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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叙事如何为时间塑形?——论保罗·利科叙事学的时间...

虚构叙事如何为时间塑形?
——论保罗·利科叙事学的时间维度
苏宏斌 肖文婷

[摘要] 叙事与时间的关系问题是保罗·利科叙事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在他看来,虚构叙事是一种为时间进行塑形的重要方式。热奈特曾经把虚构叙事中的时间划分为三种形态: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和叙述时间,但他主要探讨的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对于叙述时间则只是略加分析。保罗·利科则主张,叙述时间是叙事时间的根本来源,因为叙述行为出自一个虚构的叙述者,它能够悬置叙述行为所具有的现实性,从而把叙述行为变成一场对单一线性的故事时间进行随意切割和自由组合的游戏。由于这场游戏关乎叙事的成败,因此就变成了一场危险的赌博。正是在这种与时间的游戏和赌博中,叙述行为创造出了多种多样的叙事时间,并且为故事中的人物创造了一种虚构的时间经验,由此达到了为时间塑形的目的。

[关键词] 叙事时间;叙述时间;虚构时间经验

保罗·利科的叙事学理论是其解释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利科看来,叙事的重要功能在于为时间塑形,因为叙事的目的就在于把不同的事件和情节按照一定的时间顺序排列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由此就使无形的时间变得有形了。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他对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理论发生了兴趣,因为热奈特是现代叙事学中探讨叙事与时间关系问题的始作俑者。热奈特在其名著《叙事话语》中区分了三种时间形态: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和叙述时间,并对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但对叙述时间则只是略加分析,将其视为叙述语态的一个构成要素。利科则别具慧眼,对热奈特所忽视的叙述时间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认为其对叙事时间具有支配和操纵作用,由此为叙事学的时间分析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

一、从叙事时间到叙述时间
叙事学研究中,将时间视为叙事的基本特征、并着重分析虚构叙事中的时间构成,肇始于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在其名著《叙事话语》中,热奈特把时间置于叙事的基础地位,认为其意义较之空间更为重要,用他的话说:“我完全可以讲一个故事而不点明故事发生的地点以及该地点与我讲故事的地点之间的距离,但我几乎不可能不确定这个故事与我的叙述行为相对而言发生的时间,因为我必须用现在、过去或将来的一个时间来讲述它。叙述主体的时间限定明显地比空间限定重要,原因也许正在于此。”(1)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149、8、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热奈特把虚构叙事中的时间构成区分为三种形态:故事时间(the time of the story)、叙事时间(the time of the narrative)和叙述时间(the time of the narrating)。所谓故事时间指的是故事本身发生的时间及其所经历的时间顺序,叙事时间指的是故事在文本中呈现出来的时间形态,叙述时间则是指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行为发生的时间。举例来说,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故事时间指的是主人公马塞尔从童年到晚年的经历,但作品却是从他中年时代重病卧床开始讲起的,这便是叙事时间对故事时间进行改造的结果,而叙述者即便是对这个开端也是用一种回顾的语气和过去时态来讲述的,这便使叙述时间与叙事时间拉开了距离。热奈特的这种划分来自克里斯蒂安·麦茨的启示,后者认为“叙事是一个时间序列,一个双重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这种双重性不仅使叙事中常见的时间畸变成为可能;更根本的问题是,它邀请我们思考叙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一种时间铸造为另一种时间”(2)Christian Metz.Essais Sur La Signification au Cinéma.Tome I.Paris:Klincksieck,1983,p.27.。显然,“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分别对应的就是热奈特所说的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在此基础上,热奈特又提出了叙述时间的概念。不过在具体的研究中,他所关注的却主要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将其展开为顺序、时距和频率三个方面。这些探讨构成了此后叙事学家们研究虚构叙事中时间构成的纲领与原则,但同时也使他们像热奈特一样冷落和忽视了这一问题的第三个维度——叙述时间。

那么,热奈特何以对叙述时间采取了轻视和冷落的态度呢?利科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在他看来:“《叙事话语》到很后才极其简要地论及陈述行为时间,小部分原因是很难理顺陈述行为、陈述和故事之间的关系,大部分原因是不易讲清《追忆》真实作者与虚构叙述者之间的关系,后者正巧是该书的主人公,叙述行为时间因而和叙述者兼主人公角色具有同样的虚构性。”(3)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2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利科重点分析了后一方面的原因。由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书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并且作者有意识地让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与自己同名,因此划清两者的界限就变得十分困难。事实上热奈特对此有着清醒的意识,他在“引论”中就对两者做了明确的区分,提出在作品中“粉墨登场的不是马塞尔·普鲁斯特,而是他的小说中假设的主人公兼叙述者”(4)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149、8、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并且强调指出,“至于产生叙事的叙述,马塞尔讲述生活往事的行为,我们从现在起就要避免把它和普鲁斯特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行为混为一谈”(5)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149、8、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不过利科认为,热奈特在具体的分析中并没有严格遵守这一要求,而是倾向于把这部作品当作一部乔装打扮的自传来读,因此相较于将马塞尔·普鲁斯特视为一名虚构的叙述者的做法,他更愿意将他视为一名真实的作者。这就导致热奈特情愿绕过叙述者的叙述行为而直接探讨真实作者对叙事时间产生的综合效用。因此,他将从三维视角来考察叙事时间这一任务直接分派给作者,由此这里可操纵的主观性依热奈特之见就属于真实作者的主观性。热奈特将本应是虚构叙述者对叙事时间产生的支配力量替换为作者的美学“手段”,他只好求助于作品以外的理由,将叙述者兼主人公的记忆活动仅仅缩减为叙事从故事时间性中解脱出来的一种手段。换句话说,热奈特认为叙述对故事时间性的筹划与改造很大程度上基于作家的美学目的,普鲁斯特所运用的嵌入、扭曲,尤其是反复性浓缩等叙述技巧,不过是出于作者本身的美学理想与“天才”:作家出于现实主义动机而对自己的美学提出更高要求,而这些现实要求导致作家对自己理论的超前实践,最终促成叙述对故事时间的腾挪转移。也就是说,热奈特认为普鲁斯特的“天才”决定其用什么技巧和风格,再决定描写什么样的回忆,换言之回忆为技巧服务而非相反。

与之不同,利科则极力强调《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兼主人公的虚构性,从而力挺从叙述者出发的叙述行为在时间维度上带给作为话语的叙事的支配力量。利科断言:“之所以不该把《追忆》当作一部乔装打扮的自传来读,原因在于叙述者兼主人公所说的‘我’也是虚构的。”(6) 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29、12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承认主人公兼叙述者“我”的虚构性,这恰恰要求对虚构的叙述行为进行分析,哪怕叙述行为本身不带任何可视化的时间标识,我们依然可以从它与被讲述事件的距离变化中探索它对时间的支配力量。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热奈特似乎敏感地发现了叙述话语肌体的逐步缩短,他也在某种程度上认识到这是“叙述者的直接作用”:“他的急躁和焦虑与日俱增,既想和挪亚装载方舟一样,把他最后的几个场景装得快要爆裂,又想跳到结局(这的确是个结局),它最终使他得以存在并承认他的话语的合法性”(7)。显然,热奈特已然发觉叙述者的叙述行为本身带给叙事的支配性作用,并明言“我们在这儿触及的是另一种时间性,不是叙事的时间性,但终究受它支配:这是叙述本身的时间性”(8)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104、10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但探求至此,热奈特便戛然而止,转而分析叙述行为中叙述者与故事在时间上的相对位置:事后叙述、事前叙述、同时叙述以及插入叙述等。结构主义叙事学背景下的热奈特执着于文本表面标记而功亏一篑,仅仅考察文本内部的叙述行为,正如利科所言:“陈述行为来自话语的自我指涉和对一位讲述者的参照;但叙事学力求仅仅记录叙述行为在文本中留下的标记”(9) 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29、12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热奈特热心于探讨叙述者与故事的相对位置这一叙述行为在文本中留下的标记,而不愿跳出文本内部来探讨产生这一相对位置的真正源动力——叙述行为自身的时间性。利科强调,叙述行为除了在文本中留下的标记之外,更为重要的是话语的“自我指涉”,它意在强调话语的人称、语态与时态均以叙述者这一原点为参照,因此它们与叙述者间的距离变化成为影响“叙事的含义”的重要因素。由此,被热奈特所轻视的叙述时间便得到了利科的高度重视,成为他超越热奈特的重要抓手。

二、叙述时间对叙事时间的整合与操纵
所谓叙述时间,就是叙述者的叙述行为所具有的时间特征。与叙事时间在文本中处处可见的标记相反,叙述时间在一定程度上是隐形的,只能通过文本中的动词时态、叙述视角和叙述语态等间接地反映出来。针对部分学者相信叙述行为具有非时间性的主张,利科认为叙述行为并没有失去时间属性,它与客观时间处于既联系又脱节的关系之中。

在利科看来,相对于亲身经历的时间与历史时间,虚构叙事具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性,即它可以依据本维尼斯特在语言学中关于陈述行为(énonciation)和陈述(énoncé)的时间性的区分,划分为叙述时间和叙事时间。后者曾经指出:“人们可能会认为时间性是思想的先天性范畴。而它实际上是在陈述中并通过陈述产生的。现在时范畴的建立来自陈述,从现在时范畴中又诞生了时间范畴。现在时正是时间的源泉。它是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只有陈述行为才使这种存在成为可能。因为,人们思考一下便知,人要经历‘现在’并把它变为现实,除了用话语介入世界来实现它之外,别无他法。[……]形式化的现在时只不过外现了陈述所固有的现在时,后者随着话语的每次生产而更新。从这个与我们自身的存在共生同延的、持续的现在时出发,我们的意识中就印下了一种我们称之为‘时间’的持续性的感受。持续性和时间性在不间断的陈述现在时即存在本身的现在时中生成,并通过内在的参照,将自己定位在两端之间,一端即将成为现在时,另一端刚刚不再是现在时。”(10)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16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在这段话中,本维尼斯特针对人们普遍接受的康德关于时间是先天的直观形式的观点,主张时间建立在言语行为的基础上。正是在陈述行为中,产生了“现在”这一时间范畴,因为每次陈述都是一个当下性的事件。陈述行为的当下性决定了陈述话语所采用的现在时态,因而陈述行为的时间性决定了陈述话语的时间性。

利科认为,语言学上所说的陈述行为和陈述就相当于叙事学上所说的叙述和叙事,由此就导致了叙述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划分。他之所以要进行这种理论借鉴和挪用,是因为在他看来,叙述与叙事之间的确存在着内在的差异。(11)在国内学界,对于叙述与叙事的关系存在着一定的争议,赵毅衡主张不再使用“叙事”而统一采用“叙述”,参见赵毅衡:《“叙事”还是“叙述”——一个不能再“权宜”下去的术语混乱》,载《外国文学评论》,2009(2);而申丹则主张当所描述的对象同时涉及叙述层和故事层时,可以采用“叙事”,但如果仅仅涉及叙述层,则应选用“叙述”,参见申丹:《也谈“叙事”还是“叙述”》,载《外国文学评论》,2009(3)。本文大体同意申丹的观点,用“叙述”来指称讲述故事的行为,“叙事”则指称讲述出来的故事文本。用他的话说:“要区分二者,只需忆及支配情节编排的塑形行为是个进行全盘考虑的判断行为;更确切地说,是个反思判断族类的行为。所以我们曾说叙述已经是对所叙述事件的‘反思’。为此叙述的‘全盘考虑’包括与自身产品拉开距离进而一分为二的能力。”(12)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8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92,引文有改动。这就是说,叙述者的叙述行为包含着对所叙之事的反思,由此就使叙述与叙事拉开了距离。如果说“所叙述事件”是叙述行为的产品,那么叙述行为不仅负责着促使其生成的操作任务,还负责着将其作为对象进行“全盘考虑”的反思任务。具体而言,叙述行为以作者的统筹智慧——叙述智力为导向,将不协调的事件统一于一个协调的文本之中,同时将所有事件的不协调时间统一于一个整一的时间次序中。由此可见,文本的整体性不是事先给定的,而是依靠情节编排的规则创造出来的。与此同时,叙述行为还负责着对所述之事的反思与回应,它能够跳脱叙事时间而回到自身的时间原点之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叙述行为相较于流于文本表面的所叙之事,具有对文本世界时间的原初性的支配力量,这也正是利科将其提到与叙事时间齐名的位置的重要原因。

不过,由于叙述行为是一种操作而不同于作为产品的叙事时间,因此它对时间的支配和主导地位只能间接体现在文本中的特殊标记和痕迹之中,如动词形态、叙述视角与叙述语态等。为此,利科花费大量篇幅谈论了动词时态体系向叙述行为提供的资源,以此来探索叙述行为对虚构叙事中时间的操纵与支配。利科主张把时态体系视为“可以组织叙述塑形活动相应时间的语言学工具”(13)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0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在他看来,动词时态以一种“当下化”(Vergegenwärtigung)的中和姿态将虚构时间组织到统一的文本时间之中,相对于叙述行为的当下,所叙之事只能发生在过去,并以“滞留”(retention)的形式留存在叙述者的视域之中。这里所说的“当下化”和“滞留”都来自胡塞尔对意识行为的意向性分析,其中“当下化”是指想象、回忆和期待等活动所具有的特点,它们不像感知活动那样能够当下拥有对象,而是只能把感知所把握的对象再现出来(14);滞留则是指内时间意识能够把当下的印象继续保持在意识之中,从而为记忆的形成奠定了基础(15)参见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486、41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利科认为,这些有关意识行为的概念同样适用于对叙述行为的描述。叙述行为通过把所叙之事“当下化”,悬置和中和了其所具有的当下性和现实性,由此获得了操纵和联结叙事时间的巨大自由。具体地说,首先,在文本产生之初,叙述行为就以过去时态的面貌中止了读者对自身当下真实环境的介入,也悬置了读者相信往事即已发生的信念,它将这一信念移动置换到虚构之中,正如童话故事常以“很久以前(long long ago)”这个无实际意义的俗套对读者发出的邀请那样,让读者相信故事的“现实性”的同时,也使读者摆脱了所处的真实境遇,进入一种虚拟的境遇之中。其次,在文本中,叙述行为以时态的差别造成了回顾、期待、迭合这三种视角,它们以叙述者为原点,以与叙述者的叙述行为的同时性为标准,展现虚构事件与叙述行为的相对位置,从而造成文本世界时间的流变性与多样性。最后,叙述行为借助时态的“突出”功能对读者的注意力和期待进行引导,通过近景情节编排的轻快与远景背景交代的缓慢之间的对比,给予读者对文本世界时间节奏的感悟,为叙事时间设定了相应的速度和节奏。比如托马斯·曼在《魔山》中对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在疗养院中的生活逐日进行细致描写,而对其在此前的生活则只进行了概略的描述,这就使两种时间进程的缓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由此,作为叙述基本时态的过去时态、包含提前与回顾的时间流、快慢兼具的叙事速度等,都预示着叙述行为塑造了崭新且完整的虚构时间经验,它们无不彰显着文本世界的“另一种时间性”。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得以重新发现时间,构成一种新的时间意识。

与此同时,叙述视角和叙述语态也对叙事时间产生了重大的支配作用。在热奈特的叙事学体系中,视角、语态和时间被看作三个相互并列的维度,利科则认为,视角和语态也是叙述行为操纵和调节叙事时间的重要方式。按照利科的说法:“视角是观察人物所属经验范围的角度,而叙述语态是向读者发出的、介绍被讲述世界……的叙述声音。”(16)在文本中,发出叙述声音的是叙述者,它作为叙事话语的作者,可以确定一个“现在”,尽管这个“现在”同话语的虚构作者本身一样是虚构的。从这个虚构的“现在”出发,叙述者建构了一个包含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虚构时间经验,并且开启了叙述者时态与人物时态之间的相互影响游戏。在这种游戏中,叙述者可以自如地调配自己与叙述对象之间的时间关系。用利科的话说:“叙述者可与他的人物同步,使叙述现在时与他的现在时重合,从而承认自己的局限性和无知;相反,叙述者也可以行动在前或滞后,从提前被回忆的往事的角度审视现在,或把现在视为对提前了的未来的过往回忆,等等。”(17)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32、14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比如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总是让叙述者华生处于一种与读者相近的困惑状态,从而有效地营造和保持了作品的悬念和惊险氛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则让叙述者从遥远的将来回望主人公的童年,瞬间就让读者产生了一种世事沧桑、时间轮回的感觉。总体而言,过去时态往往意味着“回顾”,将来时态常常意味着“期待”,而两者发生在同一时间则意味着“迭合”。当然,“与时间的游戏”并非如此简单,两者往往出现极具复杂性的不协调状况,如象征着人物时态的时间副词与参考叙述者原点时间的动词时态的不一致,这类搭配想必在现实的话语中是无法接受的,如“Tomorrow was Christmas(明天是圣诞节)”,给一般过去时增加一个表示将来的副词证明,一般过去时随即便失去了它表示过去的能力,换句话说,过去的含义被取消。但在叙述行为中,利科认为这种现象的存在却是具有合理性的,因为叙述时间与实际时间之间是既脱节又联系的。两者的脱节自不必说,叙述时间具有明显的悬置读者当下境遇时间的特征,因此从根本意义上而言只能是虚构的,区别于实际时间。但是两者并非完全没有联系,一方面,这种联系体现在虚构叙事的“准过去”特征。尽管作为文本基本时态的过去时态悬置了对真实过去的指涉,但它仍然不失在虚构时间中的含义。利科强调:“过去时态首先表示过去,继而通过一种隐喻性的过渡,保留了它所取代的东西,它们表示进入虚构,而没有直接地(尽管可能是间接地)提及过去。”(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2.换言之,过去时态在保留原始语法形式的同时,以另一种形式参考了过去,它给予了读者恍若事件发生在过去的假象。因此尽管是虚构意义上的过去,但它仍然与读者达成了相信被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叙述声音的过去的默契。正是因此,小说家们才会乐此不疲地玩弄花招,假装一个年老的叙述者在娓娓道来,抑或假装在某个阁楼发现了主人公的日记,这些花招无一不是在向读者声明这些故事的所谓真实性,并遗憾坦言它们发生在遥远的“记忆”之中;另一方面的联系在于,尽管叙述行为所建立的是一种虚构的时间经验,但却并不会彻底消解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些概念的现实内涵。利科强调:“回顾和提前表达的是现在的滞留和前摄(protention)的最原始的结构。不间接参照时间结构就理解不了期待或回顾的含义。”(19)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09、153、122-12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1,p.151,p.123,引文有改动。换句话说,哪怕将过去、将来时态主导的句法消解为交际意义上的信息传达,它们的提前与后置也离不开作为时间意识核心的滞留与前摄,它们仍然具有时间意义上的先后之分。因此,虚构始终保留着作为背景的现实世界的痕迹,也保留着确认时间内核的时间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利科强调叙述行为“不能切断它与时间经验及其通用名称的纽带,正如来自并返回现实世界的虚构不能砍断它系于该世界的缆绳”(20)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11-11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三、虚构叙事对虚构时间经验的建构
在确立了叙述时间相对于叙事时间的奠基性地位之后,利科又深入探讨了与叙事时间相关联的时间经验。在利科看来,叙述活动的时间塑形功能就体现在能够把单一线性的故事时间塑造成千变万化的叙事时间。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来说,当其所经历的时间从故事时间转化为叙事时间之后,自然也就拥有了一种新的时间经验。对于这种新的时间经验,利科称之为“虚构时间经验”(fictive experience of time)。

利科之所以把这种时间经验说成是虚构的,显然是因为他所谈论的是虚构叙事。不过利科却强调,这种时间经验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存在的一种潜在形式。用他的话说:“这里所说的虚构时间经验,不过是文本提出的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的一种虚拟经验的时间外貌。”(21)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09、153、122-12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1,p.151,p.123,引文有改动。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虚构叙事所筹划出来的尽管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间接地参照着现实世界,因此保有作为背景的现实世界的痕迹,与行动的日常经验相交,并以“仿佛(as if)”的形式展现着现实世界的内核。在这个文本世界中,虚构人物与现实人类一样作为“此在(Dasein)”与周际事物遭遇,这样的存在方式便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在世存在”,因而虚构人物也就拥有了与现实人物相似的时间经验。不过,虚构时间经验虽与日常的实际经验相关,却并非没有虚实之别。利科既反对以金特·米勒为代表的学者将虚构时间经验等同于实际经验的看法,也不赞同热奈特根据叙事学的规定和要求将虚构时间经验完全排除出虚构叙事的做法。米勒认为,虚构叙事中的时间只是对实际时间的加工与腾挪,它仍然是实际时间的一部分,由此推之,虚构人物获得的关于时间的经验同样归属于实际时间经验。(22)参见Günther Müller.“Erzählzeit und erzählte Zeit”“Zeiterlebnis und Zeitgerüst in der Dichtung”.In Morphologische Poetik.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1974,pp.265-267,p.299.但利科不能忍受两者的混同,主张两者之间存在差别,认为这正是“时间经验”要添加定语“虚构”的理由。与米勒主动向文本外部开放的做法完全相反的是,热奈特主张完全排除时间经验。利科指出,在热奈特分析的时间特点中,“时间经验被排除在外,只剩下文本内陈述行为、陈述和故事之间的关系”(23)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09、153、122-12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1,p.151,p.123,引文有改动。。究其缘由,不外乎源自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严格规定,它仅仅“力求记录叙述行为在文本中留下的标记”,因此便不在意叙述者或主要人物在时间的心理和形而上方面所获取的虚构经验。

在利科看来,虚构时间经验并不仅仅是叙述行为建构叙事时间的副产品,而且同时构成了文本内部的主导型力量。热奈特曾经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称作一场“与时间的赌博(le jeu avec le temps)”,因为普鲁斯特创作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找回失去的时间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而他为此所采取的方法则是对线性的故事时间进行有意识的破坏和重组。(24)参见Gérard Genette.“Le discours du récit”.In Figures Ⅲ.Paris:Seuil,1972,p.182.利科则认为,这种与时间的赌博性游戏并不只是这部作品独有的特点,而是一切虚构叙事的共同特征,并且对这场赌博的内在机制进行了深入的探究。他明确宣称:“倘若借用热奈特的话可以把叙事中叙述时间与被叙述时间的关系称作‘与时间的赌博’,那么这场赌博的赌注就是叙述所瞄准的目标:时间经验。”(25)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18、17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9,p.169-170,引文有改动。不过,利科并不满足于将虚构时间经验仅仅视为“与时间的赌博”的“赌注”,他强调,这一“赌注”甚至可以影响“赌博”进程。利科指出,叙事塑形构成的“时间架构”“为了适应也要自我调整。很清楚,不连贯结构适合危险和冒险时间,更连贯的线性结构适合以成长和变化为主题的教育小说;而被跳跃、提前和回顾打乱和中断的年代顺序,总之一个蓄意多维的塑形,更适合一个被剥夺了一切飞越能力和内聚力的时间景象。”(26)也就是说,“赌注”并非仅仅是胜利时的成果,它也是“赌徒”们为了获取胜利而努力调整自身的激励力与指导力。而这里的“赌徒”便是叙述技巧构成的“时间架构”,它会根据虚构时间经验的类型与样式做出调整,线性与打破线性、多维与单维的时间景象都会成为“时间架构”自我调整的目标。更有甚者,赌博的确可以变成赌注本身。利科坦言,当代小说逐渐热衷于“对时间的思辨”,它们不再满足于打破线性时间、突破单维时间这种在线性时间基础上的细微雕琢,而倾向于借助对人物的虚构时间经验的描写,来粉碎“时间架构”,打破读者对日常时间的顽固看法。在这里,摧毁顺时序时间或曰线性时间、展示新型“时间架构”,反倒成为“与时间的赌博”的目标与“赌注”,而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关于时间的心理方面和形而上方面的经验,则成了促成这一“赌注”的“赌博”行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利科相信作为“赌博”的“时间架构”具有变成“赌注”的可能性。

利科认为,虚构叙事所塑造的多种多样的时间形态,为日常的在世存在开辟了多种可能性,也让读者体会到了远远超出日常实践和情感经验的时间侧面。用他的话说:“唯独虚构可以探索五花八门的时间经验,这些经验供人阅读,为通常的时间性再塑形。”(27) 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18-119、154、17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可以说,有多少部小说,就有多少独特的虚构时间经验。他以托马斯·曼的名著《魔山》为例,深入探讨了虚构叙事的这一功能。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在一所高山疗养院中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叙述行为的主导显示在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关系的不断变化,以及叙述者不止一次的干预与嘲讽中。小说用七章来讲述七年的故事,从最初用65页来写第一天全天,到最后以209页写剩下的四年半,看起来以页数计算的叙事时间与以年月日计算的故事时间的比值一直在缩小。利科指出:“这些数字的关系比看上去要复杂。一方面,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比不断地缩短;另一方面,章节的拉长与叙事的缩略相结合,造成一种投影效果,它对传达主要经验,即主人公丧失时间观念时的内心斗争是必不可少的。”(28)参见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18、17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Paul Ricoeur.Temps et Récit.Tome Ⅱ.La Configuration du Temps dans Le Récit de Fiction.Paris:Seuil,1984,p.119,p.169-170,引文有改动。从最初叙述者描写主人公汉斯初入“魔山”对自己只来三周的自信(“我来这儿三周就走”),到汉斯见到“山上人”时间尺度的淡薄(“月是我们最小的单位”)而产生的讶异与内心斗争,再到汉斯本人已经习惯“山上人”没有时间尺度的时间而坦然自持。在这里缩略的岂止是叙事时间本身,还有主人公内心斗争的篇幅,它们显示出主人公的时间意识渐趋淡薄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叙述者的干预与反讽无处不在。利科指出:“作者的闯入有助于在作品内突出叙述声音并使其粉墨登场。[……]不时招呼读者、议论主人公的叙述声音确实是组成文本的一部分。”(29) 保罗·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118-119、154、17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早在故事发生之前的《引子》中,叙述者就第一次树立了其声音在文本内的权威,从起初对主人公迫不及待的定性(“读者会发现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到对动词时态不由分说的选择(“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绝对必须用过去完成时态来加以讲述。”),再到针对故事时间标记的胸有成竹的断言(“我们的故事[……]的年资(age)[……]并非取决于时间”),都映射出叙述者对主人公略显批判的距离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叙述者仿佛一个先知,它在讲述初始就已经在掌控着整部小说“时间架构”,同时也掌管着这个文本世界中的时间观。

叙述者对“时间架构”的设立,其目的是为了显示主人公从山下到山上以及再到山下的蜕变,而在其中对时间的意识与经验无疑是这段学习与成长经历的试金石。主人公汉斯在“山上”度过了七年,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最初对时间尺度的清晰认识,再到深陷“山上”生活连绵不断的单调而失去时间意识,最后到被世界大战的炮火震醒而奔赴前线,主人公看似逐渐被死亡时间俘虏,但最后的“苏醒”意味着主人公一直与无刻度时间保有反讽距离,尽管他沉溺于无刻度时间与肉欲氛围,但仍然对正常的顺时序时间保留着一分智识与知觉。正因如此,世界大战这一历史时间或曰顺时序时间的产物,才有可能使其在死亡时间与腐败肉欲的漩涡中清醒起来,而对顺时序时间的再次清醒认知,则促成了他对死亡时间的反抗,对疾病世界的抽离,从而在清醒和反思中成长起来。在此,就文本内部而言,主人公所拥有的时间经验无疑成了他反抗的筹码;就文本外部而言,其时间经验也成为促成叙事进程自我调整的目标与引导力:正是为了展现时间经验的蜕变与回归,叙述者才着意安排了这一系列的“山上”“山下”变奏曲。

基于以上分析,利科认为虚构叙事在探索时间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优越性和独特性。由于虚构叙事摆脱了历史叙事所受到的现实性的限制,因此赢获了对现实时间或客观时间进行游戏性重构的自由,从而塑造出了多种多样的时间形态。另一方面,虚构叙事又保持着与生活世界的联系,能够把具有高度真实性的在世生活经验赋予人物的时间意识,由此又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游戏的虚幻性。两相结合,就使虚构叙事成为对于现实生活经验的拓展,为人们在生活世界之外开辟了一个可能世界。

How Does Fictional Narratives Configure Time? ——On the Time Dimension of Paul Ricoeur’s Narratology
SU Hongbin,XIAO Went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28)

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rrative and time is a core issue in Paul Ricoeur’s narrative theory.In his view,fictional narrative is an important way to configure time.Gérard Genette once divided the time of fictional narrative into three forms:the time of the story,the time of the narrative and the time of the narrating,but he mainly discuss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ime of the story and the time of the narrative,and only slightly analyzed the time of the narrating.Paul Ricoeur argues that the time of the narrating is the fundamental source of the time of the narrative,because the act of narrating comes from a feigned narrator who can suspend the reality of the act of narrating,thus turning the act of narrating into a game of arbitrary cutting and free combination of a single linear time of the story.Because the game is about narrative success or failure,it becomes a dangerous gamble.It is in this game and gamble with time that the act of narrating creates varieties of narrative time and invents the fictive experience of time for the character in the story,thus achieving the purpose of configuring time.

Key words:Time of the narrative;Time of the narrating; Fictive experience of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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