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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审美方式的起源、定型与特色


中国审美方式的起源、定型与特色
——从远古仪式的感美方式到审美之“观”
张 法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摘 要:中国美学的审美方式萌生于远古的立中仪式,从最初的空地和坛台仪式中的“雚—视—省”,到祖庙中的“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审”,最后在理性化之“观”中得到定型。定型的审美之观包括:(1)俯仰往还的“游观”;(2)感官心性一体的“通感”;(3)由表及里的“玄观”。由游观、通观、玄观构成的中国审美之观,具有中国美学的整体性,体现出真善美互动和虚实隐显的灵动之特色。

关键词:审美方式; 远古仪式; 通感; 五官心性

中国文化的审美方式,随中国之美一道产生。美在工具制造及改进和人体装饰及改进这两种不同于动物的人类独有之活动的感受中萌生,在把工具之奇和装饰之奇放进把族群整体和天地整体关联起来的仪式中而形成,仪式即礼,中国远古之美集中在古礼之美上。

从美学上看中国远古时代,可分为上古、中古、下古三段。孔颖达疏《礼记·礼运》说:面对远古时代,上古、中古、下古的用法可因“文各有所对”而“不同”。以三皇五帝为着眼点,则“伏牺(羲)为上古,神农为中古,五帝为下古”。以《易》为参考系,则“伏牺(羲)为上古,文王为中古,孔子为下古”。(1)《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67页。如果以文化和美学为参考系,以文献、考古、古文字为基础,那么,从人类产生到西周灭亡,为整个远古时代。再细分,从人类产生到8 000年前可称上古,各地古礼在上古先后产生,其中最重要的是立中型仪式,即通过立杆测影的天文观测以达到天人合一的仪式。从8 000年前到4 000年前可名中古。中古又可分为从8 000年前到6 000年前的前期,东西南北各族群的仪式(2)在考古上以中原的裴李岗文化、西北的半坡文化、南方的大溪文化、东北的兴隆洼文化、东南的河姆渡文化为代表,在文献上,以燧人、女娲、伏羲、神农为代表。,在立中观念上达成共识,村落空地的立中古礼演变为坛台上的立中古礼。在社会形态上,古村中演出古国,古国组合成方国(3)在考古上以这一阶段或约后的东北红山文化、东南的良渚文化、南方的屈家岭和石家河文化、西北的大地安文化、中原的庙底沟文化为代表,在文献上以黄帝、炎帝、蚩尤、颛顼、尧、舜等诸帝为代表。,形成了早期中国文化圈。从6 000年前到4 000年前的后期,古国、方国演为天下一统的王国,以夏王朝的建立为标志。从4 000年前到2 000年前可曰下古,是王国的朝廷之礼在夏商周的演进。

中国远古的审美方式,就在以立中仪式为核心的观天观地观物的感受方式中建立了起来。远古包括审美在内的感物方式,在从上古到中古到下古的演进中,在东西南北各族的互动中形成。用后来的文字去总结这些内容,大致可为两个方面,一是美感的整体性,即远古的美感是在一种包括审美方式于其中的天地人一体的观照中形成的。二是这一天地人一体的整体观照有从上古之礼到中古之礼再到下古之礼的演进。从第一方面讲,具体到美学上,人对以色声味为代表的美的世界有丰富的感受。在视觉上,有举目之“看”和看见到美色之“美”。在听觉上,有倾耳去“听”和听闻好音之“乐”。在味觉上,有用嘴去吃之“食”和尝到美食之“旨”。此外,还有用鼻去闻之“嗅”和嗅到香气之“香”,用身去触之“感”和觉知美体之“逸”。这些各种感官的感受,在远古,主要是在集各类美为一体的仪式中进行的整体之感,即从合行礼之人、行礼之器、行礼圣地、行礼过程为一体的仪式整体中,建构起来的一种整体美感。这一整体美感方式,略去东西南北各仪式的差异性,仅从同的方面去看,大致可以归纳为:“雚”“视”“省”“width=12,height=12,dpi=110”“审”“察”“觀”。这些词基本上是以视觉为主线,在视听味嗅触各感觉中,视觉最有确定性,人类从原始走向理性,在很大程度上,以视觉的确定一面为基础。或许这是以上七个词汇从众多词汇中被突显出来的原因,当然,真正被突显的是七个词汇内蕴着的远古的美感思想。下面就通过这七个词汇来概讲远古美学的演进。

一、“雚—width=12,height=12,dpi=110—觀”:远古感美方式的演进
在“雚”“视”“省”“width=12,height=12,dpi=110”“审”“察”“觀”这七个字(词)中,“雚”就是后来的“width=12,height=12,dpi=110”(“雚”+“囧”)和再后来的“觀”(“雚”+“见”),这三个异形同义的字,正好显示出“观”从上古到中古到下古乃至先秦的演进。在甲骨文中,“觀”仍用“雚”,在词义已经是“觀”之义,“觀”来源于“雚”。最初之“雚”,内蕴着后来的“觀”于其中,但有着在本质上不同于后来“觀”的内容。简而言之,“雚”是上古的鸟饰之巫王的视觉之观,“觀”是下古冕服之帝王的视觉之观。最初的感美方式,可由“雚”来象征。“雚”,甲骨文和金文大致相同(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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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一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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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卣)

图1 甲骨文和金文的“雚”

从鸟形上的两个口,知其非自然之鸟,《说文》释“雚”曰:“爵也”,解为鸟形的酒器。酒器上的鸟形象当然有了因观念而来的改变。虽然“雚”字已有了观念内容,但又有其自然界的来源。《集韵》讲:“雚”即鹳,是一种水鸟。“雚”又通“萑”。《说文》讲,“萑”既是一种鸟,“从隹从width=15,height=15,dpi=110,有毛角”; “萑”又是“艸貌。从艸隹聲”。而“艸”不仅是狭义的草,《说文》曰:“百芔(卉)也。从二屮。”“艸”是花草的总名。“雚—萑”的交融让人联想到仰韶彩陶中鸟纹与花纹的交汇。回到更古老的上古和中古初期,空地中心的中杆仪式昼观太阳,夜观极星,极星代表不动的中央,太阳围绕中心运转,太阳被想象为鸟,鸟成为时间的象征,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不同的鸟类被视为太阳鸟,“雚”是其中之一。“雚”是一种头有毛角的猛禽,代表秋天与刑杀。秋是庄稼成熟的呈现之季,又是万物开始收敛的贮藏之季。“雚”象征着定居农业的丰收。“雚”的运动象征着太阳的运行,太阳运行有风与之配合,风把包括太阳在内的天的信息传给地上万物,并引起地上万物的变化,风与太阳具有相同的本质,也具有“雚”的性质而为“飌”(风)。“雚—飌”透出了人对“雚”的认识不仅是专在鸟类上,更在鸟与世界的普遍联系和本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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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甲骨文的“示”

在立中仪式里,人在中杆之下,一方面通过中杆的投影观察太阳的运行规律,另一方面通过观风而体会风的变化规律,进而体悟天道的本质规律,因此,“觀”乃“雚”之“见”,“见”既是由“雚”所代表的规律之呈现,又是人对由“雚”所代表的规律之察见。“觀”不仅是看、睹、望等的视觉之看,而且是通过立杆测影,杆旗观“飌”(风),得到了天的本质之见。《说文》释“觀”曰:“谛视也,从见雚声。”释“谛”曰:“审也,从言帝声。”“帝”,班大为说,是北斗之形(4)班大为:《中国上古史实揭秘:天文考古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6页。,“谛”宛如“北极—极星—北斗”为一体的北辰通过带动日月星运行而告人之言。“雚”最初与村落空地的中杆相连,《周礼》讲立杆测影主要是“昼观日影,夜观极星”。中杆即“示”,丁山讲,“示”乃立杆以祭天(5)丁山:《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4页。,在中杆上得到的“雚”之见,不从鸟的形象出发,而从“示”(杆)的形象去看,就成了由“示”与“见”合一的“视”。东西南北族群的中杆之“视”有所差异,但“示”(杆)下之看,是其主形之一。图2为甲骨文的“示”,仍保留这一古意。在远古的立杆测影中,“示”与“雚”强调的重点不同,最终目的一样,从“示”而来之“见”与由“雚”而来之“见”本质相同。在立杆测影的整体中,不从“雚”和“示”,而强调中杆下的视觉之“看”本身而来的思考,就是“省”。《说文》释“省”曰:“视也。从眉省,从屮。”段注把“屮”用为“中”,说“谓之省中”。“省”的甲骨文金文见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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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甲骨文和金文的“省”

闻一多说最初是“width=23,height=39,dpi=110”,其余为烦其笔画。“width=23,height=39,dpi=110”“从目从丨,丨象目光所注”,按《说文》释“中”讲,从“丨”,是“上下通”的中杆,闻一多又说:“卜辞凡言省似皆谓周行而省视之。故字又多作width=15,height=15,dpi=110,从彳,示行而视之之意。”这样,“省”为中杆下对日月星的运行和整体性的观看细省。吴闿生说:“width=13,height=19,dpi=110”实有两读,一为“相”,一为“省”。“相”也是在木型中杆下之“省”。清人段玉裁、孙诒让及今人刘心源、商承祚都讲:“屮”为“生”;《周易·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段玉裁说:“屮,木初生也……从屮者,察之于微也。凡省必于微。”与“雚”通“萑”的“从二屮”相通。总之,“生”与天地互动带来的万物运行相关,仍与周而视之的“省”相同。强运开讲,“屮”为“生”,“眚”“省”一字;商承祚说,古只有“眚”,由“眚”生“省”。(6)以上各家释“省”,参见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4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眚”后来为眼生翳,本质与“瞽”同。在远古观念中,眼盲比眼明更能体会天地之运行。从“眚”到“省”,透出后来人们意识到对天道运行的理解,与眼盲无关。而“眚”的古意本应有二,指能悟天的眚人以及眚人观天的过程和结果,后一词义在演进中保留了下来,凝结在“省”中:观天地之生的运行,而予以正确理解为“省”。因此,远古之初,“雚—视—省”,都是由中杆下对天地的观察,“视”为中杆之见,“雚”被理解为与动物同性的日月星的运行,“省”则是由草木之生长体现出来的天地互动。“雚—视—省”体现了远古中杆仪式中对天地互动之“觀”(观)。

远古仪式的演进是从村落空地之中杆到坛台之中杆最后到祖庙的牌位,仪式中心由露天的空地和坛台到了室内的祖庙,“观”就由围绕中杆而来的“雚—视—省”,转成了与祖庙仪式相关的“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審”。“width=12,height=12,dpi=110”,《说文》说是“观”的古字。基本上是在“雚”的基础上加了“囧”。 “囧”即“明”字,甲骨文为“width=13,height=15,dpi=110”(卜847),是日和月的照射功能及其结果,如《周易·系辞》曰:“日月相推,而明生焉。”与甲骨文中指日月本身的“width=15,height=15,dpi=110”(乙六六四)即“明”字有差别。《说文》释“囧”曰:“窗牖丽廔闿明。象形。”指日月之光在玲珑的窗户中的交辉之形。透出的是在祖庙仪式中,把传统(“雚”)与当下(“囧”)结合在一起,通过对天地互动万物运行的观察和思考,形成新型的“观”(“width=12,height=12,dpi=110”)。这种“width=12,height=12,dpi=110”型之“观”,又扩大或提升为“察”与“审”。“察”与“审”都明确地突出了“宀”(室内型)的仪式地点。《说文》释“察”曰:“覆也,从宀、祭。”即在“宀”(祖庙)中的行祭祀之祀。“覆”既是祖庙的外在形,又是如《尔雅》《韵会》讲的“覆审”,即仔细体察鬼神之意。“覆”既是反复审思又是全部覆盖。徐铉注《说文》曰:“祭祀必天质明,明,察也。”透出了祖庙仪式来自于中杆仪式的传统,且保留其本质。“察”的室之“祭”(沟通神意)与室内之“囧”(明了神意)紧密相关。因此,“察”与“width=12,height=12,dpi=110”本质相通,强调了室内的核心,由室内的祭中去察。“審”较为复杂,是“宀”下之“番”。《说文》曰:“兽足谓之番。从釆;田,象其掌。”段注说,“番”有两层意思,一是上部象爪下部象掌,为一整体兽足之形;二是上部是采,即对兽足的采识和辨别。综合二义,“審”是主体之采与客体之兽的统一。因此,段注说:“非独体之象形,而为合体之象形也。”这里动态的“合体”甚为重要。因采识很重要,《说文》讲:“審”的古字是“宷”。“采”在屋内(“宀”),对于“采”的结果有了正确的认识。《说文》释“宷”曰:“悉也。”“審”的来源古老(狩猎时代)且方式多样。《说文》释义及后人研究呈现了与“番”相关的古字有:“width=17,height=16,dpi=110”“width=16,height=16,dpi=110”“width=16,height=16,dpi=110”。“width=17,height=16,dpi=110”为兽的足之繁多,“width=16,height=16,dpi=110”“width=16,height=16,dpi=110”,皆蕴几番往复、内容深奥之意。由之而来的“審”,包括个别细审、综观全局、往复研判、因而悉知的动态过程。

可以说,远古之礼从空地、坛台的中杆到祖庙大室的复杂演进的丰富内容,都虚实显隐地包括在“审”中,“审”是“观”在祖庙的仪式提升中的新样态。“审”,不但强调合体之“观”,而且讲究仪式的动态之韵。这从“审”在后来的运用中体现出来:面对空间上的微妙性,要审曲度幽;面对时间上的流动性,要审时度势;面对虚实结构中的虚的微妙性,要审几明辨。几,深微玄奥也;明辨,虽不能言,有数存焉其中而尽悉知矣。总之,“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審”,透出了祖庙仪式之“width=12,height=12,dpi=110”的新形态。最后祖庙仪式进一步演进和提升,在西周得到了定型,形成了全新意义的有了“雚”与“见”之“觀”,突出了“见”的意义。(7)虽然之后“雚”字继续使用,但“觀”的字义已经进入到了“雚”。正如周礼是远古以来的古礼演进的总结和提升,“觀”也是远古以来“雚”的演进之定型。从上古之“雚”到西周之“觀”的演进,简要言之是从“雚”到“width=12,height=12,dpi=110”到“觀”;具体呈现是:先是中杆仪式的“雚”(视、省),到祖庙仪式的“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审),最后到西周和先秦的“觀”。“雚—视—省”,强调了以视觉为主的五官心性的全面之观;“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审”,彰显的是五官心性的全面之观,“觀”则是对两个阶段的综合和提升。从“雚—视—省”到“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审”到“觀”,都要求被观对象的本质之见(呈现)和观者得到本质之见(理解),只是在不同阶段对何为本质有不同观念。观念虽不同,但对何为观、怎样观,却有共性内蕴其中。

二、观:中国审美方式的演进与定型
在远古仪式演进中的“观”都是整体性的。“雚”,是中杆之“示”仪式中的雚饰之巫,运用以视觉为主的全部感官心性,去观察由“北极—极星—北斗”带动的日月星的运行而引起的“飌”(风)的运行,省“飌”而观见到了天地万物的运行,并得出了天地规律的中正之见和雅正之见。这里的“雚”不仅是认识活动,也是文化活动,还是审美活动。雚饰之人,雚饰之杆,礼器之罐,雚性之“飌”,巫王在中杆之下视见了天地互动之“飌”,由感官之视到内心之省,省悟了天地的规律,进而“省风以作乐”。雚饰乐器及与“飌”同质之乐(“乐以调风”),进行着人神的互动,同时仪式之初有以酒降神的灌礼(8)一种来自远古,到先秦都受孔子称赞的礼的要项。,仪式之后,以绘雚之罐盛食以歆神灵,饮食之气在“飌”中上下飘荡,达到了人神以和的目的。中杆之“示”下的仪式之观,只有在“雚—视—省”的整体中,方能得到正确和完整的体悟。同样,在祖庙仪式中,神已经由动物性的“雚”(雚饰之巫)演进成了人形的“尸”(9)仪式上由孙辈扮演的祖先神之“尸”与案上神主牌位之“示”是从夏商周到春秋时代的常态,之后“尸”消失而牌位常存。,仪式的中心,已由空地进入到包括庭院空地和祖庙大室在内的建筑之中,天地日月的郊祭在重要性上已被安排在以祖祭为中心的整个祭祀体系之中,祖祭成祭祀体系的中心。以前的降神程序已为降神仪式和迎尸程序所代替,堂上之荐仍然有着天地日月之“囧”(明),以及由之内蕴着的人神互动。大室之飨把以前的罐中之食以歆鬼神,提升到一种更为丰富的以九献为主导的程序之中,以服饰衣冠、酒食献荐、音乐配合,反复升降进退俯仰的丰富程序,呈现出来的仪式之美。表演性的仪式既是一种美学性的呈现,又提供了一种美学性的观赏,在这一种新型的祖庙仪式之“width=12,height=12,dpi=110”(观)中,人们审视着仪式的进行,体察着仪式的内容。正是在这一仪式之“width=12,height=12,dpi=110”(观)中,达到了人与祖先交往和与天地的沟通。在整个以灌礼开始、以食飨结束的仪式之“width=12,height=12,dpi=110”(观)中,产生了由仪式的顺利举行而来的审美之“歡”(欢)。进入夏商周以来的祖庙仪式,已经形成一种完整的表演的美学程式和相应的观赏方式。而这一具有整体性的仪式之观,定形在“觀”字上。这一内蕴着悠久的传统和内在的本质的仪式之“觀”,成为理性化之后的审美方式的基础。这一从“雚”(视、省)开始,经历“width=12,height=12,dpi=110”(审、察),定型为“觀”的远古审美方式,不跟随从中杆仪式到祖庙仪式的历史大线,而按照理论抽象来讲,应当怎样总结其整体性呢?

第一,“观”虽然以目,但不仅是目,而是全感官的感受,因此,“观”主要用于视觉之观。《尚书·益稷》讲,观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十二种经典图案,然后“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但同样可以用于听觉之“观”,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的“季札观乐”,还可以观器知食,观花知香。之所以“观”可以用于非视觉的感官欣赏,在于“观”本是对物的全面观赏,以某一感官为显时,其他感官仍在以隐的方式起作用,“观”本身具有整体功能。

第二,“观”可以用于审美,但不仅是审美,而是一种对象的整体之观。在“观”时,被“观”对象之真、之善、之美等所有因素都要被“观”到,只是用一虚实隐显的方式,以某一方面为主为显,其他方面为辅为隐,而随着“观”的进行,各方面的显隐又是根据“观”本有的全面性而不断地变化。表1(见下页)以“季札观乐”为例,举其观《国风》时的具体感受方式。

在古人看来,乐本就与人民状态、国家精神、领导人格、时代风貌等内在关联,观乐时,音乐引出与哪一方面的关联,既因缘而起又顺理成章。因此,“观”本身就是全面的。理解了“观”的这两大特点,即“观”的感官运用既是全面的又是虚实显隐的、有了“观”时对象呈现的“全面性”和“虚实性”,就理解了“观”的基本面貌。同样也可悟出,“观”可以主要不作美学方面之观,如可以观天象、观地理、观人文、观民风、观物、观人、观相、观才、观艺、观德、观道等,但同时也要知晓,这些非审美之“观”,也有审美的因素或方面在其中,并可以因缘因势因感地转到审美方面来。有了这一前提,就可以进入到“观”的具体方式。

三、观:中国审美方式的主要特点
由“雚—视—省”到“width=12,height=12,dpi=110—察—审”到“觀”的远古之“观”的演进和定型,所形成的中国包括审美在内的“观”的具体特点可以概为三点:

第一,俯仰远近的“游观”。古人之“观”,一定要在仰上俯下、远近往还的流动中,方称全面。质言之,要把“观”放进天地本身的运行之中。“观”本就是在远古以来对天地“同律度量衡”(《尚书·舜典》)的信仰中,在“观象授时”(《尚书·舜典》)的长期实践中产生出来、定型下来的。《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段话把“观”追溯到上古的伏羲,点出“观”的久远,更重要的是讲了“观”的方式:仰观俯察,远近往还。

表1 季札观《国风》的感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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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古形成的天地互动、时空合一、现象本质互通的宇宙里,只有做到了俯仰远近的流动之观、往还之观,才称得上“观”。这一特点自远古定型到先秦将之理性化之后,一直是中国之“观”的基本方面。在先秦经典里,《礼记·中庸》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在魏晋散文中,王羲之《兰亭集序》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都明确引用“俯仰往还”的要义。在唐人诗文里,王勃《滕王阁序》开头(参见下页表2)以及杜甫《登高》一诗(参见下页表3),均体现了这一“游观”方式。

对古代文献一一看去,古人之“观”,特别是由审美开始之“观”,都循着俯仰远近的游之方式,因为只有这样,人生天地间的中国境界方可产生出来。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一段话可作为这一通感型的俯仰远近之“观”的经典表述:“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俯仰远近之“观”是在宇宙中大化中进行的,是按照天地互动的天韵地律而“观”而感而乐的。

表2 王勃《滕王阁序》开头体现的“游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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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 杜甫《登高》诗体现的“游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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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官心性的“通观”。俯仰远近之观,在王羲之以视觉为主的“观”中,用词为“游目”。倘以听觉为主,则可用词为“游耳”,其他感官之游以此类推。但中国之“观”的“游目”不仅是用目,“游耳”也不仅是用耳,而是以目为主的五官心性并用的通感,是在通感的互动中进行的通观。因此,可名之曰“游观”。细读杜甫《登高》,可以体会到游观中通感的深度。第一句的仰观“风急天高猿啸哀”,是以听觉耳游为主,视觉与其他感觉为辅的整体之观(10)风声猿声回荡在整个以天为主的天地间。。第二句俯察“渚清沙白鸟飞回”,是以视觉目游为主,听觉与其他感觉为辅的整体之观(11)渚色水色沙色加上鸟在水渚间飞来飞去,构成水渚的基本景象。。第三句,秋色的肤觉感加重,第四句心灵的沉思感加重。后四句是历史与当下之间的心游。第五六句的心游,以主体与客观之间的往还为主,第七八句的心游,以感性理性的互动为主。整首诗都以五官心性的通感形成了整体之观的韵律结构。清人郑日奎《游钓台记》以“观”的通感性为基础,又作了分别性的论述:

山既奇秀,境复幽蒨,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弗及矣。返坐舟中,……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日之夕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中之景何若?”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

文章对钓台之游,只是因缘因事提到了目游、鼻游、舌游、耳游、神游,实际上是在整个五官心性进行着整体功能动态中的显隐动静的通感之观。

第三,由表及里的“玄观”。观,从俯仰远近的“游观”,到五官心性互用的“通观”,目的是要让所观对象的本质呈现出来,这就是由表及里的“玄观”。由表入里,是从观者上看;从被观者看,可曰由形入质。先秦理性化以来的共识是,所观对象具有三个层面:外表之形、内里之质、质里之气。气的可感不可说的性质,可曰“玄”。“玄”是天的本质之色(12)《周易·坤卦》曰“天玄地黄”。,天的外在之色天天时时变化,而有不变的本质在其中,这就是“玄”。《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之外在之色与本质之色的关系,也正是天地间事物的结构,由虚实组成。外表之形为实、内里之质为实,而内中之气则为虚为玄,“虚—玄—气”既是事物的本质,又是一事物与宇宙的关联。物在天地间有这样的性质,“观”要达到本质,既要由表入里,由形入质,观出所观对象在每一具体情景中的内质,还要观出此物与他物的关联,最后是与宇宙关联的“气—虚—玄”。《大戴礼记·文王官人》讲了三“观”:观色、观诚、观隐。“色—诚—隐”与“形—质—气”,与“表—里—玄”大致相通。事物总是处在与天地时空的动态之中,因此,要用俯仰远近的“游”和五官心性合一的“通”去观,但最后要得出的是物与天地的本质关联。本质关联的关键是事物与天地的关联,但这一关联很多时候都体现在具体时点的质上,因此,由表入里、由形入质的“玄观”大多表现为对实体性的质的“观”。比如《尚书·咸有一德》说:“七世之庙,可以观德。”观看祖庙,可见其国家的性质。《逸周书·本典解》有“舞以观礼”,比如八佾之舞为天子之乐,六佾之舞为诸侯之乐,四佾之舞为大夫之乐。《左传》有不少赋诗观志的描写,通过所赋之诗,可知希望通过此诗表达怎样的想法(志)。

《礼记·王制》有“陈诗以观民风”。孔颖达注疏讲:既可观民风,同时可观政令的善恶。(13)孔颖达疏原文:“此谓王巡守,见诸侯毕,乃命其方诸侯。大师是掌乐之官,各陈其国风之诗,以观其政令之善恶,若政善,诗辞亦善;政恶,则诗辞亦恶。观其诗,则知君政善恶。”《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65页。因此,本质之观可通过“形—质—气”或“表—里—玄”,因具体情景和需要,将之引入需要的关联而落到或实或虚的某一点上。由此,先秦文献充满了观志、观德、观政、观民风、观地、观天等各种各样的“观”。从理论上讲,落实到实的质,要知其还有未讲的虚,抵达了后面的虚,要知道可以落到具体的实上。正如《老子》讲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由表入里之观,可以突出在一个有边界(徼)的具体点上(同时知晓此点与他点和天地的关联),也可以强调物与天地的关联本身(虚、气、玄)。当观进入美学和哲学之时,往往是与最后的玄远境界相连的。在儒家,体现为杜甫的“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在佛家,呈现为王维的“山河天眼里,宇宙法身中”(《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在玄学,显示为嵇康的“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兄秀才入军诗》)。

“观”,从远古的悠长演进到先秦得到最后定型时,是整体性的,但也包括美学方向,而“观”的三大特点运用在美学上时,俯仰往还的审美视点,五官心性一体的互动通用,由质到玄的“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气象欲生,造化已奇”(司空图:《诗品·缜密》),最能得心应手,放出光芒。因此,“观”,成为最能体现中国美学特色的审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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