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哲学中的“生存”概念究竟错在哪儿?
生存哲学中的“生存”概念究竟错在哪儿?
——阿多诺的批判及其启示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4)
摘 要: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生存哲学把生存和本质区分开来,强调生存先于本质。阿多诺认为,他们都是把生存本质化,当生存变成本质的时候,人的生存就变成了抽象的生存,变成了具有必然性意义的生存,是具有神话特征的生存。这种本质化的生存其实是社会生活功能的表现。所谓人以理解存在的方式来生存就是按照抽象化的功能联系来生存。这种抽象化的功能联系(存在)规定了人的生存。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是开放的恰恰表明,人是受到功能联系束缚的,是顺从的。而海德格尔的真理概念,强调人的生存方式展示了真理。在阿多诺看来,这是武断的生存。海德格尔弱化了主体的作用。这个弱化了的主体,是狭隘的主体。按照阿多诺的看法,海德格尔的生存概念是康德的“理知”的世界意义上的生存,是排除了肉体的生存,是把生存斗争原则形而上学化。而这种形而上学化的生存恰恰体现了现代人的抽象生存的特点。这种抽象化的生存虽然强调人的自由,但其根子上否定了人的自由。从文化史上来说,这种抽象的生存概念把排斥自身自然的生存原则形而上学化,是从理论上把人送入焚尸炉。
关键词:生存;生存哲学;海德格尔;阿多诺
人究竟应该如何生存,这是生存哲学致力于研究的重大而又现实的问题。从克尔凯郭尔到萨特、海德格尔,无不思考这个重大问题,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思想,甚至影响许多人的生存观念。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一些年轻人曾经热烈追捧这种生存观念。虽然在今天的中国其热度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其影响还在。然而,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我们对于生存哲学的分析和批判都还远远不够。而阿多诺对生存哲学,特别是“生存”概念的批判具有特别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生存哲学中的生存概念
我们知道,在拉丁文中有一对非常重要的形而上学概念,“本质”(essentia)与“实存”(existentia)。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这两个概念分别涉及存在者是什么以及存在者如何存在这两个问题。存在者是“什么”(Was),是形而上学首先要解答的问题。这个“什么”“什么存在”(Was-sien),实即拉丁文的“本质”概念。存在者“如何”(Wie)存在、存在者的“如此实情”,是形而上学进一步要关心的问题。这个“如何”“如此”,即拉丁文的“实存”概念。(1)参见孙周兴:《超越、先验、超验——海德格尔与形而上学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
这里的实存是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使用,即一个东西如何存在。而当我们从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研究人的存在的时候,这个人如何存在的问题就是人的“生存”(Existenz)的问题。而一旦进入人的生存的问题,实存(生存)和本质的关系就复杂起来。比如,萨特坚持人的生存先于本质。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看待萨特的这个观点呢?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在哲学史上,比如,在柏拉图那里,本质是先于实存的,而萨特把这两者颠倒过来,实存(生存)先于本质。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即使萨特把这两个东西颠倒过来,萨特仍然拘泥于传统的形而上学,还是没有超越这种形而上学。他与传统的形而上学一样忘记了“存在”。(2)海德格尔:《路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85-386页。而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又有新的阐发。他要从存在的视角重新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3)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18页。
这是因为,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这种存在者,“总是我的存在”(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3页。。海德格尔强调这种存在者有这样一个特点,即他的“本质”是“去生存”。他说:“如果竟谈得上这种存在者是什么,那么它‘是什么’也必须从它怎样去是、从它的存在来理解。”(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3页。这就是说,人的本质必须从人的生存去理解。在海德格尔看来,从传统上来看,实存是用来说现成的东西,而当用来说人的时候,如果我们还用实存这个说法就不妥了。我们需要“把生存专用于此在,用来规定此在的存在”(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4页。,为此,海德格尔说“此在无论如何总要以某种方式与之发生交涉的那个存在,我们称之为生存”(7)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8页。。人的生存应该是指人是怎样的,它区别于人是什么的问题。可是由于人是什么,是不能被预先规定的,人是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的,人就通过这种生存来表现自己的本质是什么。在这里,海德格尔也强调,人的生存对于本质的优先地位。他说,此在有两个性质,第一个性质就是“它的实存对于本质的优先地位”,第二个性质是“向来我属性”。(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5页。译文略改。这个“向来我属性”相当于雅斯贝尔斯对“我”的分析中的第三方面(见下文)。
可是,在阿多诺看来,虽然海德格尔试图把这两者区分开来,强调人的生存的优先性,但其实人的生存和人的本质是一个东西,人的本质和生存的一致性可以被概括为“它的所是”(was sie ist)(9)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S.123.。这就是说,当我们试图回答人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这是因为人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人有无限的可能性恰恰是人的生存方式。对此,雅斯贝尔斯在他的《哲学》一书中曾经做过仔细的分析。在一个人说“我”的时候,这个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雅斯贝尔斯认为,这其中包含了三种意思。第一种意思,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当作是个体即环境中的个体,并能够反思自己的环境的作用。在这里,“我”可以被理解为“经验的生存”。第二个意思,我是“主体”,具有一般意识的人,这个意义上的主体是可以与其他人互换的。或者说,作为意识的主体,所有人都可以说自己是“我”。第三个意思,我的“可能生存”。我感到自己在可能性方面是无条件的。我想知道存在的东西,我想做某事。当我想要如此这般的时候,这种意志和这种行动是我的。于是,我就是这种“可能的生存”。而这种可能的生存与我的本质是联系在一起的。雅斯贝尔斯说:“我的本质——尽管我非常确信这个本质,但是我却不知道——正是在我想要知道和想要行动的方式之中来到我之中。在知识和行动的可能的自由之中,我是‘可能的生存’。”(10)Karl Jaspers,Philosophy, Vol.1,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9, p.55.哲学上所说的“生存”就是这一意义上的生存。这个哲学上的生存相对于“我”的其他的意思来说具有“绝对的优先性”。(11)Karl Jaspers,Philosophy, Vol.1,p.55.雅斯贝尔斯对于“生存”的这种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与海德格尔、萨特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对于人的生存的形而上学的理解还是一致的,即都认为,人的生存表示无限的可能性以及人的生存的绝对优先性。阿多诺正是基于这种相似性来批评存在论中的生存概念。
二、生存的本质化
虽然生存哲学都强调生存的优先性,但是在生存哲学中,这个具有优先地位的生存其实都被本质化了。阿多诺在批判海德格尔存在论时指出,海德格尔所提出的存在论差别,即“存在论上的东西”(ontologisch)和“存在者状态上的东西”(ontisch)是区别开来的。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的这种区分是无效的。从存在论上的东西的角度来说,存在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还要让人想到存在者,虽然它不是存在者的概括。如果存在不能让人想到存在者,那么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就不能发挥他所期待的作用。从存在者状态的角度来说,存在者状态一定是指某种不能被消解的东西,也就是非同一的东西,而海德格尔恰恰用这个存在者概念来消解这种非同一的东西。当非同一的东西被消解了的时候,存在论上的东西就和存在者状态上的东西无法区分开来了。阿多诺在这里沿着这个思路来批评海德格尔对于生存和本质所进行的区分。
海德格尔在讨论存在论上的差别的时候,他强调,存在论先于存在论的差别。当存在论先于存在论差别的时候,那么在先于存在论差别的状况下,存在论和存在者状况之间就没有差别了。如果存在论和存在者状况之间没有差别,那么存在论就不受存在者状况的干扰,也就是不受非同一的东西、非概念的东西的干扰。这就是说,在存在论意义上的源始状态上,存在者状态和存在论意义上的东西是没有区别的。同样的道理,海德格尔也设定了一个先于本质和实存之间差别的东西,即存在。海德格尔说:“然而,这里所涉及的不是实存与本质的对立的问题,因为存在的这两个形而上学的规定,更不必说这两者的关系了,还不在考虑范围之内。”(12)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1.这就是说,在生存和本质区分开来之前就有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那种状况。正如存在论先于存在论差别(存在者状态和存在论上的东西)一样,存在论先于生存和本质之间的差别。既然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一致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存在论是属于本质那个方面的。正如存在论消解了存在者状态一样,本质也消解了生存。我们知道本质和实存还有另一种意思,本质是一般、抽象的东西,而实存是一种东西的具体存在方式。本质遵循的是同一性逻辑,而实存遵循的是非同一性逻辑(有无限的可能性)。可是当生存融入本质的时候,生存就被本质化。生存本来就如同存在者状态一样,涉及非概念性的东西,涉及非同一性的东西。但是,生存被融入本质的时候,生存就失去了非同一的东西。“‘人之绽出生存’这个表述并没有回答人究竟会是怎样的这样一个问题,而是回答了人的‘本质’的问题。”(13)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S.121-122.在这里,海德格尔说得很清楚,生存(绽出意义上的生存)说的不是人究竟是怎样的,而是本质。也就是说,生存被海德格尔彻底地纳入本质之中了。当生存被纳入本质之中的时候,生存其实就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存,而是抽象的生存,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存。其实,阿多诺并不反对把生存和本质统一起来。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多诺应该赞同海德格尔。而阿多诺要批判的是,海德格尔把生存变成本质,使生存失去非同一的东西,“生存”在这里也变成了抽象的概念。本来人的生存是活生生的肉体的生存,而当海德格尔把生存本质化的时候,这种抽象地“生存”着的人就能够“向死而在”。这里的“死”不是真地去死,而是抽象地死。
那么海德格尔把生存抽象化、本质化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呢?海德格尔认为,这就是让生存走向神话。我们知道,实存和本质区分开来,这是一种启蒙的思维方式,在古代哲学家那里,这种“启蒙”的思维方式就已经出现了。在阿多诺看来,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发展进程中,就是这样一种启蒙思维方式发展的过程。而海德格尔要回到实存和本质区分之前的状况,回到伊尔尼亚的万物有灵论的思维方式中去。从实践上就是回到远古时代,这是一种万物一体的朦胧状态。在阿多诺看来,否定这种区分就是否定启蒙,就是回到神话状态。而这种神话状态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是神话必然性。
当海德格尔把生存变成了本质性的生存时,人的生存就不是人具体的生存。于是,在人的生存之中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命定的必然性。而神话之中都包含了这种必然性。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人是以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的。生存受到命定的必然性的支配实际上就是受到“存在”的支配。比如,海德格尔说:“在筹划中,进行投射的不是人,而是存在本身。存在把人投送到其本质即此—在的生存之中。”(14) 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93.人以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这是存在投射的结果,理解这种存在声音的人就是变成了存在的代言人,而没有理解存在的人是对“存在的遗忘”。于是,这些理解存在的人的声音就成为权威的声音。这种人好像是理解了命定的必然性的人。所以阿多诺说,海德格尔把生存和本质结合在一起所构成的神话就是法西斯主义神话。阿多诺就此挖苦说,当一种宗教要确立自己的权威地位的时候,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正确性;但是,这种宗教不是根据自己教条的正确性,而是借助于哲学来表明自己的权威;而这种哲学之所以能够确立这种宗教的权威地位,仅仅是因为,它认为有宗教是好事。这就是说,海德格尔借助于哲学来确立这种神话。
尽管海德格尔把这种生存和本质追溯到人类历史的原初状态上去,但是,这里所说的历史不是真正的人类历史,而是去时间化的人类历史。也正因为如此,中国学者在翻译中把海德格尔所追溯的那种存在状况说成是“源始”。海德格尔不是真的要回到某个原始状态,或者历史中的某个阶段。他是把历史中的某个阶段抽象化,变成一种历史之外的抽象状况。阿多诺形象地说,海德格尔的哲学要“在历史之外获得一种历史的立足点”(15)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2.。显然,海德格尔所说的历史不是现实的历史,而是历史之外的“历史”。这个历史之外的历史被他称为“历史性”。本来历史都是人的生存的历史,可是,海德格尔的历史是历史性,所以海德格尔的生存就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生存。然而海德格尔的历史性也不是与历史毫无关系,而是从历史中提取某些要素。他把这些要素纳入到存在之中。而这些要素一旦被纳入到存在之中就不再与历史发生联系。阿多诺说:“海德格尔尽管从此在、从直至今天的真正人类历史中抽取出一些规定性,而这些规定性却排斥了对这些东西的回忆。它们成为存在的要素,对于生存来说由此而成为某种预先规定好了的东西。”(16)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3.海德格尔从历史中获得某些规定性,比如“畏”“上手状态”“良知”,等等,他把这些东西存在论化。或者说,这些内容已经脱离了历史,变成存在论意义上的东西。从表面上看,这都是具体的人的感觉,而实际上,这些东西对于生存来说成为命定的必然的东西。这里所谓的生存,与人的具体存在无关。存在哲学的生存是在本质的生存领域自由决断,有良知,等等。而在现实生活中人却不断地在失败和屈辱中生活。所以,阿多诺说,存在论上的生存“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光辉灿烂、力量无穷,但对历史现实中的耻辱和失败却冷若冰霜,就象这种耻辱和失败被当作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得到认可”(17)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3.。
三、功能化了的生存
在解释生存概念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指出,生存哲学的生存概念不是功能概念,它是用来表示,人是开放的,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而在阿多诺看来,其实,生存概念的核心却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生存,而是功能化的生存。所谓功能化的生存就是人要在处理自己与自然、社会的关系之中活下去。在这里,生存就可以被理解为“自我持存”。当生存被理解为自我持存的时候,生存就从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转变为人类学意义,一种抽象的人类学意义。
在这里,人们必然会说,生存哲学的生存与自我持存意义上的生存相差千里,阿多诺究竟根据什么而把生存理解为自我持存呢?阿多诺从海德格尔这个说法即“存在者的出现依赖于存在的命运”(18)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3.中得到启示。这就是说,人的存在不是自由的,而是依赖于存在的命运的。而存在是预先给定的。人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对于生存来说,存在是已经被规定好的东西。而存在是什么呢?海德格尔本人没有给出规定,因为它无法被规定。而阿多诺通过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分析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一种关系,是被综合起来的关系。这是一种不能被直接呈现出来的关系。这实际上就是人处理自己与世界过程中所存在的一种必然性的功能关系,而此在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存在,就是按照理解这样一种必然关系的形式而生存。这样一来,人的生存就不像存在哲学所宣称的那样,是开放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恰恰相反,它受到存在之命运的支配。
如果人要有无限的可能性,那么这种可能性总是要依靠人的主体性。海德格尔哲学却弱化了人的主体性。(19)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72.一个没有主体性的人怎么可能有无限的可能性呢?在这里,人们必然会提出质疑,生存哲学弱化了主体的力量吗?生存哲学强调自主选择,强调人自我承担责任,这样的哲学怎么可能弱化主体的力量呢?在阿多诺看来,主体的力量要在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作用中才能显示出来。而海德格尔的哲学接受了现象学方法,采取一种直观的方法来对待存在,而不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当他超越主客体的时候,主体的作用也被否定了。就萨特的思想来说,虽然萨特强调主体的作用,但是他其实也采取了现象学的方法,把主体孤立起来,这个孤立的主体在思想的范围内进行自我选择,而没有一种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阿多诺说:“在这里,这个现实中无力而同时又内在地羸弱的主体性被孤立起来了,并且被实体化。”(20)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7.按照阿多诺的分析,虽然萨特也看到,主体和客体之间是相互中介的,但是这两个被中介的东西之间不存在相互作用。在萨特那里,这个“被中介的东西取得了直接性的幻象”(21)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7.,而且这两个实体性的东西都是直接的存在。这就是说,虽然萨特也强调主体了,但是主体是独立的实体,是进行内在自我反思的主体。这个主体虽然也和客体相互中介,但是它们之间是外在地相互关联的。所以在这里,主体是软弱的。所以虽然主体也自我选择,那不过是在思想中的自我选择。
当存在哲学强调人的无限可能性的时候,它强调的是人是开放的,是不能被限制在某个规定性上的。这实际上就让“人”无法被思考。因为,我们思考人一定要借助于概念,可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是没有规定的。如果人要自我反思,无论是对抽象的自我还是经验的自我进行反思,人就一定要借助于概念,借助于某种规定。当存在哲学强调人进行自我规定的时候,那么存在哲学也是要对人进行自我反思的,也需要借助于概念。人们的这种反思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顿悟。阿多诺说:“生存,或者用煽情的行话来说,人似乎既是普遍的,所有人都有共同本质;又是特殊的,因为普遍如果不在特殊中、不在一定的个别性中,就既不可想象,也不可思考。”(22)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8.人的特殊性和普遍性是联系在一起的。脱离了这种辩证关系,人的生存就无法被思考。
生存哲学否定了对人生存的辩证思考。对阿多诺来说,从表面上看,人是开放的,无法被规定的,其实这种表面的开放性背后是人的被规定性。人是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的,人被这个背后的东西所规定。这个东西就是存在于人的背后的必然性的功能关系。因此,阿多诺说:“人是什么,这是不能被确定的。今天,他只是功能,是不自由的,并退回到那些被当作不变的、给他打上烙印的东西背后,这些东西甚至是不知不觉地被需求的,是许多人类学家所乐见的。他把千百年来所遭遇到的残损缺失当作社会遗产,并背负着这些遗产吃力前行。”(23)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8.这个背后的功能关系是被人不知不觉地需求的。那么这个不知不觉地被需求的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人的自我持存。在这里,人的生存就是指人的自我持存。按照《启蒙辩证法》的思想,人的自我持存是建立在恐惧自然的基础上的,包括恐惧人自身的自然的基础上的。当人恐惧自身自然的时候,人的生存就变成了一种抽象的生存。生存哲学所说的生存就是这样一种抽象的生存。这种抽象的生存,这种对人自身自然的否定恰恰是人“千百年来所遭遇到的残损缺失”。这种残损缺失却被当作了社会遗产,人类就背负着这份社会遗产吃力前行。因此,阿多诺说:“如果人类的本质从其当代状况中被破译出来,那么这种被破译出来的本质就会妨碍人的可能性。”(24)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8.因此,“人是开放的”在当代社会条件下恰恰表明,人受到其背后的生存原则束缚。
四、武断的生存
在生存哲学中有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真理是以人的存在方式表现出来的。海德格尔曾经这样说:“真理本质上就具有此在的存在方式,由于这种存在方式,一切真理都同此在的存在相关联。”(2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314-315页。其实,当生存哲学潜在地把生存本质化的时候,生存就显示本质了。这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表明,生存就是真理了。本来,真理是指人的思想具有客观性。如果一个思想家的思想包含了客观的内容,我们就说,这个人的思想中包含了真理。但是,对于生存哲学来说,这种真理观具有主观因素;而存在学说要排除这种主观性。当然,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种真理观仍然局限在主客体关系的意义上来讨论真理,而海德格尔要超出这种主客体关系。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只不过表示一个存在者与另一个存在者之间的肖似,而海德格尔要揭示的是存在者本身是如何得以展示的,这就是在此在的存在中。因此对他来说,真理应该是此在的展开。
在这里,阿多诺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批判海德格尔。按照这种意识形态,好像那些狡诈的憨厚的人高人一等,他们的行动好像把真理显示出来了。这就是说,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具有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功能。当然,阿多诺并不满足于从意识形态的功能上批判海德格尔,而是从思想上来批判他。如果主客体关系意义上的真理包含了主观性,那么在此在的生存之中就不包含主观性吗?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用此在的生存方式来说明真理其实是有其哲学上的深刻考虑的。我们知道,从主客体关系的视角来理解真理,其实是不可靠的。按照康德的观点,主体认识客体的时候,只是认识现象,而不能把握本质。在这种认识中本质的东西(实体的东西)在概念的功能体系中被消解了,真理也就被消解了。海德格尔要找出一个东西来代替这个被消解了的实体。就是用存在论上的主体性来代替实体,以便弥补由于实体的消失而产生的恐惧。而此在的生存其实就是存在论上的主体性。在阿多诺看来,“被功能概念所主导的主体性变成了绝对稳固的东西”(26)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31.。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此在的生存就是此在以理解存在的方式来生存,就是一种功能性关系中的生存。这种生存是必然的。而只有这种必然性才是绝对稳固的。
这就是说,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并没有摆脱主观性,不过这个主观性的东西具有了一种先天的必然性。所以,阿多诺说,这是康德的先验同一性学说所预设的东西。存在作为一种综合关系、作为一种先定的必然的功能关系,与康德所说的先验的时间空间以及先验的知性范畴的必然性是不同的。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存在方式做了一种特殊的安排:这个此在的存在属于“理知”的领域,它既不是现象的领域,也不是自在之物,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理知”的领域。在这样的一个“理知”领域中,主体性得到了提升。本来主体性都包含了偶然性,但是一旦主体性被海德格尔提升到“理知”的领域,就能克服主体性的缺陷。借助于这样的主体性而获得的真理就能够克服相对主义。
在阿多诺看来,从表面上看,这种真理观可以克服相对主义,能够达到某种稳固的东西,但其实是空洞的。这是因为,海德格尔等人提出的生存不是活生生的生存,而是排除了与生存不同的东西。海德格尔提出的生存是纯粹概念化的生存,是无内容的生存。阿多诺说:“生存排除了与它不同的东西,即它所不需要的东西,于是它就宣称,思想的标准就是它自己的标准,并以武断的方式来保证它的命令的有效性,这就如同独裁者在政治实践中让他的世界观生效一样。”(27)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S.131-132.如果主体性纯粹空洞地重复自身,那么这种主体性也是没有内容的主体性。海德格尔说的生存就是不断重复自身的生存。这种生存不包含任何内容,却武断地宣称自己就是真理的表现。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在这里所从事的工作不过是把思想变成了思想者,把主体性物化了而已。“当思维把它自身变成思维者始终所是的东西的时候,就变成了同义反复,就变成退化了意识的一种形式。”(28)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123.主体如果固执地坚持它自身的话,坚持它自身始终如此,那么这个主体就是偏执狂。如果这个主体不过是思维的另一种表达方法,那么这个思维就是无内容的思维。思想只有在思考与它自己不同的东西时才有内容。可是如果思想抽象地停留在自身之中,空洞地思考自身,那么这个思想其实就是没有思想,这恰恰是思想的反面。
如果我们把传统的真理概念和海德格尔的真理概念加以比较,就可以看出传统的真理概念的意义。传统的真理概念强调,真理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在认识过程之中,主体要不断克服自身的缺陷来达到客体,只有这样主体才能认识到真理。这是一种包含了辩证法的真理观。而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却不同,真理就是主体如此这般地行动。在阿多诺看来,这不能显示别的,恰恰显示了这个主体是多么狭隘,他只是固执地坚持自身。
五、抽象的生存及其后果
从阿多诺对于海德格尔生存概念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说的生存不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生存,当然也不是纯粹的超越意义上的生存,比如彼岸世界中的生存,而是“理知世界”中的生存。这个理知世界的概念是来自于康德哲学,它介于经验世界和彼岸世界之间。海德格尔所说的生存,一方面要超越经验的世界,在这个经验世界中人是大众,是沉沦的生活,这不是他所理解的生存;另一方面,在这种日常世界之中还有一种本质性的生存,这就是“世界之为世界”的意义上的生存。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之生存就是这个意义上的生存。那么这个意义上的生存究竟是什么呢?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生存就是抽象的生存,是人最本真意义上的生存(虽然海德格尔后来放弃了本真性这个概念,不过他把本真性改为本质性)。而这个意义上的生存就是从古至今在形式上都没有发生变化的生存,人的自我持存。在经验的意义上,这种自我持存就是生存斗争,而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生存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生存,是理知世界中的生存。那么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理知世界中的生存究竟存在什么问题呢?这就是肯定了现实世界中越来越突出的“抽象的生存”。在这里,人们必然会质疑,在现实世界中,人怎么可能“抽象地”生存,而这种抽象的生存与自我持存的形而上学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人都要自我持存,都要进行生存斗争。在这种生存斗争中,人都要征服自然。在这里,人不仅仅要征服外在自然,而且要征服内在自然(29)王晓升:《对自然的恐惧与人类的厄运》,《哲学动态》2020年第7期。。这两个过程是同步发生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用奥德修斯的神话故事来说明这一点。海妖塞壬的歌声特别优美,听到它们歌声的人都会受到其迷惑而葬身大海。为了征服海妖(象征着自然),奥德修斯把自己捆在桅杆上,用蜡块堵住水手的耳朵。这个故事借助一种象征的手法表明,人类为了征服自然必须要束缚自己,甚至使自己失去感受自然的能力。这会使人的自身自然发生改变。我们知道,人都有自然的需要,但是,这种自然的需要又是受到意识形态操控的。按照阿多诺对于“需求”的分析,人没有所谓本真的需求(30)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97.。这就是说,人自身的“自然”也是受到调控和操控的自然。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甚至有时候会憎恨自身的自然。比如,“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就是人憎恨自身自然的一种观念上的表现。即使资产阶级文明的发展承认人欲望的合理性,但是,他们也存在着一种矛盾的态度(31)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页。。作为资本主义文化基础之一的新教伦理就包含了对人自身欲望的一种限制,其中包含的合理化原则甚至要限制人的自然情感。
本来征服自然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生存,可是由于征服自然之中也包含了对于人自身自然的征服,这种征服自然甚至会导致对人自身自然的否定。当自我持存导致对人自身自然的否定的时候,自我持存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自我持存变成了自我限制、自我否定。这就是启蒙辩证法的核心。在这里,当人的自我持存以限制、否定自身自然的方式出现的时候,人生存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人的生存与人自身的自然脱离开,甚至敌视人自身的自然。这时,人的生存就不是活生生的肉体意义上的生存,而是抽象的生存。生存哲学所说的生存就是这样的生存。当萨特说,人是开放的、人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的时候,他在这里所说的生存是与肉体上的生存无关的生存。海德格尔的“向死而在”,向着死亡去生存也是脱离了人的自然意义上的生存。
生存哲学从纯粹精神的角度去理解人的生存是现代社会经济发展的产物。随着大工业的发展,在发达的西方社会,基本物质生活条件的满足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保证;但是,为了保证资本主义社会系统的运行,资本主义必须保证人们在社会、经济、政治领域上的差别,或者说必须保证一定的社会等级差别的存在。有了这种差别,人们之间才会展开竞争。差别的存在是维持资本主义社会系统运行的基本社会条件。在这个社会中,即使人们在物质生活条件上得到了满足,人们仍然要为等级上的差别而努力。比如,一个人即使有了很多衣服,但是他还是需要为拥有一件时尚的、名牌的衣服而努力。这个时候,他努力劳动不是为了身体上的需要,而是为了“符号上的等级差别”。甚至有年轻人为了购买某种名牌的手机而出售自己的肾,这就是以血淋淋的事实所展现出来的“抽象的生存”,即以牺牲肉体的方式来生存。在这里生存斗争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这里的生存不是肉体上的生存,而是抽象的生存。这种抽象的生存已经越来越成为现代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生存哲学所倡导的生存就是这样的抽象的生存。
在这里,人们自然会说,萨特等人强调的生存虽然是抽象的生存,但是这种“生存”要倡导人们进行自由选择,一旦人们进行自由选择了,那么人们就有可能选择超越这种等级的束缚,超越这种抽象化的生存。可是,按照阿多诺的看法,自由总是与束缚结合在一起的,没有束缚,自由就不可能。这就如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情况一样。在这个社会中,人是可以进行自由交换的,但是自由交换的背后存在的是市场交换的原则。同样的道理,在强调人的自由选择的时候,自由选择的背后仍然有一种原则在束缚着人。这就是人在生存过程中所必然面对的生存结构,海德格尔把这种生存结构理解为存在。人是通过理解存在而生存的。从表面上看,人在这里是开放的,是自由的,但是这种自由的背后恰恰是顺从。自由和开放的人就是要学会顺从存在的结构。这就如同自由交换的人顺从交换规律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生存哲学所倡导的自由恰恰是要人们学会顺从,自由恰恰由此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按照阿多诺的看法,人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也会征服自身的自然。在这种征服自身自然的趋势中,人甚至会出现一种自我憎恨的趋势。一个人如果对于自身的自然都采取一种憎恨的态度,那么这个人不仅对自己缺乏情感,而且也不可能对其他人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无情无义构成了现代社会人的基本性格特征。这样一种人当然会把其他人看作是“地狱”。这样的人只是把自己幽禁在他的纯粹的自我之中,并且在自我之中进行自我选择和自我抉择。与萨特不同,海德格尔不愿意把此在束缚在这种纯粹的自我之中。海德格尔所说的“畏”就是这样一种“幽闭恐惧症”(32)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33.。在海德格尔看来,人之所以在世界上沉沦是因为人害怕面对他自己本身,面对此在本身。因为此在的在世存在是毫无规定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毫无规定性的时候害怕了,在这种情况下,人宁愿沉沦于世。在这里,人实际上是被束缚在空洞的我之中,束缚在空无之中。人害怕这种无规定性。所以在这里,人不知道自己所畏惧的是什么。(3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61页。当一个人既不想被束缚在空洞的自我之中又不想沉沦于世的时候,他能够选择的只有一条道路,就是在理知的世界中存在,这个理知的世界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抽象的功能体系。而这个功能体系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存在”。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人是通过理解存在的方式而生存的。这种生存不是自由,而恰恰是顺从。
因此,阿多诺对生存哲学的批判实际上还涉及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就是整个人类文明史如何对待人的身体的问题,如何对待自己的肉体的问题。生存哲学的生存概念恰恰概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中人无法正确对待自身自然的一种思想状况。人在自己的生存中恐惧自身的自然、排斥自身的自然。在阿多诺看来,生存哲学的生存概念其实就是人类文明史的写照。对于这个文明史,阿多诺引用了布莱希特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文化憎恶恶臭,因为它发出恶臭,正如布莱希特用夸张的话语所说的那样,文化的大厦是用狗屎建成的。”(34)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S.357.人类的文化害怕尸体恶臭,因为,这个文化把人当作尸体来处理了,它把人当作死人来处理,它自己充满了恶臭。在整个文明史中,人的自然的身体都被这样排斥。正因为如此,整个人类文化的大厦是狗屎建成的,是充满了恶臭的文化。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新的形而上学其实就是这个文化的一部分。正是在这样一种痛恨身体的文化背景下,奥斯维辛才会出现。奥斯维辛的出现正是表明了整个人类文化的失败。虽然生存哲学也要强调具体的个人的生存;但是具体的个人的生存,甚至肉体的生存不是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理知的世界”中。这里所谓的“人道主义”(无论存在哲学是否接受这个概念)哲学恰恰是极不人道的,而颂扬人的生存的哲学恰恰是在葬送人的生存。它们以理论的方式把人送入了焚尸炉。
(责任编辑 徐楷森 王浩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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