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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掩的诗名和影响力 ——论宋代古文大家曾巩的诗歌创作

被遮掩的诗名和影响力
——论宋代古文大家曾巩的诗歌创作
谷曙光
[摘要] 宋代文学大家曾巩的诗名久为文名所掩,对其诗向来缺乏深入研讨,曾巩诗的主要艺术渊源为韩愈诗,曾诗的散文化特征明显,精整凝练为其突出表现。曾巩诗的风神,可概括为一种优柔的韵度,如风中莲花,摇曳生姿。曾巩诗在宋诗中常被忽视,实则在北宋诗文革新中,曾巩羽翼欧、王,接力苏、黄,乃宋诗之重要一环。曾巩其诗可称为宋诗的一个典型标本,其人亦是后世大众化文学偶像,过去对其诗之影响力有所低估。
[关键词] 曾巩;诗歌;宋诗;散文化
一、重新审视“曾子固短于韵语”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出于著名的南丰曾氏家族,他向以古文著称,作为欧阳修的弟子、王安石的良友,他在北宋文坛卓然自成一家。《宋史》本传论曾巩文章云:“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1)脱脱等:《宋史》,1039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北宋的诗歌、散文发生新变,是以欧阳修倡导学习韩愈为契机的。欧阳修重新发掘了韩愈的价值,其时宋人争相学之,文坛面貌为之一新。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曾巩也是出入于韩、欧之门的,韩愈的文章对曾巩影响极大,这早有定论。清末民初刘师培云:“曾、王、三苏咸出欧阳之门,故每作一文,莫不法欧而宗韩。古文之体,至此大成。即两宋文人,亦以韩、欧为圭臬。”(2)刘师培:《论文杂记》,120-12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可以说,曾巩是韩、欧一脉的重要羽翼。
文学传播亦有幸与不幸,曾文过于显赫的结果,意外导致了曾诗相对晦暗的局面。对于曾巩的诗,在宋代就有不同的声音。曾巩的学生秦观和陈师道的两段话,引发了始料未及的千古议论。《东坡题跋》里有一条“记少游论诗文”,记秦观之言曰:“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3)苏轼:《苏轼文集》,213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杜甫能诗不能文,而与此相对的,就是曾巩的善文而不工诗。
又,陈师道《后山诗话》里引了一段话: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4)何文焕:《历代诗话》,3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这里一气列举了多位文坛大家的“短处”,曾巩也在其列,一句“曾子固短于韵语”,更加深了世人对曾巩不能诗的印象。世语云云,似乎有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意思。
宋代名僧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说,时人彭渊才“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这五件恨事,“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5)释惠洪:《冷斋夜话》,载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81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此则轶闻,戏谑意味甚重,也流传颇广。
上述三条材料,研讨曾巩者引甚多,关键是如何理解?不妨放到当时的语境中重新进行审视分析。秦观的材料是诗文对举,拿杜甫和曾巩做例子。其实,在古代的那些兼擅多种文体的名家那里,总有最擅长的和相对较弱的文体。而最擅长的文体往往就会有意无意地把其他的文体给掩盖了。杜甫的《三大礼赋》,在当时那么有名,后世却无人以赋家视老杜,杜甫如此,曾巩亦是如此。把曾巩与杜甫对举,足可显出曾巩的重要地位。
至于陈师道的材料,原本就是转引。谈了多人,有的论断本经不起推敲。如说欧阳修不能赋、苏轼词如诗云云,都是从本色和破体的角度立论的。从严守文体的视角言之,这些名家的大胆破体和创新是有问题的。因此,说曾巩短于韵语,也应考虑这段文字的语境,不宜单独言之。特别是应该考虑曾诗散文化的艺术特色。由此言之,这话其实不是说曾巩不会作诗,而是说曾巩的诗跟传统的六朝唐代的诗是不同的。曾巩的诗也是破体,是创新,距离古人较远。宋代是破体为文普遍的时代,而在理论批评方面,却与当时的创作不相匹配,甚至出现了批评与创作自相矛盾、相互抵牾的现象。(6)参见谷曙光:《论宋代文体学的核心问题:本色与破体》,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5(3)。因此,切不可把上述几条材料,理解为专门针对曾巩的贬抑。如此解析,才能抉出材料背后的真正内涵。至于释惠洪《冷斋夜话》的那条材料,玩笑成分居多,自不必多谈。
其实,宋末元初的方回,就大声为曾巩辩护了。方回云:“子固诗与文终不朽……大抵文名重,足以压诗名……子固诗一扫‘昆体’,所谓饾饤刻画咸无之。平实清健,自为一家。后山未见山谷时,不惟文学南丰,诗亦学南丰。既见山谷,然后诗变而文不变耳。”(7)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62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可知曾巩诗自有其风格地位,本无法一笔抹杀。诗和文两途,古人显然更看重文,曾巩的文那么强,足以压倒其诗。于是文名重而诗名轻,甚至文掩诗名,这是人之常情。至于陈师道,原本就是曾巩的学生,他早年的诗还学曾,按常理他不会也不应该批评老师,《后山诗话》只是引述。需要注意的是,不应把那条材料等同于陈师道本人的评价。
元明清三代,对于曾巩诗的阐释评价,多围绕秦、陈之文而展开,其中为曾巩辩护者居多,但也迄无定谳。文学接受的议论纷纭,反而显示出研究对象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延至当代,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对曾巩的诗有一段平情之论:“他以散文著名,列在唐宋八家里。他的学生秦观不客气地认为他不会作诗,他的另一位学生陈师道不加可否地转述一般人的话,说他不会作诗。从此一场笔墨官司直打到清朝,看来判他胜诉的批评家居多。就八家(唐宋八大家)而论,他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七言绝句更有王安石的风致。”(8)钱钟书:《宋诗选注》,6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钱氏对千年以来的曾诗公案,做了一个“了断”,可谓一锤定音。
当代学者,已普遍承认曾巩能诗,并多方研究之。然而,笔者认为,关于曾巩诗的艺术渊源、特征和地位等问题,尚未得到充分研讨和彻底解决,仍需深入探究。
二、“昌黎之亚”:曾巩诗的主要艺术渊源
近人钱基博论曾巩诗的艺术渊源云:“曾巩为诗则又语质而意警,气雄而格老,不为东坡之烂漫,亦异山谷之生僻;而跌宕昭彰,自然遒变,远绍杜陵,近追欧公。”(9)钱基博:《中国文学史》,58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说曾巩诗不同于苏轼、黄庭坚,是有见地的;又点出曾和杜甫、欧阳修的密切关系,也无问题。但是,钱基博的话还是有些云山雾罩,未能探得实相。唐代到北宋,杜甫、韩愈、欧阳修是一条艺术线索上的重要人物,特别是韩愈,在北宋诗文革新中,被树立为革新旗帜,具有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钱氏提及杜、欧,而不及退之,未免隔靴搔痒。
清人方东树云:“古人得法帖数行,专精学之,便足名家。欧公得旧本韩文,终身学之。”(10)方东树:《昭昧詹言》,1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转益多师固然重要,但前提恐怕还是先深造专精一家。欧阳修文学的一大重要渊源,无疑是韩愈。那曾巩呢?他对于陶渊明、大小谢、李白、杜甫等都有追摹,但主要的艺术渊源恐怕仍是韩愈。无论是曾文,抑或曾诗,都受到韩愈的深刻影响。只不过,曾文平易,而韩文雄健,两人风格上差别较大,令人不觉韩、曾具有内在的、深刻的艺术关系。
有时,曾诗的风貌和写法是有一定迷惑性的,试举一例。《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初读之下,觉有李白《蜀道难》《将进酒》的影子;但细细品味,又奇字硬语,锵金鸣玉,另具风味。其实这首诗颇具奥妙,不妨细绎。宋人黄震云:“可与欧公《庐山高》为对。”(11)黄震:《黄氏日钞》,552页,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清人何焯亦云:“不减《庐山高》。”(12)何焯:《义门读书记》,724、7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原来曾巩心摹手追的,是他的老师欧阳修的得意名作《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那《庐山高》又是学谁呢?《石林诗话》载欧阳修语:“吾《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13)何文焕:《历代诗话》,42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欧阳修虽自负《庐山高》非太白不能为,但顾随《宋诗略说》认为“太白诗真不像欧”(14)顾随:《顾随全集》之讲录卷,211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清人刘熙载的评价有抽丝剥茧的味道:“东坡谓欧阳公‘论大道似韩愈,诗赋似李白’。然试以欧诗观之,虽曰似李,其刻意形容处,实于韩为逼近耳。”(15)刘熙载:《艺概》,6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钱基博的分析也深入一层:“(欧阳修)学李白之振奇,同韩愈之俶诡,非不欲为李也,欲为李而仅得韩也;人巧可阶,天才难为也。”(16)钱基博:《中国文学史》,5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庐山高》骨子里学的实在是韩愈的“以文为诗”。其实,曾巩《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亦落此窠臼。虽然曾诗略具李白的气势、句式,但较之太白的超旷、流畅、爽利则有所不足,多了几处涩笔,增添些许奇诡,因难见巧,这更像是沾溉了韩诗的特色了。客观说,曾巩虽然仰慕李白,但却难以追摹。朱熹说:“如退之、南丰之文,却是布置。”(17)朱熹:《朱子语类》卷第一三九论文上,33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曾诗骨子里的好处还在于纵横如古文,法度细腻,因此不能光看表面的磅礴恣肆。这诗实在是出入李、韩之间的,甚至可说是“学李而得韩”“表李而内韩”。其实,曾诗这种兼有多人特点的作品,远不止一首,比如《冬望》,也是“学韩亦兼有似太白处”(18)何焯:《义门读书记》,724、7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
明人何乔新对于曾巩诗的学韩,是认识深刻的。他的长调《读曾南丰诗》,非常值得重视,极似韩愈的《调张籍》。诗云:“韩公殁已久,诗道日陵夷。岂识浑雅作,徒逞妖媚词。有如苔砌蛩,竟夕鸣声悲。又如娼家妇,粉黛饰陋姿。寥寥数百载,夫子起绍之。一扫西昆陋,力追骚雅遗。峻如登华岳,石磴何嵚崎。壮如雷电惊,白昼腾龙螭。清如方塘水,风静绿漪漪。澹如空桑瑟,枯桐縆朱丝。雄拔追李杜,奇涩薄宗师。金陵与六一,嗟赏无异辞。群儿厌黍稷,相与甘糠糜。黄口恣凌诟,顾谓不能诗。岂知韩公后,何人能庶几。想当挥翰时,元气盎淋漓。浑涵实天造,顾岂推敲为。我愿写万本,卑卑喻群儿。千周灿彬彬,大音初可窥。欲造风雅域,斯文乃阶梯。勖哉追古作,峻途极攀跻。毋为拾红紫,点缀斗妍媸。”(19)何乔新:《何文肃公文集》卷二十一,1408-1409页,载《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何乔新一眼觑定,曾巩就是学韩诗的健将,或者说,韩愈是曾巩诗歌的主要艺术渊源。当然,曾巩对李、杜、欧等大家都有研习,但无疑韩愈尤为重要。更难得的是,何氏把曾巩放到北宋诗文革新的历程中加以观照,认为曾有横扫西昆、力追骚雅的功绩。这种认识高度,是前所未见的。何氏的《书元丰类稿后》进一步言之:“至其(指曾巩)发之赋咏,平实雅健,昌黎之亚也。世或谓其不能诗者,非妄耶!”(20)何乔新:《何文肃公文集》卷十八,1304页,载《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昌黎之亚”,亦坐实了曾巩和韩愈的深刻艺术关系。
至于曾巩本人对韩愈的评价,主要体现在一诗一文中,即其《杂诗五首》其三和《王容季文集序》。特别是《杂诗五首》其三,专论韩愈,诗云:
韩公缀文辞,笔力乃天授。并驱六经中,独立千载后。谓为学可及,不觉惊缩手。如天有日月,厥耀无与偶。当之万象莹,所照百怪走……孔孟非其称,斗禄应未取。惜哉天下才,甘为外物诱。(21)本文所引曾巩诗文,皆据中华书局1998年版《曾巩集》。下文不一一出注,特此说明。
曾巩之崇韩愈,亦如泰山北斗。在曾巩眼中,韩愈其行、其文、其功业,皆足以光耀万世。特别是韩愈的文章,笔力天授、无施不可,不愧杰才。在对韩愈充分肯定的前提下,曾巩对其弱点、缺点也有委婉的指摘。总之,曾巩心目中的韩愈是大醇而小疵。
明人甚至认为:“宋之欧、曾,即唐之韩愈。”(22)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之南丰文钞,3782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向来把欧阳修比作韩愈者多,而曾巩亦为韩愈之流亚。韩文深刻影响了曾文,而曾诗也受韩诗的沾溉,可以说韩愈不但是曾巩文、也是其诗的主要艺术渊源。一言以蔽之,曾巩在文学方面学韩而变韩、出韩,终于自具面目。
三、精整凝练:曾诗的散文化特征
曾巩诗存世四百余首,数量不算少,古体和律绝都有,各有佳作。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曾巩诗中古体和律诗的比例问题。以中华书局整理本《曾巩集》统计,卷一到卷八皆诗,卷一至卷五都是古诗,分别是36首、33首、39首、43首、40首。卷六到卷八是律诗,分别是71首、68首、80首。最后的辑佚部分,又补诗33首,其中古诗一首,律诗32首。如果不算辑佚部分,曾巩古体和律诗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的。如再考虑篇幅,曾巩的古体的篇幅显然是大于律诗的。这个比例,放到宋代其他的文学大家身上,也是比较突出的。统计曾巩的古体和律诗比例,有何意义?一般而言,古体的篇幅长,与散文为近;而律诗的篇幅短,更加含蓄蕴藉。学术界多以曾巩通判越州为界,将其诗分为前后两期。前期50年,古体多,而后期十余年,近体多。曾巩作了那么多古体,时间跨度又那么久,仅从体裁的选择上,就看出他的诗的浓重散文化倾向了。潘德舆云:“昔人恨曾子固不能诗,然其五七言古,甚排宕有气。”(23)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载郭绍虞、富寿荪编:《清诗话续编》,206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这里称赞的,当然就是曾巩的古体。
北宋诗歌的革新,古体尤有创辟。特别是七古,与古文的关系最为密切,宋人多藉之出新。方东树就认为,作七古,“须解古文者,而后能为之。观韩、欧、苏三家,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独步千古”(24)。曾巩何尝不是如此?古文家作诗,诗理通于文理。曾巩家乡在南丰,附近有名山——麻姑山,曾巩屡游之,并多次作诗吟咏。其七古长篇《游麻姑山》《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冬望》都非常有特色,前一首云:
军南古原行数里,忽见峻岭横千寻。谁开一径破苍翠?对植松柏何森森。危根自迸古崖出,老色不畏莓苔侵。修竹整整俨朝士,下荫石齿明如金。遂登半岭望城郭,但见积霭萦江浔。冈陵稍转露楼阁,沙莽忽尽横园林……未昏已移就明烛,病骨夜宿添重衾。神醒气生目无睡,到晓独爱流泉音。起来身去接尘事,片心未省忘登临。
这诗基本是古文的章法、句法和气格,抵得上一篇精彩的游记。某年清秋时节,曾巩有麻姑山之游。诗先从远望麻姑山开始,接着登山中途再回望城郭,诗人时而观山景,时而回望远处的城市和农田,章法交错,景致照应,笔力委实不凡。深山之中,既有崖谷、山泉等自然之景,又见庙宇、碑刻等人文景观。诗人更由成仙得道的麻姑,对世俗的求仙发了一通感慨。当晚,诗人宿于山中,觉神清气爽,第二天方依依离去。细味作品,夹叙夹议,情景如画,算是一篇标准的七古佳作,很容易令人联想起韩愈的《山石》。的确如此,《游麻姑山》追摹的,正是韩愈的名作《山石》。方东树评韩诗《山石》的一段话很耐人寻味,他说韩诗:“从昨日追叙,夹叙夹写,情景如见,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25)细绎曾诗的立意、章法和议论,殆脱胎于韩诗,可谓是《山石》的“扩展版”。方东树又说:“他人数语方能明者,此(指《山石》)须一句,即全现出,而句法复如有余地,此为笔力。”(26) 方东树:《昭昧詹言》,232、270、270、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山石》确实更加清峻简妙。纵然《游麻姑山》不如韩诗笔力雄强,但也足以显示曾巩学韩的深厚功力了。
散文化是宋诗的基本特征,自杜甫、韩愈以来,就倚为诗歌创新之重要法门。诸多宋诗大家,如欧、王、苏、黄等,他们的诗皆有散文化之特征,但风貌、表现又有所不同。泛泛而谈散文化,实有贴标签的嫌疑。如若精准概括,曾巩诗的散文化,有何特征和表现?试看曾巩的另一首七古《一鹗》:
北风万里开蓬蒿,山木汹汹鸣波涛。尝闻一鹗今始见,眼驶骨紧精神豪。天昏雪密飞转疾,暮略东海朝临洮。社中神狐倐闪内,脑尾分磔垂弓櫜……归来磥嵬载俎豆,快饮百瓮行春醪。酒酣始闻壮士叹,丈夫试用何时遭。
此咏物诗典出《汉书·邹阳传》:“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27)班固:《汉书》,23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鹗乃大雕,凶猛异常。诗极写鹗的精气神,屡用环境衬托之法,开阖鼓荡,气势非凡。鹗捕猎时的迅猛、凶狠,令人过目难忘。末尾再由鹗联系到壮士的命运,为怀才不遇者发一声长叹,可谓画龙点睛。此诗雄浑瑰伟、别有怀抱,颇有杜诗韩笔之妙,不失为宋代七古中的佳作。
欧阳修、曾巩师徒都学韩,但曾巩的诗作显得更为精整凝练,这是什么缘故?清人姚范云:“宋以后不讲句字之奇,是一大病。”方东树深以为然,并由此生发开去:“余谓独南丰讲之,而世人不之知。尝论南丰字句极奇,而少鼓荡之气。又篇法少变换、断斩、逆折、顿挫,无兀傲起落,故不及杜、韩。大约南丰学陶、谢、鲍、韩工夫到地,其失在不放,一字一句,有有车之用,无无车之用。然以句格求之,则其至者,直与陶、谢、鲍、韩并有千古,其次者亦非宋以来诗家所梦及。”(28) 方东树:《昭昧詹言》,232、270、270、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这段话极有见地。曾巩极讲法度之谨、字句之奇,因此作品才精光内敛,自成一格。不过比起韩愈来,收敛许多、拘谨许多。曾巩在文字上的锻炼讲求,确实下了极深的工夫,他追求的,不是那种戛戛独造的新奇,而是以新意清词易横空硬语,让作品更多表现出敦厚凝重之态。要之,精整凝练或许可作为曾诗散文化的定评。
曾巩学韩愈的“以文为诗”,突出表现擅铺赋、精叙事上。刘埙《隐居通义》卷七云:“往往宋人诗体多尚赋而比与兴寡,先生(指曾巩)之诗亦然。故惟当以赋体观之,则无憾矣。”(29)刘埙:《隐居通义》,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散文化自是曾诗的首要特征,“以文为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赋为诗”,而尚赋善叙则是曾巩的优长,他擅长将铺叙与议论、哲理与诗情结合起来,故而情韵更显幽折,其作品时有醇稳质实之妙。
在曾巩的集中,有三首同题的古体诗,名《咏雪》或《雪咏》,非常值得关注。(律绝中也有多首关于雪的作品)这恐怕不是偶然。从韩愈到欧阳修,再到苏、黄,都喜欢写大块的古体咏物诗,因为这很能显示作者的笔力和才华,显示赋物的高明手段。如何把一件物品或一种自然现象,穷形尽态地降伏在自己的笔下,是对诗人很大的考验。曾巩显然对雪极感兴趣,他要一赋再赋,驰骋笔力,在咏雪中,充分显示自己的咏物本领。篇幅最长的是五古《雪咏》,写春雪之肆虐,笔势层见叠出,形容穷形尽相,令人叹息诗人笔力之强、造语之奇和取境之阔。这路诗,韩愈固优为之,而宋人推波助澜,欧阳修、苏轼的“禁体物语”就令人难以措手。曾巩之作虽非禁体诗,但也在长篇之中,大展笔力,精妙卓特,只不过曾巩铺陈起来既畅足,又精整,有放有收,不会放而不收,汗漫无归。因此曾诗情韵更显幽深,何焯谓诗中句“极似韩”(30)何焯:《义门读书记》,7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说白了就是指韩愈的《南山诗》,只不过曾诗远不如韩具健拔奇气耳。
曾诗的精整凝练,另一个重要表现,是诗的议论。在北宋诗坛,王安石的《明妃曲》引起极大关注,唱和者众多。这其中,王安石的原作和欧阳修的和诗最脍炙人口。曾巩也参与了唱和。试看其一:“明妃未出汉宫时,秀色倾人人不知。何况一身辞汉地,驱令万里嫁胡儿。喧喧杂虏方满眼,皎皎丹心欲语谁。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刘克庄慧眼独具,特别提到其中的两句“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认为“诸家之所未发”(31)刘克庄:《后村诗话》,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评价是很有见地的。这一系列唱和,最吸引人的,就是各家的议论。按照道理说,《明妃曲》和者众多,想要翻新出奇,已不容易,但曾巩还是写出了名论杰句,以寄托心意。参与唱和的人,虽然不是参加诗歌竞赛,但如何发议论、怎么发议论、发什么议论,乃是他们最看重和最用力之所在。曾巩的《明妃曲》就显示出他精于议论的一面。曾诗的议论,更多的是夹叙夹议,属于那种议论明晰、晓然可知的类型。不走偏锋、不钻牛角尖,是曾巩议论的重要特色。曾诗议论的佳作还有《论交》《胡使》《边将》等,多是咏史之作,理密文畅,严洁精整,微意自显。
曾诗的散文化,还表现在用诗大力书写日常生活,实现人生的诗意栖居。《读书》可视为曾氏的个人诗传,《地动》写地震,《山水屏》描摹一屏风。他如记某日小饮,某日食梨,某日尝新茶,某日种花、看花,某日游玩,某日送客,某地名胜,以诗挽人,以诗为信柬……随处可见,层出不穷,体现了曾巩将日常生活诗化的努力,甚至他还尝试过类似《金陵初食河豚戏书》的新颖题材,这也是与北宋诗的发展趋势和题材创新若合符节的。
四、风神:曾巩诗的优柔韵度
前引何乔新诗,论曾诗风格,有“峻如登华岳”以下八句,其中的峻、壮、清、澹四字,最是紧要。但是,曾诗的峻壮,又不同于杜、韩之峻壮,曾巩的诗更多表现为精光内敛、潜气内转。如果说曾诗风格是峻壮清澹,未尝不可,似又不甚贴切。
曾巩的古文和诗歌虽然主要学韩,但又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韩愈的“以文为诗”,突出表现在散文化、议论化,这是曾巩最倾心、学习最多的地方。韩愈的奇崛险怪,又是曾巩所不取的。前引何乔新的“奇涩薄宗师”,意思类似。换句话说,曾巩学到了韩愈的最基本的作诗法门,同时又在面貌上刻意疏远,力避韩之险怪。换言之,韩愈虽佳,却不必刻意效之,取其自然即好。曾巩那些最像韩愈的诗文,多是少作。
韩、曾一脉,然从审美和风格言之,韩愈是阳刚之美,硬札高古;而曾巩却表现为阴柔之美,优柔温厚,两人差距颇大。对于这种“学而不似”的情况,曾国藩有过揭示和分析,曾氏认为,西汉扬雄、司马相如的文章,得天地遒劲之气,是阳刚之美;而刘向、匡衡之文,得天地温厚之气,是阴柔之美。这对于后世之文,影响极大。曾氏分析:“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32) 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之南丰文钞,4174、4064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这话很思辨。欧阳修和曾巩都是学韩,而风格却又偏于阴柔之美,略有“两张皮”的意味。然而,如果仅以阴柔美形容曾巩诗,似又比较笼统。
既然学韩,何以韩奇峭、曾温醇,差别如此之大?诗风之研讨,尤其微妙。方东树云:“诗文以豪宕奇伟有气势为上,然又恐入于粗犷猛厉,骨节粗硬。故当深研词理,务极精纯,不得矜张,妄使客气,庶不至气骨粗浮而成伧俗。”(33)方东树:《昭昧詹言》,221-22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曾巩就在“深研词理、务极精纯”方面下了极深的功夫,不求过于豪宕奇伟,力避粗浮伧俗,追求一种渊懿温厚的风神韵度。何焯的《义门读书记》参得些许消息,何云:“按,公古诗止第五卷,此卷中五言顿有优柔之韵,盖初年止于学韩,至此颇窥小谢之藩也”(34) 何焯:《义门读书记》,727、724-72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这虽是专指第五卷中的五言诗,有优柔之韵,但如若整体言之,恐怕多数曾巩诗的风格,都是偏于优柔之美的,多不露圭角。有时在作品中,偶见壮句,但也并不粗硬,整体看,词醇气洁,诗仍是优柔的。优柔韵度既是曾诗的特异之处,也是对曾诗风格的妥帖概括。
曾巩诗的优柔韵度,其实是与其散文一致的,表现为情韵幽折,反复咏叹之下,如啖橄榄,余味不浅。姚鼐云:“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35) 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之南丰文钞,4174、4064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曾巩的一首《咏雪》,起首“北风萧萧鸣且歇,短日悠悠生复灭。朝含沧海满天云,暮断行人千里雪”数句,既健拔,又婉折,显示出一种潇洒、优游不迫的风貌。
曾巩的诗歌,表现为阴柔美的作品,既多律诗,但也不排除古体。比如前面提到的《明妃曲》,是什么风格呢?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评云:“《明妃曲》二首,二篇却参以齐梁风调,此拟老杜负薪最能,大抵南丰诗不能细润,只缘直以李、杜、韩三家为法……按,曾子固诗过于古直,此篇乃殊委婉曲折。”(36) 何焯:《义门读书记》,727、724-72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委婉曲折,不就是一种优柔的韵度吗?这是曾巩在“以文为诗”方面扬长避短,与韩、欧等刻意求异的地方,值得细细玩味。
当然,曾巩诗歌的风神韵度,也不是一上来就优柔渊懿的,其实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凝练化育。王震《南丰集序》云:
南丰先生以文章名天下久矣。异时齿发壮,志气锐,其文章之慓鸷奔放,雄浑瑰伟,若三军之朝气,猛兽之抉怒,江湖之波涛,烟云之姿状,一何奇也。方是时,先生自负要似刘向,不知以韩愈为何如尔。(37)载曾巩:《曾巩集》,8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
可知曾巩未尝没有奇崛的一面,他早期也学过韩愈的奇险遒劲,只是后来他刻意要与韩愈保持距离,再加上时代、个性、学养等的综合作用,就多在阴柔美上下功夫了。况且韩愈也不全是奇险,韩也有犹夷白描之作,比如曾巩的《庭木》就颇有取于韩愈的《病鸱》,稳切有味。谈诗论文,都要知人论世。刘熙载《艺概》说:“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38) 刘熙载:《艺概》,3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诗的优柔韵度,是与其人的宽厚淳朴密不可分的。
《秋怀》是古代诗人常作的题材,韩愈和曾巩都有《秋怀》组诗,又都是五古。兹各拈一首:
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秋风一拂披,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涂,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韩愈)(39)屈守元等主编:《韩愈全集校注》,364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流水寒更澹,虚窗深自明。褰帷远钟断,拥褐晨香清。油然素心适,缅彼外物轻。因时固有应,在理复何营。隐几公事退,卷书坐南荣。以兹远尘垢,何异山中情?(曾巩)
两厢比较,韩愈之作豪宕奇恣,曾巩之作则俨洁优柔,同题而风格差别甚大。刘熙载说:“昌黎文意思来得硬直,欧、曾来得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40) 刘熙载:《艺概》,3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虽是说文章,但用于韩、曾《秋怀》诗风格的评析,亦甚为妥帖。
曾巩的古体诗是有济世之志的,多作于前期,显示的是古文与古诗的参融交通,风格也刚柔兼备;而其近体,则更有优柔深婉之韵致,多作于曾巩晚年在各地州郡为官时期,此时更多以诗消遣的意味。曾巩诗风的前后期转变,跟他的挚友王安石甚为近似,颇堪玩味。后期的曾诗,徜徉山水,抒情遣怀,其中绝大部分是律绝,诗风显示为一种复归唐风的变化,特别是越州、齐州、福州等地之诗。如曾巩的《城南二首》: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水满横塘雨过时,一番红影杂花飞。送春无限情惆怅,身在天涯未得归。
白描的写法,清婉的调子,鲜活的画面,再加上一点淡淡的惆怅,真是雅丽精绝。这种优柔韵度,又如风中莲花,摇曳多姿,显得清淡高雅。再看一首《西亭》:
团扇频挥到此亭,他乡愁坐思冥冥。空羞避俗无高节,转觉逢人恶独醒。岁月淹留随日老,乾坤狼狈几时宁?欲知事事今何似,万里波涛一点萍。
宦游异乡,年华老去,加之国事不靖,不禁令人生出一种转蓬之忧思。此诗传递的,是寂寞、徘徊、彷徨的情绪,而出之以沉郁的笔调和优柔的韵度。
五、曾巩诗:宋诗中向被忽视的一环
究竟什么样的诗,可以作为典型宋诗的标本?苏轼、黄庭坚被公认为是宋诗的最佳表现者。然则,除了苏、黄,就没有旁人吗?
在北宋文坛,曾巩是以辅佐欧阳修变革北宋诗文的面貌形象出现的,他可称为文坛盟主欧阳修麾下的一员大将。由于曾巩深厚的古文素养和成就,其诗名不免为文名所掩。论宋诗,欧、王、苏、黄,或为关键人物,或为一流大家,曾巩侧身其中,自难尽出头地,但他比起后来的江西诗派中的诸多人物,还是不遑多让的,甚至地位更为重要。曾巩诗的创新,体现在颇具“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较好地实践了韩愈以来的“以文为诗”,其精整凝练的散文化写作,还在某种程度上纠正了北宋学韩的奇涩险怪,这是宋诗发展中的一股清流。曾巩的一大好处,是绝对不以艰深掩饰浅陋,他就是要以温厚常谈示人。当然,此常谈并非陈腐之谈,这也与宋诗追求的平淡之美颇为贴近。
清人陈訏尝编《宋十五家诗》,向称精审,其评曾巩云:“南丰诗巉削遒洁,如孤峰天外,卓立万仞,其气格在少陵、昌黎之间”(41)陈訏:《宋十五家诗》,载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410册,33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如果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曾巩无文章之盛名,仅仅以其数百首诗传世,他恐怕犹不失为北宋一重要诗家,至少放在诸多江西诗派成员之中,是毫无愧色的。或许他不及欧阳修的开创之功,更难比王、苏、黄的鲜明个性,但恰恰是他的平易精整和优柔韵度,令其诗具有了一种标志性的特色,似乎可以说,相对中正平和的曾诗一出,更加证明了典型意义上宋诗的成立和成功。宋诗从欧、王到苏、黄,一步步迈向高潮,而曾巩侧身其间,羽翼欧、王,接力苏、黄,正起到了不可忽视的辅佐作用。由此言之,曾巩诗是宋诗的一个重要标本。
过去,对于曾诗的影响力,似乎未能准确揭示。其实,“惟欧、曾平正,易于入手,故中材以下喜效之”(42)张文虎:《答刘恭甫书》,载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之南丰文钞,3782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此话才是去皮见骨之论。在宋代,几人人为诗,人人有集。曾诗作为典型宋诗,入手较易,临摹起来,难度亦适中。曾巩比起欧、王、苏、黄,才力不逮,个性又木笃而欠玲珑,所以诗文有时难免思缓冗软。但世上又有几人有苏、黄之才?大量的是才力平庸之人,而曾巩的创作正为芸芸众生开示了法门,这也正是曾诗的独特意义所在。清人姚莹的一首论诗绝句云:“文掩诗名曾子固,论才合于亚欧王。南丰类稿从头读,遗恨何人比海棠。”(43)姚莹著,黄季耕注:《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注》,43页,合肥,黄山书社,1986。因此,把曾巩放到宋诗发展的历程中,上挂下联,把握脉络,才能发掘出其诗的真正地位和价值。
今之曾巩研究,尤应重视和加强诗与文的贯通研究,单打一的诗或文研讨,似难挠到痒处。陈衍云:“余尝论古人诗文合一,其理相通。断无真能诗而不能文、真能文而不能诗。自周公、孔子,以至李、杜、韩、柳、欧、苏,孰是工于此而不工于彼者?”(44)陈衍:《石遗室诗话》,载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一),352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在古代,独擅一体或兼工多体者都不乏其人。但唐宋以来,当诗、文、词等主要文体日臻成熟后,文人兼擅多体者日益众多。曾巩同时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都是诸体兼工的杰出代表,难道处此“贯通”时代氛围中的曾巩,却仅能文而不能诗?显然不是。只不过曾巩文隆而诗隐,格局更加独特。正因为他的散文超一流,于是作为优势文体的散文,进一步影响到了其诗歌,令其诗歌的散文化、议论化更为显著,更有特色。与此同时,他的诗在美学和面貌上,又与韩愈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体现为一种优柔的风神韵度,具有清约谨严之美。
当然,曾巩诗并非没有缺点。宋代朱熹云:“行文要紧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方东树由此联系到宋诗,加以按断:“按此宋欧、苏、曾、王皆能之,然嫌太流易,不如汉、唐人厚重”(45)方东树:《昭昧詹言》,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其实,比起杜、韩的厚重,宋人确有流易之病,但是要说软弱宽缓,恐怕在欧、苏、曾、王数人中,曾巩的表现略显突出。这并非偶然,既是曾氏才力、个性使然,也系其有意为之,他要与韩愈保持一定距离。
曾巩深于经术,其文是儒者之文,其人有“真儒”之誉,早有定评。朱熹对曾巩文章的屡次大力肯定,也引导了后来的理学家对曾巩有好感,理学家作诗亦对曾巩有所取法。朱熹说:“人要会作文章,须取一本西汉文,与韩文、欧阳文、南丰文。”(46)朱熹:《朱子语类》卷第一三九论文上,332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可知评价之高。朱熹又屡把曾巩与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名家做比较,说道:
韩文高。欧文可学。曾文一字挨一字,谨严,然太迫。(47)
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荆公文暗。(48)
欧公文字敷腴温润。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虽议论有浅近处,然却平正好。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49)朱熹:《朱子语类》卷第一三九论文上,3306、3309、330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朱熹看重的,就是曾巩的精整、平易、质实,适宜阐发义理,甚至认为连王安石、苏轼都有所不及。客观讲,曾巩诗文的平和自然,简而有法,理性冷静,确是比较适宜载道的。那种静穆的气度、醇儒的面目,亦是很能得到理学家青睐的。朱熹对曾巩的推重,自与其理学家的身份、学风有关。清人袁枚就认为:“曾文平纯,如大轩骈骨,连缀不得断,实开南宋理学一门。”(50)载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之南丰文钞,4128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曾文之醇厚,开理学家之文,而理学家相应的会对曾诗有好感,也是顺理成章的。概言之,平正优柔的曾诗,足传精微之义理,必达难显之人情,适宜学问之体用。这又是曾巩诗在另一方面影响力的体现,也是其他宋诗大家所不具备的。
曾巩《明妃曲》之名句云:“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曾诗的知音,代不乏人。曾巩未入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或属不公。清人方东树云:“惜乎世罕传诵,遂令玄文处幽,不得与六一、介甫、山谷并耀。岂其(指曾巩)文盛而诗晦,亦有命存耶?”(51)方东树:《昭昧詹言》,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大为感慨曾巩文盛而诗晦,被遮掩了诗名和影响力,令人甚觉遗憾。清末民初的胡焕有《论西江诗派绝句十五首》,第一首就写曾巩,为南丰张目,诗云:“南丰才笔九州横,坡语流传欠定评。莫谓赣人情韵减,略嫌文字掩诗名。”(52)载郭绍虞等编:《万首论诗绝句》,167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千年之后,在对宋诗的整体研究相对充分和深入的局面下,对于曾巩的诗才能有恰如其分的论定。本文的结论是,作为诗人的曾巩,其重要性有待进一步认识,重新审视曾巩的诗歌,其诗既精整凝练,复具优柔韵度,可以视为宋诗的典型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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