūtra)、《晚课十篇经》(俗语Dasaveyāliyasutta,梵语Da'savaikālikasūtra),以及由《团食注》(俗语Pind.anijjutti,梵语Pind.aniryukti)和《瀑流注》(俗语Ohanijjutti,梵语Oghaniryukti)两部分构成的一部根经。《必行经》的现存最古老注疏是诗歌体的《必行经古注》(俗语Āvassayanijjutti,梵语Āvassayaniryukti)。《必行经注》是针对《必行经古注》的散文注疏。②关于《必行经》(Āva'syakasūtra)、《必行经古注》(Āvassayanijjutti)和《必行经注》(Āva'syakacūrni)之间的关系,参见KlausBruhn,Āva'syakaStudiesI,inKlausBruhnandAlbrechtWezlereds.,StudienzumJainismusundBuddhismus,Wiesbaden:FranzSteinerVerlag,1981,p.15。耆那教传统上认为《必行经注》的作者是7世纪白衣派学者胜奴(Jinadāsa)。③参见NaliniBalbir,Āva'syaka-Studien:IntroductiongénéraleetTraductions,Stuttgart:FranzSteinerVerlag,1993,p.81。根据法国著名印度学家那丽妮·巴勒比尔(NaliniBalbir)的研究,《必行经注》虽创作于7世纪左右,但其中保存了大量相当古老的耆那教故事及民间传说,是了解耆那教早期叙事传统的一个重要窗口。④参见NaliniBalbir,Āva'syaka-Studien:IntroductiongénéraleetTraductions,pp.115-116。以下是《必行经注》中描述库尼卡的悲伤和懊悔的一段文字的汉语翻译:

看到[父亲死在狱中],库尼卡倍感悲伤。此时,他火葬了[父亲]之后,返回宫中。他将国事全部抛在脑后,呆坐在那里,只想着室喱尼迦。他的大臣们认为:“国王迷失了自我。”他们在一块铜板上刻上训诫,把铜版弄成陈旧的样子,然后将其呈献给库尼卡,说道:“您应该为父亲这样做:供奉米团,可使父亲得救度。”从此以后,向亡父供奉米团的习俗就确定下来了。如此这般,渐渐地,他不再感到悲伤。但是,每当他每次再看到摆满了父亲的桌椅床座和休闲器具的议事大厅时,悲伤之情又涌上心头。于是他离开了王舍城,将皇宫安置在瞻波城。⑤该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S'rīmaj-Jin'adāsagani-mahattara-kr.tayāsutracūrnyāsameta>'srīmad-Āva'syakasūtram,Vol.II,Ratlam:Srīr.s.abhadevajīKe'sarīmalajīSvetā>barasa>sthā,1928-1929,p.172,lines6-9:dat.t.hūnasut.t.hutara>addhitījātā.tāhedahitūnaghara>āgato.rajjadhuramukkatattīta>cevaci>te>toacchati.kumārāmaccehi>ci>tita>.nat.t.horāyāhotittita>biesāsanelihittājunna>kātūnauvanīta>.eva>pitunokīratipi>d.adāna>nitthārijjatitti.tappabhiti>pitipi>d.anivedanāpavattā.eva>kālena>visogojāto.punaravita>pitusa>tika>atthāniya>āsanasayanaparibhogenadat.t.hūnaaddhitittitatoniggatoca>pa>rāyahāni>kareti。

与前面引自《地狱的连续》的段落类似,《必行经注》中的这段文字同样表明库尼卡在父王死后没有拜访任何宗教领袖,而是通过向先父供奉米团和搬迁皇宫的方式来排遣悲伤。8世纪白衣派学者狮子贤(Haribhadra)创作的《必行经疏》(梵语Āva'syaka-.tīkā或Āva'syakav.rtti)是另一部针对《必行经古注》的散文注疏。其中也有一段关于库尼卡在父王死后悲伤懊悔的描述,⑥关于该段描述的出处,参见S'rīmad-bhavaviraha-Haribhadrasūri-sūtritavr.tty-ala>kr.ta>S'rīmad-Āva'syaka-sūtram,2Volumes,Bombay:ĀgamodayaSamiti,1916-1917,folios683b2-6。与《必行经注》中的这段文字非常相似,只是在个别用词上稍有差别。另外,12世纪白衣派学者金月(Hemacandra)在他的名著《63位伟人的生涯》(Tri.sa.s.ti'salākāpuru.sacarita)中也叙述了库尼卡向先父供奉米团、看到先父使用过的桌椅床具就愈加悲伤、从王舍城迁至瞻波城等情节。⑦金月的故事版本已被完整翻译成英文,参见HelenM.Johnson,Tri.sa.s.ti'salakapuru.sacaritrs or theLived of the Dicty-Three Illudtrioud Personsby Acarya S'ri Hemaceandra,Vol.VI,Baroda:Oriental Institute,1962,pp.316-318。由此可见,胜奴的《必行经注》、狮子贤的《必行经疏》和金月的《63位伟人的生涯》在讲述库尼卡和室喱尼迦的故事时,基本上延续同一个叙事传统。

12世纪白衣派学者菴罗天(Āmradeva)撰写的《小故事宝珠库疏》(Ākhyānakamaniko'sav.rtti)的第116章《库尼卡小故事》(Konikākhyānaka)没有说到库尼卡为父王举行葬礼、供奉米团等事宜,而是提供了一段库尼卡在父王死后的忏悔告白。《小故事宝珠库疏》是对11世纪耆那教学者辋月(Nemicandra)所著的《小故事宝珠库》(Ākhyānakamaniko'sa)的一部诗歌体注疏。该注疏中的《库尼卡小故事》讲述了库尼卡和室喱尼迦如何在前生结下宿怨,从而导致室喱尼迦在今生惨死于狱中的悲剧。①关于该故事的英文概括,参见Vimal Anil Bafana,A Critical Study ofĀkhyānakamaniko'sa,Delhi:New Bharatiyabook Corporation,2011,pp.200-201。根据《库尼卡小故事》结尾的描述,库尼卡在父王死后的表现如下:

看到此情景[即父王在狱中自杀的情景],库尼卡王悔恨痛心。对父王之死的悲伤折磨着他的头脑。他以种种方式痛哭哀悼:“呜呼,父亲啊,你行为正派、有大慈爱、享有至高名誉!呜呼,父亲啊,你以善辩而闻名!呜呼,父亲啊,你是王舍城之王!呜呼,父亲啊,你虔诚于耆那主大雄!呜呼,父亲啊,你摒弃了一切恶习!呜呼,父亲啊,你以慑人之威力战胜了众多势不可挡的敌人!呜呼,父亲啊,你以能断的吉祥正见为宝珠,击毁了[灵魂的]生存状态之悲惨!②此处为俗语复合词khāiga-suha-sammatta-rayana-nimmahiya-bhāva-dogacca,相当于梵语*ks.āyika-sukha-samyaktvaratna-nirmathita-bhāva-daurgatya。其中bhāva指尚未摆脱业的束缚的灵魂(jīva)状态,ks.āyika-sukha-samyaktva指室喱尼迦王在今生获得的“能断的正见”(ks.āyika-samyaktva)。所谓“能断的”(ks.āyika)是指该正见可斩断破除一呜呼,父亲啊,你将变成婆罗多大地的作津梁者,③“作津梁者”(俗语titthayara,梵语tīrtha.nkara)即是耆那教主。关于室喱尼迦王成为未来世界的耆那教主,见本文后面的论述。如同广阔宇宙的宝饰!呜呼,父亲啊,你深爱子嗣,你出生于一个清白无瑕的家庭,你拥有最好形貌!呜呼,父亲啊,你遭受了败家子儿子所强加于你的折磨和死亡!”就这样,库尼卡王的全身都沉浸在对于父亲之死的不堪忍受的悲恸中,他不能继续住在那里[即王舍城]。他建立了瞻波城。逐渐地,他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成为大地霸主,征服了整个世界。无忧月[即库尼卡]率领四种兵,保护着王国。④关于该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Muni Shri Punyavijayaji,Ācārya Nemicandra'sĀkhyānakamaniko'sa withĀcāryaĀmradeva's Commentary,Ahmedabad:Prakrit Text Society,2005,p.334,lines 19-25:pacchāyāvaparigao tayavattha>pecchiu>kunai rāyā|vivihapalāve piimaranasoyasa>tattamanabhavano‖98‖hātāya sucāyamahāpasāya sa>pattaparamajasavāya|hātāya vivāyavisit.t.hanāya hārāyagiharāya‖99‖hātāya jinesaravīrabhatta hātāya vasanaparicatta|hātāya paya>d.apayāvavijiyaduvvārariuvisara‖100‖hākhāigasuhasammattarayananimmahiyabhāvadogacca|hābhuvanabhavanabhūsanabhārahasa>bhaviyatitthayara‖101‖hātāya tayanavacchala hānimmalakulapasūya vararūya|hātāya kula>gārayasuena sa>pattaduhamarana‖102‖eva>koniyarāyādussahapiusogakaliyasavva>go|acaya>to vasiu>tattha ca>panayari>nivesei‖103‖kālena vigayasogo sāhiyatikkha>d.asayalamahivālo|pālaiasogaca>do rajja>caura>gabalakalio‖104‖无忧月(俗语Asogaca>da,梵语A'sokacandra)是库尼卡的另一个名字。关于该名字,参见Mohanlal Mehta and K.Rishabh Chandra,Prakrit Proper Names,Vol.I,Ahmedabad:L.D.Institute of Indology,1970-1972,p.72。

除了《小故事宝珠库疏》以外,一些后期的耆那教叙事文献也描述了库尼卡在父王死后的表现。比如创作于16世纪左右、作者不明的《故事宝库》(Kathāko'sa)中就有一段文字简要叙述了库尼卡刚开始难忍丧父之痛,以至于不吃不喝不洗澡,但是后来当他从王舍城搬到瞻波城之后,就逐渐地不再感到悲伤。⑤此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和德文翻译,参见Ingeborg Hoffmann,Der Kathāko'sa:Text undÜbersetzung mit bibliographischen Anmerkungen,Inaugural-Dissertation zur Erlangung des Doktorgrades der Philosophischen Fakultät der Ludwig-Maximilians-Universität zu München,1974,pp.431-434。关于Kathāko'sa的创作时期,参见Ludwig Alsdorf,Der Kumārapāla-pratibodha:Ein Beitrag zur Kenntnis des Apabhra>'sa und der Erzählungs-Literatur der Jainas,Hamburg:Friederichsen,de Gruyter,1928,p.4。

从以上征引的所有耆那教文献可知,耆那教作者们没有在库尼卡忏悔这个主题上引申发挥,没有使用任何宗教手段来处理他的罪业,没有在故事中引入任何宗教人物来疗治他的内心痛苦。这与佛教作者们处理阿阇世王的罪业与忏悔的方式非常不同。不少佛教文献都是让阿阇世王向佛陀或文殊师利菩萨坦白杀父罪行,然后由佛陀或文殊师利通过讲法使阿阇世王建立对三宝的信心;有些佛教文献明确提到,通过发露忏悔和皈依三宝,阿阇世王的重罪变得微薄。以下摘举数例,以资佐证:《长阿

切“惑见之业”(dar'sana-mohanīya-karma s),参见Padmanabh Jaini,The Jaina Path of Purific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p.146。含经》第27小经《沙门果经》中,佛言:“此阿阇世王过罪损减,已拔重咎。”①《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册,第109页中栏。《增一阿含经》第43品第7小经中,佛言:“人作极恶行,悔过转微薄。日悔无懈息,罪根永已拔。”②《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册,第764页上栏。《大般涅槃经》第8品“梵行品”中,由于拜访佛陀、发露忏悔、发菩提心,“阿阇世王所有重罪即得微薄”。③《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2册,第484页下栏。《菩萨本生经》中,佛告诉一位使者:“语阿阇世王,杀父恶逆之罪,用向如来改悔故,在地狱中当受世间五百日罪,便当得脱。”④《大正新脩大藏經》第3册,第116页下栏。《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第10品“阿阇世王受记品”中,佛言:“汝造恶业,合入阿鼻大地狱中一劫受苦。由汝有智,发露忏悔,暂入便出。”⑤《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9册,第574页下栏。

事实上,耆那教徒们并非不了解忏悔在修行和除罪方面的价值。比如,白衣派僧人必修的四部根经之一的《最后教示经》(俗语Uttarajjhayanasutta,梵语Uttarādhyayanasūtra)就指出忏悔有助于减少业(karma)对灵魂(jīva)的束缚,有助于灵魂从业的束缚中解脱出来。⑥该段落为《最后教示经》的'第29章第6段。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Jarl Charpentier,The Uttarādhyayanasūtra Being the FirstMūlasūtra of theSvetāmbara Jains,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Critical Notesand a Commentary,Uppsala:Appelbergs Boktryckeri Aktiebolag,1922,p.200。英文翻译,参见Hermann Jacobi,Gaina Sûtras,Translated from Prakrit,Part II,Oxford:Clarendon Press,1895,p.163。另外,美国印度学家葛然诺的研究显示:一些中世纪耆那教故事集中(比如撰于8世纪的《青莲花蔓》[Kuvalayamālā]和撰于12世纪的《小故事宝珠库疏》中)也有不少故事表现坦白和忏悔具有消减罪业的功效。⑦参见Phyllis Granoff,After Sinning:Some Thoughts on Remorse,Responsibility,and the Remedies for Sin in Indian Religious Traditions,pp.187-188。然而,忏悔的这种功效在库尼卡的故事中未被提及。以上引用的所有耆那教文献都没有在库尼卡忏悔这个主题上大做文章,都只是简单叙述他对父王之死的悲伤和懊悔。耆那教作者们没有像佛教作者们那样为库尼卡提供任何消减罪业的途径或方法,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在耆那教作者们看来,库尼卡的罪业无可救药,没有任何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来消减或消除他的罪业(哪怕耆那教教主大雄也无能为力)。换句话说,库尼卡必须自食其果,接受业报。

根据耆那教叙事传统,库尼卡后来被一个山洞神杀害,并堕入地狱。现存耆那教文献中没有关于库尼卡从地狱中复出的预言,也没有关于他将来能否从生死轮回中最终解脱出来的预言。库尼卡被杀和堕地狱的故事至少见于五部白衣派文献。这五部文献中,有两部是对白衣派根经《晚课十篇经》(俗 语Dasaveyāliyasutta,梵 语Da'savaikālikasūtra)的 注 疏,作 者 分 别 是5世 纪 学 者 投 山 狮(Agastyasi>ha)和前文提到的7世纪学者胜奴。两部注疏的标题都是《晚课十篇注》(俗语Dasaveyāliyacunni,梵语Da'savaikālikacūrni)。《晚课十篇经》是白衣派四部根经之一。该经的最古老注疏是诗歌体的《晚课十篇古注》(俗语Dasaveyāliyanijjutti)。分别由Agastyasi>ha和Jinadāsa创作的两部《晚课十篇注》是针对不同版本的《晚课十篇古注》的注疏。⑧关于这两部《晚课十篇注》之间的区别,参见Willem Bollée,The Nijjuttis on the Seniors of theS'vetāmbara Siddhānta:Āyāranga,Dasaveyāliya,Uttarajjhāyāand Sūyagad.a,Stuttgart:Franz Steiner Verlag,1995,p.31。另外三部文献分别是胜奴的《必行经注》、8世纪狮子贤的《必行经疏》和12世纪金月的《63位伟人的生涯》。这三部文献的叙事顺序基本相同,即:库尼卡把父王室喱尼迦关入牢狱→室喱尼迦在狱中自杀→库尼卡为父王之死感到悲伤和懊悔→库尼卡从悲伤和懊悔中恢复过来→库尼卡举兵讨伐自己的外祖父制多迦(Ce.taka)⑨库尼卡的外祖父制多迦(俗语Ced.aga,梵语Cet.aka)是吠舍离城(Vai'sālī)的首领。关于该人物,参见Mohanlal Mehta and K.Rishabh Chandra,Prakrit Proper Names,Vol.I,p.264。→库尼卡战胜制多迦并凯旋而归→库尼卡被山洞神杀害、堕入地狱。按照这个叙事顺序,库尼卡的堕地狱可以看作是他此前的军事暴力和杀父之心的业报。根据耆那教伦理观,一旦一个个体在贪爱(rāga)或憎恨(dve.sa)的驱动下萌生伤害或杀害其他个体的意图,①耆那教认为,“贪爱”和“憎恨”是“浊”(kas.āya)的两种体现。正是由于“浊”的存在,灵魂才受到业的束缚。参见Padmanabh Jaini,The Jaina Path of Purification,pp.112-113。即便该意图仅存于思想中、尚未付诸行动,萌生该意图的个体也已造成了恶业,这种恶业被称作“意念暴力”(bhāvahi>sā)。②参见RobertWilliams,Jaina Yoga:ASurvey of the MedievalS'rāvakācāra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69。耆那教叙事文献中有许多故事表明,存在于思想中的暴力,哪怕未被执行,依然引发严重恶报。比如5世纪白衣派学者僧伽达沙(Sa>ghadāsa)所著的《富天游记》(Vasudevahin.dī)讲述了以下故事:波坦那城(Potanapura)的统治者净月王(King Prasannacandra)将王位传给儿子之后,出家为僧。有一天当他正在凝神冥想时,忽然听到有人议论说,他的儿子已被大臣赶下王位。净月王一怒之下在脑中构想了一场打杀大臣的战争。耆那教主大雄预言:净月王对战争的构想扰乱了他的宗教修行,如果他在构想战争的那一刻死去,他将堕入地狱。③关于该故事,参见Jagdishchandra Jain,The Vasudevahind.i:An Authentic Jain Version of the Br.hatkathā,Ahmedabad:L.D.Institute of Indology,1977,pp.570-572。再比如前文提到的12世纪菴罗天(Āmradeva)所著的《小故事宝珠库疏》的第22章《达罗摩迦小故事》(Dramakākhyānaka)讲述了乞丐达罗摩迦(Dramaka)谋害他人未遂,但因他怀有杀人之念,尽管未造成实际伤亡,来世依然堕入地狱。④关于该故事,参见Muni Shri Punyavijayaji,Ācārya Nemicandra'sĀkhyānakamaniko'sa withĀcāryaĀmradeva's Commentary,p.81;Vimal Anil Bafana,ACritical Study ofĀkhyānakamaniko'sa,p.59。由于以上列举的五部耆那教文献一致表明库尼卡在将父王室喱尼迦关入牢狱时动过杀父之念,所以,尽管室喱尼迦死于自杀(而非由库尼卡所杀),从业报的角度看,库尼卡依然要为他曾经萌生的杀父之念付出代价、接受堕地狱的报应。

关于库尼卡被杀和堕地狱,胜奴的《必行经注》和狮子贤的《必行经疏》提供了大致相同的故事情节。由于《必行经注》的成书时间在《必行经疏》之前,其中保存的叙事材料更古老一些,现将该文献中的相关段落翻译如下:

那时库尼卡回到瞻波城。教主[大雄]正好停留在那里。库尼卡于是想:“我有很多大象和马匹。我现在去问教主,‘我是不是转轮王?’”他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敬拜教主之后,他问:“有多少转轮王将要出现?”教主说:“他们[即转轮王们]都逝去了。”他又问:“我将重生于何处?”教主说:“第六地狱。”⑤根据耆那教的宇宙观,地下世界(adholoka)共有7层地狱,最底层是第7地狱,倒数第2层是第6地狱,参见Colette Caillat and Ravi Kumar,La Cosmologie Jaïna,Paris:Chêne/Hachette,1981,pp.20-21。即便如此,他依然不相信,让人用铜制作了所有单根宝之后,⑥在耆那教中,铜被看作是“单根”即具有单一感官(ekendriya)的元素,参见Walther Schubring,Die Lehre der Jainas nach den alten Quellen dargestellt,Berlin and Leipzig:Walter de Gruyter,1935,p.134。每个转轮王都有7种单根宝和7种五根宝。7种单根宝包括车轮(cakra)、伞(chatra)、棍(dand.a)、剑(asi)、皮革(carma)、宝珠(mani)和货币(kākinī);7种五根宝包括马(a'sva)、象(hastin)、将帅(senāpati)、大臣(purohita)、管家(gr.hapati)、建筑师(vardhaki)和女人(strī)。这句话的意思是Kūnika让人用铜制作了转轮王的7种单根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暗洞。⑦“暗洞”是对俗语名Timisaguhā(梵语Tamisraguhā?)的尝试翻译。[洞神]斑羚做完第八斋的斋戒后,⑧“斑羚”是对俗语名Katamālaa(梵语Kr.tamālaka)的尝试翻译。Kr.tamālaka与Kr.tamāla同义,表示“带有斑点的羚羊”(die gesprenkette Antilope)。参见Otto Böhtlingk,Sanskrit-Wörterbuch in kürzerer Fassung,Zweiter Theil,St.Petersburg:Kaiserli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881,p.91。“第八斋的斋戒”(俗语at.t.hama-bhattiya,梵语as.t.ama-bhaktika)是指禁食3天半,直到第8顿饭才进食。参见Walther Schubring,Die Lehre der Jainasnach den alten Quellen dargestellt,p.174。对[库尼卡]说:“所有转轮王都逝去了。滚开吧你!”他不愿离开。他拴好大象。把王冠宝珠放在象头上之后,他走上前去。

他被斑羚打死,堕入第六地狱。①此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S'rīmaj-Jinadāsagani-mahattara-kr.tayāsutracūrnyāsameta>'srīmad-Āva'syakasūtram,Vol.II,pp.176-177:tāhe kūniko ca>pamāgato.tattha sāmīsamosad.ho.tāhe kūniko ci>teti:bahugāmama hatthīassā vi.to jāmisāmi>pucchāmiaha>cakkavat.t.īhomina homi tti.niggato savvabalasamudaena>.va>dittābhanati:kevaiyā cakkavat.t.īessā.sāmīsāhati:savve atītā.puno bhanati:kahi>ovajjissāmi.chat.t.hīe pud.havīe.taha vi asaddaha>to savvāni egi>diyāni lohamayāni rayanāni karettātāhe savvabalena timisaguha>gato.at.t.hame bhatte kate bhanati katamālao:atītācakkavat.t.ino jāhi tti.necchati.hatthi>vilaggo.mani>hatthimatthae kātūna patthito.katamālaena āhatomato.chat.t.hīe pud.havīe gato。

《必行经注》紧接着讲库尼卡之子邬陀夷(Udāyin)登上王位的故事,没有再提到库尼卡。5世纪学者投山狮所著的《晚课十篇注》中有一段稍微不同的关于库尼卡被杀和堕地狱的描述,现将其翻译如下:

库尼卡问教主:“那些没有放弃爱欲享乐的转轮王们死后都去哪了?”教主说:“第七地狱。”他问:“我将重生于何处?”教主说:“第六地狱。”他问:“为什么我不会重生于第七地狱?”教主说:“只有转轮王才去第七地狱。”他说:“难道我不是转轮王吗?我也有840万头大象。”教主问:“你有[转轮王的]诸宝吗?”[库尼卡]让人制作了假宝,然后炫耀他的成就。他准备进入暗洞。洞神斑羚阻止了他,说道:“12位转轮王都逝去了。你也将消失掉。”他不愿离开。②此处原文为na.thati(“他不停留”),与语境不符,似有讹误。胜奴的《晚课十篇注》也讲述了库尼卡被山洞神斑羚杀害的故事,并给出了正确表述:varijja>to na.thai ya(“未被驱赶走,他[依然]站着”)。参见Prasiddhya S'ri-Jinadasa-ganimahattara-ractia S'ri-Da'savaikalikacurni.h,Ratlam:' Srī.R.sabhadevajī Ke'sarīmalajī' Svetāmbara Sa>st hā,1933,p.51他被斑羚打死,堕入第六地狱。③此段的耆那教俗语原文,参见Muni Shri Punyavijayaji,Sayya>bhava's Dasakāliyasutta>,with Bhadrabāhu's Niryukti and Agastyasi>ha's Cūrni,Ahmedabad:Prakrit Text Society,2003,p.26,lines 1-6:kūniena sāmīpucchito cakkavat.t.ino aparicatta-kāmabhogākāla>kiccākahi>gaccha>ti.sāmībhanati sattamīe pud.havīe.so bhanatiaha>kahi>uvavajjīhāmi.sāminābhaniya>chat.t.hapud.havīe.so bhanati aha>sattamīe ki>na uvavajjāmi.sāmībhanati sattami>cakkavat.t.īgacchati.bhanatiaha>ki>na cakkavat.t.ī.mama vi caurāsīti>da>tisayasahassā.sāmībhanati tava ki>rayanāatthi.so kittimāni rayanāni kāravettāoyaveumāraddho.timisaguha>pavisiumāraddho kayamālaena vārito.volīnācakkavat.t.īvārasa vi.tuma>vinassihisi.nat.hāti.kayamālaena hato chat.t.hi>gato。

在以上翻译的两个故事版本中,库尼卡都被塑造成一个反面形象。他极度自我膨胀,不信大雄的预言,坚持认为自己是转轮王,最终死于山洞神斑羚之手,堕入第六地狱,正如大雄所预言的那样。为了理解上述故事的含义,这里有必要对耆那教的普遍史(Jaina Universal History)做简单介绍。④耆那教的“普遍史”这一术语最初由德国印度学家赫尔慕特·冯·格拉森纳普(Helmuth von Glasenapp)提出,德语表述是Jaina-Universalgeschichte或Welthistorie。参见Helmuth von Glasenapp,Der Jainismus,Berlin:Alf Häger,1925,pp.244-310。关于该概念的详细讨论,参见John E.Cort,Genres of Jain History,Journal of Indian Philosophy,Vol.23,No.4,1995。根据耆那教历史观,时间无始无终,如同一个不断循环转动的轮子。时间之轮由12个时段组成,前6个时段叫“上升半循环”(梵语utsarpinī),后6个时段叫“下降半循环”(avasarpinī)。上升半循环和下降半循环交替出现,连续不断。耆那教认为目前世界处于一个下降半循环中。在这个下降半循环中,出现了包括大雄在内的24位耆那教主(jina s,直译“胜者”)、12位转轮王(cakravartin s)以及27位其他英雄。⑤这27位其他英雄包括9位力天(Baladevas)、9位富天(Vāsudevas)、9位富天之敌(Prati-Vāsudevas)。关于24位耆那教主、12位转轮王和27位其他英雄的故事介绍,参见John E.Cort,An Overview of the Jaina Purānas,in Wendy Doniger ed.,Purāna Perennis:Reciprocity and Transformation in Hindu and Jaina Texts,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3,pp.185-206。在12位转轮王中,有3位出家为僧并成为耆那教主,有7位出家为僧并在死后实现彻底解脱,剩下的2位(即Subhauma和Brahmadatta,分别译作“善地”和“梵授”)由于在位时实行非法统治、贪图享乐,死后堕入第7地狱(即最底层地狱),而且耆那教文献从未提到过这两位转轮王将来是否会从地狱中复出。①关于这12位转轮王的故事介绍,参见Padmanabh S.Jaini,Jaina Purānas:A Purānic Counter Tradition,in Wendy Doniger ed.,Purāna Perennis:Reciprocity and Transformation in Hindu and Jaina Texts,pp.209-210。在以上翻译的投山狮的故事版本中,通过将库尼卡与两个堕地狱的坏转轮王相比较,而不是将其与10个好转轮王相比较,作者投山狮显然把库尼卡看作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暴君,而不是一个能最终实现解脱的正义之君。12世纪学者金月在其名著《63位伟人的生涯》中也讲述了库尼卡被山洞神杀害、随后堕地狱的故事。由于金月的故事版本冗长,这里就不引用了。②金月的故事版本已被完整翻译成'英文,参见Helen M.Johnson,Tris.as.t.i'salākāpurus.acaritra or the Lives of the Sixty-Three Illustrious Persons byĀcāryaSrīHemacandra,Vol.VI,pp.331-333。与胜奴和投山狮一样,金月也没有交代库尼卡在堕入地狱之后是否会复出。也就是说,现存所有相关的耆那教白衣派文献都对库尼卡堕入地狱之后的命运只字未提。

下面来看看耆那教天衣派(Digambara)文献。早在公元5世纪以前,耆那教就已彻底分裂为两个部派:白衣派和天衣派。③公元5世纪中叶在印度西部城市伐腊毘(Valabhī)举行了一次耆那教经典结集,标志着白衣派和天衣派的彻底分离。参见Paul Dundas,The Jains,p.49。就数量和类别而言,天衣派传世文献不如白衣派文献丰富(比如白衣派有系统化的经藏,而天衣派没有)。国际学界长期重视白衣派文献研究,对天衣派文献关注不够,因此天衣派文献的校订、出版、翻译和研究等现状相对而言不容乐观。笔者目前仍在搜集与库尼卡相关的天衣派文献,此处仅列举一例。在9世纪天衣派僧人功德贤(Gunabhadra)所著的《后续往事书》(Uttarapurāna)中,大雄弟子因陀罗部底(Indrabhūti)在预言大雄逝世之后的情形时提到了库尼卡将践行耆那教在家信者的行为规范,但并未言及他的未来命运。现将该段落翻译如下:

正在那时[即大雄刚涅槃后],获得以一切智命名的菩提之后,我[因陀罗部底]将和名叫善法(Sudharma)的群主一起,④大雄共有11位大弟子。他们各自带领着一群耆那教僧侣,因此,被称作“群主”(ganadhara或gane'sa)。用含有正法之甘露的水,来愉悦那些被轮回之火极度折磨的人们。当再次来到此城之后,⑤此处指大雄涅槃之地波婆(Pāvā)城。我将驻留在山上。听到[我到来的消息],具衣(Celinī)之子、⑥名字Celinī可看作是由梵语名词cela(“衣服”)加上表示拥有的后缀“-in”构成,所以,这里暂译作“具衣”。其城[即王舍城]之主库尼卡,在所有家眷的陪同下,前来礼敬和膜拜我。听完法后,他将履行施舍、持戒、禁食等[在家信者行为],这些是重生天上或获得解脱的有效方法。⑦该段为《后续往事书》的第76章第39至42偈颂。耆那教梵语原文,参见Pannalal Jain,Uttarpurāna of Acharya Gunabhadra(With Hindi Translation,Appendices etc.),Seventh edition,New Delhi:Bharatiya Jnanpith,2000,p.531:tadaivāham api prāpya bodha>kevalasañjñakam|sudharmākhyagane'sena sārdha>sa>sāravahninā‖39‖karis.yann atitaptānā>hlāda>dharmāmr.tāmbunā|idam eva pura>bhūyah. samprāpyātraiva bhūdhare‖40‖sthāsyāmy etat samākarnya kunika's celinīsutah.|tatpurādhipatih. sarvaparivāraparis.kr.tah.‖41‖āgatyābhyarcya vanditvā'srutvādharma>grahīs.yati|dāna'sīlopavāsādi sādhana>svargamoks.ayoh.‖42‖

根据笔者的调查,现存没有一部耆那教文献预言库尼卡在堕入地狱后的命运。考虑到古代耆那教文献在流传过程中有遗失,只有一部分保存至今,因此,不能轻易断言历史上从未出现过预言库尼卡未来命运的耆那教文献。但不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耆那教作者们整体上不太关心库尼卡这个人物是否能最终获得解脱。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不少耆那教文献提到库尼卡的父王室喱尼迦在今生获得了“正见”(梵语samyaktva或samyagdar'sana),而且这些文献都预言:虽然室喱尼迦来世堕入地狱,但会从地狱中复出,然后再生为人,并证得觉悟,成为未来世界的第一位耆那教主。①耆那教认为目前人类世界处于下降半循环,当下降半循环结束后,将出现一个上升半循环。这个上升半循环中共有24位耆那教主,室喱尼迦是他们中的第一位。参见Nalini Balbir,Tīrtha>karas of the Future,in M.A.Dhaky and Sagarmal Jain eds.,Aspects of Jainology Vol.3,Pt.DalsukhbhaiMalvania Felicitation Volume I,Varanasi:P.V.Research Institute,1991,pp.34-68。根据耆那教教义,一个灵魂(jīva)要想取得正见,就必须具备一种内在潜能,这种潜能被称作“可能性”(bhavyatva),也就是可能实现解脱的性质。并非所有灵魂都具有该潜能,并非所有具有该潜能的灵魂最终都能实现解脱。对于具有该潜能的灵魂,著名耆那教学家帕德玛纳巴·简尼(Padmanabh Jaini)曾评价道:“只有当灵魂遇到一系列特殊的外在条件,而自身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去应对这些外在条件时,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才被唤起,并由此引发灵魂不可逆转地朝向解脱;这样的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情况,可能出现,也可能永远不出现。”②Padmanabh Jaini,The Jaina Path of Purification,p.140。简尼接着指出,所谓的外在条件包括遇到一位耆那教主、或看到耆那教主的图像、或听到耆那教教法、或回想起前世等;所谓的自身做好充分准备是指“灵魂相对较少地受到业的束缚,更多地倾向于完善自身修行”。③Padmanabh Jaini,The Jaina Path of Purification,pp.140-141。根据耆那教关于业的理论,灵魂实现解脱就是指灵魂从业的束缚(bandha)中解脱出来。因此,要想使一个灵魂的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被激活,这个灵魂就必须将欲望(如贪爱[rāga]和憎恨[dve.sa])减至最小,并且为减少业的束缚而努力(比如不造新的恶业),同时也必须满足必要的外在条件(比如看到耆那教主、听到耆那教教法等)。只有当一个灵魂的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被激活,这个灵魂才能获得正见。如果一个灵魂不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或者,具备这种潜能但是由于缺乏内外条件的共同作用而导致这种潜能没有机会被激活,在这两种情况下,灵魂永远陷于“邪见”(mithyātva)、不能获得正见。对于库尼卡而言,尽管白衣派早期经典《再生经》(俗语Uvavāiyasutta,梵语Aupapātikasūtra)讲述了他虔诚地赶到大雄的神圣集会、聆听大雄讲法的故事,但是,没有一部耆那教文献提到他在拜访大雄或听了大雄讲法之后获得正见(或取得宗教修行方面的其他任何成就)。④关于“神圣集会”(俗语samosarana,梵语samavasarana),参见Nalini Balbir,An Investigation of Textual Sources on the samavasarana(“The Holy Assembly of the Jina”),in Nalini Balbir and Joachim K.Bautze eds.,Festschrift Klaus Bruhn zur Vollendung des65—Lebensjahrs dargebracht von Schülern,Freunden und Kollegen,Reinbek:Verlag für Orientalistische Fachpublikationen,1994,pp.67-104。关于《再生经》中描述Kūnika拜访大雄的章节,参见Ernst Leumann,Aupapâtika Sûtra,erstes Upânga der Jaina,I.Theil.Einleitung,Text und Glossar,pp.26-65。由此可知,耆那教作者们基本上都认为库尼卡无法摆脱邪见、不能获得正见。然而,尚不清楚耆那教作者们是否认为库尼卡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帕德玛纳巴·简尼曾指出:“耆那教教义体系并未提供一个清晰标志来帮助我们判断一个灵魂是否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⑤Padmanabh Jaini,Bhavyatva and Abhavyatva:A Jaina Doctrine of‘Predestination',inĀdinātha N.Upadhye etal.eds.,Mahāvīra and His Teachings(2,500 Nirvāna Anniversary Volume),Bombay:Bhagavān Mahāvīra2500th Nirvān.a Mahotsava Samiti,1977,p.96。那么,这里有两种可能:如果耆那教作者们认为库尼卡不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他不能获得正见就是由他的灵魂的自身性质所决定的,与内外条件无关。如果耆那教作者们认为库尼卡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那么,他的这种潜能未被激活的原因就必定在于他自身有强烈的欲望,即强烈的贪爱和憎恨。这些欲望可以从他的杀父之心中看到,可以从他对转轮王地位的渴求中看到,可以从他的军事暴力中看到。正是由于他的欲望太强烈,即便是具备实现解脱的内在潜能,即便是在见到大雄、听大雄讲法这样的最佳外部条件下,他的自身状态也无法应对这些外部条件,因此,他的内在潜能就由于缺乏内外条件的共同作用而不能被激活。只要他不消减或消除欲望,他就永远无法摆脱邪见、永远不能获得正见。

综上所述,尽管佛教徒和耆那教徒都讲述了阿阇世或库尼卡非法夺位、导致父亲死亡、随后忏悔的故事,但是只有佛教徒运用了一系列宗教策略来处理阿阇世的罪业。耆那教徒既没有在库尼卡忏悔这个主题上引申发挥,也没有采用任何宗教手段来处理他的罪业。在佛教文献中,阿阇世向佛陀或文殊师利菩萨(或其他佛教人物)坦白杀父罪行,然后由佛陀或文殊师利(或其他佛教人物)宣讲佛法,使阿阇世建立对三宝的信心,并使其摆脱因杀父忏悔而产生的精神折磨。①这里所说的“其他佛教人物”是指前文表1中的第二组故事(II.1—II.5)中出现的渡化阿阇世的各种佛教人物,包括一位姓名不详的和尚(II.1和II.4)、一位在家信者(II.2)、佛的大弟子目犍连(II.3)、观自在菩萨(II.5)。但是在耆那教文献中,库尼卡在父王死后没有去拜访任何宗教领袖,没有向任何宗教人物袒露自己对父王之死的愧疚,而是借助一系列非宗教的世俗手段(如举行隆重葬礼、供奉米团、搬迁皇宫等)来摆脱内心的懊悔苦闷。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部耆那教文献提到库尼卡取得宗教修行方面的任何成就;没有一部耆那教文献预言他在堕入地狱后的命运。

三、结 语
通过对比解读印度佛教和耆那教文献中关于阿阇世或库尼卡的罪业、忏悔和未来命运的叙述,笔者发现该人物故事反映了这两种印度宗教在伦理学和拯救观方面的一些显著差异。

就佛教传统而言,由于阿阇世犯下五逆罪之一的杀父罪,而五逆罪是佛教中最严重的罪行,所以根据佛教伦理观,阿阇世是最极端恶劣的罪犯之一。一些佛教徒(比如《沙门果经》诸版本的作者们和改编者们)强调阿阇世王接受业报的不可避免性,以及罪业对宗教修行所造成的阻碍。另一些佛教徒(比如阿阇世未来成佛预言和成辟支佛预言的作者们和传承者们)则认为即便是五逆罪之一的杀父罪,其业报也有终结的时候,而当业报一旦终结,罪业对宗教修行就不再构成阻碍,因此,罪业对宗教修行的阻碍只是暂时的。在阿阇世未来成佛或成辟支佛的预言中,他最终获得觉悟并实现解脱,并非因为他自己有什么美德或做过什么修行,而完全在于佛陀或文殊师利的“神圣性干预”(divine intervention)。通过让佛陀或文殊师利来拯救阿阇世这样一个看似不可救药的典型罪犯,这些预言的作者们和传承者们试图证明佛陀或文殊师利的超凡救护力,以及佛法在削减或消除罪障方面的效力。

与佛教文献中的阿阇世形象相比,耆那教文献中的库尼卡形象的典型性不强。耆那教中没有五逆罪的概念。根据耆那教伦理观,杀害任何动物或人,都必然堕地狱。因此,与佛教中的阿阇世不同,耆那教中的库尼卡并非最极端恶劣的罪犯代表。耆那教文献显示,库尼卡之所以造罪业,主要是由于他的杀父之心和军事暴力。耆那教作者们没有为他的罪业提供任何宗教对策或疗救方案。这表明在这些作者们看来,库尼卡必须接受自己所造罪业的果报,任何人不能通过任何方式来减免或改变他的业报,即便是耆那教主大雄也无能为力。整体而言,现存耆那教文献(尤其是白衣派文献)所展现的库尼卡是一个非常世俗化的、在宗教修行方面迟钝的人物形象。即使在遇到大雄和听大雄讲法这样的最佳外在条件下,他也难以克服邪见,不能获得正见。与佛教徒们强调外在因素(比如,佛陀或文殊师利的神奇干预、佛法的超凡效力等)截然不同,耆那教徒们更看重灵魂的自身品质和内在潜能。所谓自身品质,主要指灵魂自身有多少欲望(即贪爱和憎恨)、受欲望的约束程度如何;所谓内在潜能,主要指灵魂是否具备实现解脱的潜能(梵语bhavyatva)。由此看来,印度佛教徒们选择拯救阿阇世王,而耆那教徒们选择不拯救库尼卡王,这个差别绝非偶然,究其原因是由这两种宗教的不同业报观念以及对实现解脱所需条件的不同理解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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