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经解
儒家之经解景海峰
摘 要:儒家思想根源于“六经”,而“经”之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除了文献整理与集结的复杂历史之外,在观念的演化方面也历时甚久,屡经改变。汉以后所形成的经学格局成为儒家思想代代传衍的基本形式,也构成了儒学的主要内容,但围绕着什么是经和如何理解经,以及经学义理的具体展开,儒家思想的发展又经历了曲折与繁复的过程,呈现出无比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这其中,解释的因素分外重要,有经便有解释,伴随着经的编纂活动,解释就已展开,经的传衍和意义之持续,更是离不开解释,所以解经活动实为儒家思想形成与发展的关键,解经学也就成为儒学延续的基本方式。如何在现代解释学的视野之下来重新理解与阐释“解经”的意义,发掘其深刻的内蕴,是实现儒家思想现代转化的重要工作之一。
关键词:六经;经学;儒家;解经学;方法论
在汉语中,“经”字的本意为织丝,《说文解字·糸部》:“经,织纵丝也。”段玉裁注:“织之纵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1)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644页。与纵向的“经”相对,横向为“纬”,慧琳《一切经音义》谓:“凡东西为纬,南北为经,喻如织也。”(2)释慧琳撰,释希麟续编:《一切经音义》卷二七,台北:大通书局,1985年影印,第563页。从此织丝之本意,延伸至方位,则上下为经、左右为纬,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周礼·春官》:“南北为经。”《周礼·天官》:“南北之道谓之经。”《大戴礼记·易本命》:“东西为纬,南北为经。”在织丝之时,先固定竖线,后施以横线,经定而纬动,依经线之定向而加诸纬线,逐渐地连织成篇,所谓“经纬以成缯帛也”(3)顾野王:《大广益会玉篇》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第124页上左。。依此意,经又有固定、所依、贞常之义,即经是不动的,而纬依经变,经为原本,纬则是附经而成的。
由此本意,以丝喻道,则经为道也,既包含了实体之道路,亦引申为所由、所据之抽象的道。《荀子·成相》曰:“经,道也。”《吕氏春秋·有始》谓:“经,犹道也。”《汉书·五行志》更言:“经者,道出其中也。”固定不变、所由所据之道,进一步的象征化,则引申为规矩、法则、纲纪和永恒的道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经者,道之常。”《韩非子·主道》:“经,常法也。”《韩诗外传》卷二:“常之谓经,变之谓权。”至此,经便成为了不易之大法和铭记之圣言。“经者,纲纪之言也”(《左传·昭公十五年》),“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释名·释典艺》)。经,既是校理事物、纲纪天下之所本,也是“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周易·系辞上》)之所事。故《易·屯》之《象》云:“君子以经纶。”《中庸》谓:“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朱熹《章句》:“经者,理其绪而分之。”(4)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影印,第101页。另外,《周礼·天官》说“体国经野”,“以经邦国”,贾公彦疏:“经者,所以经纪为名,故云经。”(5)赵伯雄整理,王文锦审订:《周礼注疏》卷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5页。皆为此意。
此经之意义如记为文、系典册,则成为了经书。所谓“经者,典诰也”(《庄子·齐物论》),“圣人作其经”(《论衡·书解》),“圣人制作曰经”(6)张华撰,周日用等注,王根林校点:《博物志》卷六《文籍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页。,“经,谓《诗》《书》”(7)《荀子·劝学》杨倞注,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页。。据《汉书》载,翼奉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8)《汉书》卷七五《翼奉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172页。至此,作为典册书籍的“经”便成为了常语。刘师培在解释“经”字的来历和定义时指出:“上古之时,‘字’训为‘饰’,又,学术授受,多凭口耳之流传。‘六经’为上古之书,故经书之文,奇偶相生,声韵相协,以便记诵,而藻绘成章,有参伍错综之观。古人见经文之多文言也,于是假‘治丝’之义,而锡以‘六经’之名。即群书之用文言者,亦称之为‘经’,以与鄙词示异。后世以降,以‘六经’为先王之旧典也,乃训‘经’为‘法’;又以‘六经’为尽人所共习也,乃训‘经’为‘常’。此皆‘经’字后起之义也。”(9)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经学教科书 伦理教科书》,扬州:广陵书社,2016年,第5页。此反向之训释,由文字生成之前的情景,来推导“经”字的缘起和意义,与传统的字训之本意看似相左,但并不矛盾,说明这个概念在最初形成的过程中,指事与表意可能是多向的、交互的,其中有一个复杂的互动机理。
上述文字的了解,并不是我们要讲的“经”,更不是经解或者解经学所要处理的对象。解经之“经”是成文的经典,具体来讲就是儒家的“六经”,所以,字义的说明仅为前奏而已。
一、经之意义的形成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在“织之纵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之后,紧接着说:“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10)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644页。这与东汉时期以意解“经”的路数倒是相合。班固《白虎通义》卷九《五经》训经为“常”,以五常配“五经”(11)班固:《白虎通义》卷九《五经》,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47页。。郑玄注《孝经》曰:“经,常也。”“经者,不易之称。”注《礼记·经解》之题记曰:“《经解》者,以其记六艺政教得失。”刘熙《释名·释典艺》说:“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这种意解,可能不合于“经”字之本意,但却恰恰是后世所谓经的内涵义旨。也就是说到了汉代,人们对于经的理解和用词已经渐渐地固定了下来,经就是指儒家所传衍和解释的那些典籍,它们的内容表达了人类文明演进的“常道”,是具有永恒价值的思想学说。这样一种经的身份认定和用语特称,显然是经过漫长的历史筛选和话语权力博弈之后的结果,是与孔子的思想和儒家学派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在汉代经学兴起之后,经过了长久的思想磨砺和学术淘漉,才最终确定下来的。按照章学诚的理解,此“经”之定名,是因“传”而来,即为解释活动的产物,他说:“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于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于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于六艺者,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12)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经解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3页。也就是说,后世有了解释三代遗典的活动后,产生了新的文本,为了与原本相区别,才将被解释的那些材料以“经”称之。
从今天的眼界来看这些典籍,儒家所谓的“经”,并非神创,也非天启,而是在经历了漫长的文明演进、思想陶铸,于“哲学的突破”之后才逐渐汇聚形成的。这些经籍的来源是多元多样的,线索也十分复杂,如涓涓细流,终汇江海,其情实已难作详考,我们只能说它是远古文明积累的结晶,或者说是三代文化的遗典。在孔子之前,或者已经存在着称“经”之著,或者已有被视为是经、具有经之身份的典册,但这和我们今天所说的经,或作为儒家经典的“经”,显然不是一个意思。后世儒家所言的“经”,即是专指“六经”,而它的成形与定名,可能是比较晚的事情。儒家的这些经典起于何时,或成于何人,向为难解之事,历来聚讼不已。组成“六经”之内容的材料要素或文献片段,可能起头甚早、渊源有自,成体系的典册也不会出现很晚,但作为整体性的“经典集群”的登台亮相,应该是在孔子以后才发生的。从现有的文献记载看,将这六种典籍合在一起讲,“六经”的集束化和系统化,当是在战国的中后期。
《论语·述而》孔子自谓“五十以学《易》”,《孟子·滕文公下》记“孔子惧,作《春秋》”,《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可见这些远古的材料当与孔子有一定的关系,但还缺乏某种整体性。孟子“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13)赵岐:《孟子题辞》,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页。焦循注谓:“赵氏以为‘通五经’,七篇中言《书》凡二十九,言《诗》凡三十五。《史记·列传》云:‘序《诗》《书》,述仲尼之意。’故以为‘尤长于《诗》《书》’。然孟子于《春秋》独标‘乱臣贼子惧’,为深知孔子作《春秋》之旨。至于道性善,称尧舜,则于通德类情,变通神化,已洞然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独《诗》《书》云乎哉!”(第9页)此注解显为演绎之语,和赵氏所云“尤长于《诗》《书》”的话,所指非一。,《孟子》一书中多引《诗》《书》语,亦及于《礼》《春秋》等,但也没有通言“六经”。由此可见,在孔、孟之前,儒家的经典还处在一个散乱而有待整理的状态,哪些是“经”,哪些是将要被剔除的“非经”,还不是很明确。也就是说,“六经”的拣择,以及从远古材料之中所作的剥离工作还没有完成,其整体性的面貌尚不是很清晰。南宋时期的胡寅对此就曾有过疑问,他说:“古者,经而无数,逮孔子删定系作,然后《易》《诗》《书》《春秋》成焉。然孔、孟之门,经无五、六之称,其后世分《礼》《乐》为二,与四经为六欤?抑合《礼》《乐》为一,与四经为五欤?废仲尼亲笔所注之《春秋》,而取刘歆所附益之《周礼》,列之学官,于是六经名实益乱矣。”(14)引见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七四《经籍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1507页下。可以想见,当时存世的文献有很多,受到重视被采录作为经典来记述和传承的材料也不少,但在名目上可能还缺乏统一性。譬如《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时的大夫申叔时就提出过九类可行教化的文典:
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15)邬国义、胡果文、李晓路译注:《国语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99页(个别标点有改动)。又,王应麟《困学纪闻》、皮锡瑞《经学历史》和马宗霍《中国经学史》,均提到了一些与此相类似的文献,譬如马著谓:“然见于《春秋》内外传者,若左史倚相之所读,韩宣适鲁之所见,羊舌肸之所习,申叔时论傅太子之所教,季札观乐之所奏,与夫叔孙穆子、子服惠伯、白公子张、单穆公、闵马父、观射父、郤缺、成鱄诸人之所诵述,亦皆古籍之遗也。”马宗霍:《中国经学史》,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页。
这中间的文献名目显然与“六经”之序并不相配,只是有一点相似而已,后面四种勉强可作《书》类观之。《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记赵衰语:“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16)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5页。此处是将“诗”“书”“礼”“乐”并称,年代要略早于楚庄王时,但也不一定是指文典类。
比较早地明确将“六经”合而称之的是《庄子》一书。《天运》篇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又《天下》篇言:“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17)马端临云:“庄生之时,六籍未经秦火,其书具在也。而诸子百家,各以其说舛驰而淆乱之,是以有‘间而不明,郁而不发’之忧。周以荒唐谬悠之言著书,盖亦百家之一也。而此段议论,诚醇正,无异圣贤之格言。东坡谓‘庄子盖助孔子者’,于此见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七四《经籍一》,第1502页中。新出土之郭店楚简有《六德》篇,其中曰:“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又,经过缀合后的《语丛一》中有:“《礼》,交之行述也;《乐》,或生或教者也;《书》,□□□□者也;《诗》,所以会古今之诗也者;《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春秋》,所以会古今之事也。”(18)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31、160页。李著《六德》作《六位》,《语丛一》作《物由望生》,简文亦重新排列过。可见到了战国中后期,“六经”才渐渐地被固定在一起,以统一的经典身份出场。
“六经”的系统化明显有一个逐渐定型的过程,其权威性质的被认定,更是儒家从诸子之中脱颖而出、渐居于统治地位的一个重要标示。《孔子家语》载,齐国太史子与到鲁国见孔子,孔子与之言道。其后子与评价孔子说:“今孔子,先圣之嗣,自弗父何以来,世有德让,天所祚也。成汤以武德王天下,其配在文。殷宗以下,未始有也。孔子生于衰周,先王典籍,错乱无纪,而乃论百家之遗记,考正其义,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删《诗》述《书》,定《礼》理《乐》,制作《春秋》,赞明《易》道,垂训后嗣,以为法式,其文德著矣。”(19)《孔子家语》卷九《本姓解第三十九》,郭沂编撰:《子曰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52页。子与之合举“六经”的记载不一定可靠,但这段话所透显出的消息却十分重要,即“六经”的合法性、权威性是源自天道,“其配在文”,孔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掌握了人文教化的枢机,而这种权力的意志就体现在其删定“六经”上。这样,“美政”“美俗”,“尽善挟治”,便成为一种思想的权力,这与治理天下的政治权力是一样重要的,皆为行道化民。故荀子曰:“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20)《荀子·儒效》,楼宇烈主撰:《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25页。这和较早对经义进行解释,并从教化的内容上为“六经”之功能作定位的《礼记·经解》篇所言也是一致的: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到了西汉,“六经”的整体性权威被进一步强化,为立于学官打下了基础。《史记》比较侧重从文献传递和人文承续的意义来讲,《孔子世家》《儒林列传》于此多有考述。
除了文献之保存、教化之实施、天下之治理诸义而外,“六经”被进一步推至天道的高度,从天人合一的角度被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在强烈认同的情绪中多了一层信仰的色彩。汉初陆贾常向高祖说经意,其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天人合策,原道悉备。”(21)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校注:《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8页。之后董仲舒也说:“君子知在位者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22)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苏舆义证:《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536页。匡衡上疏“劝经学威仪之则”谓:“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知,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23)《汉书》卷八一《匡张孔马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43页。这样,“六经”的意义就与一般的典籍区别开来,实与天地齐同,是为人伦之大法,天地之经纬,不变之衡准,具有了最高的典范性和权威性。
二、围绕经的观念展开
儒家经典的系统化和权威化,自战国后期至西汉中已大致完成,武帝建元年间“置五经博士”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宣告了经学时代的到来。在这前后,“经”的阵容屡有变化与调整,但大体上都是以“六经”(或“五经”)为衡准的。王应麟就指出过:“《记》之《经解》,指《诗》《书》《礼》《乐》《易》《春秋》之教,未始正‘六经’之名。《庄子·天运》篇始述老子之言曰‘六经,先王之陈迹’,实昉乎此。太史公《滑稽传》以《礼》《乐》《诗》《书》《易》《春秋》为‘六艺’,而班史因之,又以五学配五常,而《论语》《孝经》并记于《六艺略》中。自时厥后,或曰‘五经’,或曰‘六经’,或曰‘七经’。”(24)王应麟:《玉海·经解·总六经》,武秀成、赵庶洋校证:《玉海艺文校证》卷八,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342页。标点略有改动。至于东汉以后的“以传附经”“以传作经”,或者“经传合体”“传代经行”等等,则是儒家思想后续发展所引带出来的问题,亦是其经典诠释活动发枝散叶之后的结果。包括经学内部对于诸经之排序,或畸轻畸重、孰高孰低的衡量和争执等,也是在对这些经典加以理解和解释之后才发生的。正像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所说的:
五经六籍,圣人设教,训诱机要,宁有短长。然时有浇淳,随病投药,不相沿袭,岂无先后。所以次第互有不同。如《礼记·经解》之说,以《诗》为首。《七略》《艺文志》所记,用《易》居前。阮孝绪《七录》,亦同此次。而王俭《七志》,《孝经》为初。原其后前,义各有旨。(25)陆德明撰,黄焯断句:《经典释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
这些经学话题的出现,都是在诠释的过程中才有的,是解经活动的产物,一如今古文经学之辨,与“经”之意义本身的原初性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作为连续不间断的思想之源泉,“经”是儒学系统赖以建立的基础,也是儒家经典诠释学最为重要的原核层。历史上的儒者,不断地提出“原儒”“原道”,要“回到孔子”,就表明了儒家的整个体系对于这个本源的依赖性。当其思想运行的弧线张力过大、行将脱轨之时,便有回到原典的力量涌发出来,加以矫正,使得儒家思想的根源性不致于丧失。但实际上,这个根源性本身又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而是指本于每个不同的时代、无数生命个体之存有的连续性和思想创造的积累。换言之,它是一种活的思想之流淌,而并非是某个静止的历史原点。正是在这世世代代、源源不断的思想诠释的活动过程中,历史才逐渐地强化着某种共识,增厚着其特别的“原意”,从而形成了所谓根源性的内蕴。晚清甘鹏云谓:“经者何也?谓经为常久之至道,所以经纶世宙,如径路之无所不通,可常用也。乾坤之所以不毁,人类之所以长存者,实赖有此常久之至道耳。常久之至道,莫备于六经,扶树立国之纲纪,范围天下之人心,巩固中夏之国基,维持社会之安宁秩序,岂能舍六经而他求哉!”(26)甘鹏云:《经学源流考》,台北:钟鼎文化出版公司,1967年影印本,第12页。正是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所累积和形成的巨大力量,又构成了思想的定向性与权威性,成为一种强大的传统,规范和引导着人们的日常行为,并对整体性的历史发展与走向起着或隐或显的作用。从“经”的内蕴所反映出来的这种集体意志的权威性,凝聚和寄寓了千百年来人们对于世界的一般感知和精神的高度祈望,具有最大的普遍意义,这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常道”。
从历史上看,汉儒就已以“常”之意义来解释“经”字。《白虎通义》谓:“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27)班固:《白虎通义》卷九《五经》,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下册,第447页。《韩诗外传》云:“千举万变,其道不穷,六经是也。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朋友之序,此儒者之所谨守,日切磋而不舍也。”(28)韩婴:《韩诗外传》卷五,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2页。《释名·释典艺》曰:“经,径也,常典也。”这也就是后来陶弘景所说的:“夫经之为言,径也。经者,常也,通也,谓常通而无滞,亦犹布帛之有经矣。必须铨综纬绪,仅乃成功,若机关疏越,杼轴乖谬,安能斐然成文?”(29)陶弘景:《登真隐诀序》,王京州校注:《陶弘景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9110页。因为“经”的内容所表达的是常理、常道,所代表的是精神世界的最大普遍性,所以能够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同,而这种认同又是建立在历史观念长久演变的基础之上的,不等于简单的盲目跟从。所以,人们服从于经的权威性,并不是要抛弃自己的理性,而恰恰像伽达默尔在反思启蒙运动的后果,为“权威”和“传统”重作辩护时所说的:是因为在这种普遍之上所建立起来的权威或传统,“经常是自由和历史本身的一个要素”。承认这种权威,是因为经典所说的,“并不是无理性的和随心所欲的,而是原则上可以被认可接受”(30)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359361页。。所以,通过对“经”所建立的权威和构成的传统之理解性的接受,我们也就进入到了自己生活的常态之中,这便是生命本体意义所具有的真实性所在。
经作为表达“常道”的载体,对于中国人而言是和其族群的根源性记忆联系在一起的,是其文明史延展与文化连续性的源泉活水,所以它不同于一般的典籍。《易·系辞》即有观象制器、观天地以为文的说法:“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31)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79年,第559、567页。这些经文的创制是取象于天地,效法自然之情状,在千百年的不断观察、揣摩和经验积累当中,才逐渐凝聚起来的,所以它的适宜性与合理性的依据不在人自身,而是植根于天地万物,其永恒的价值和普遍意义也是由此而成立的。正因为经不是一般的创作,而是历史绵延的重要表征,是圣人代天立言的结果,所以它就不简单地是人自身的书写行为,而是体现了天地万物的无穷蕴含,具有了某种神圣的意味。就像董仲舒所说的:“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谓之号,鸣而施命谓之名。名之为言,鸣与命也,号之为言,謞而效也。謞而效天地者为号,鸣而命者为名。名号异声而同本,皆鸣号而达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发其意;弗为,使人行其中。名则圣人所发天意,不可不深观也。”(32)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85页。这种代天立言所蕴聚起来的神圣性,使得“经”的地位无与伦比,是任何典册与书写都无可比拟的,它的权威性不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更替,也不因为人的现实观念的改变而消失,而是能够长久地保持其一贯性和恰切性。虽然此一神圣性的根由不同于一般宗教的圣典,但其永恒的价值意味却是十分相像的,所以“六经”在中国文化之中有着类似于宗教圣典的地位。
自“六艺”在汉初成为六经之专称,董仲舒谓“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后(33)《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第2523页。,儒家获得了独尊之地位,六经也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之后,刘歆《七略》及《汉书·艺文志》将六艺之籍单列,与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等划开,至魏晋《中经》及《新簿》,又区分四部,将经之地位进一步确定下来。至此以后,经在典籍中的独特性和至尊地位无可揺夺,远非诸子、文史之著可以相比。正像蒙文通先生所说的:
由秦汉至明清,经学为中国民族无上之法典,思想与行为,政治与风习,皆不能出其轨范。虽二千年学术屡有变化,派别因之亦多,然皆不过阐发之方面不同,而中心则莫之能异。其力量之宏伟、影响之深广,远非子、史、文艺可与抗衡。(34)蒙文通:《论经学遗稿三篇》,《蒙文通文集》第三卷《经史抉原》,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第149150页。
围绕着经的独尊性与权威性,在神圣化和凡俗化之间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神话其事者,将经之来源和内容神秘化、隐喻化,附会以神迹,充斥着预言,影影绰绰,几近于装神弄鬼,如谶纬之学和部分的今文经学内容。而极力贬低者,则试图消除其神圣性的色彩,而不断地进行着各种“祛魅”的努力,如释、道等对手及儒家内部的各色异端。介于这两极之间的,向以尊经为主流,但态度成色和分寸拿捏又各有不同,情形十分复杂。值得一提的是,对“经”的观念构成冲击与缠绕的,大致有以下三端:一是经传关系或经与非经的界线,以传代经,以及扩经、拟经等等;二是走历史还原之途的史学派,以“六经皆史”说为代表,混一经、史,藉消减经史差别而自降经格;三是拔举诸子,将经、子的义理齐同,从而抵消经的绝对权威性,譬如清中叶以后经子之辩中的一些主张。
历史上围绕着“经”的观念展开和由此所产生的各种论辩,情况尽管非常复杂,背景和线索也很难作统一的概观,但经在诸籍当中的备受尊崇,地位之特殊和声誉之奇隆,却向无异词。到了近代,随着西学的传入和各种新观念的涌现,这一境况被完全打破了,经的神圣性遭到了彻底的颠覆,独特性也渐被否定。我们可以举出两位新旧学术转换中古文经学大师的例子,一位是刘师培,另一位是章太炎。刘师培可以说是现代意义的经学史写作的第一人,他的《经学教科书》是1905年应国学保存会的邀约而作。一上来他即强调治经学当以训诂为要领,经学内容可以和现代的教科书知识相配合;其追索“经”的意义,也是从文字学入手,经之本训,非“常”非“法”,经只是上古之书而已。章太炎也是从文字考订来说明何为“经”的,他说:“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此皆后儒训说,非必睹其本真。案‘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译义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用线联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35)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3页。的确,刘向《别录》即有“《孙子》书以杀青简,编以缥丝绳”之语,刘歆《七略》也说“《尚书》有青丝编目录”,皆是明言用丝绳来编次简册。章太炎将“经”字还原为“用线联贯”“编丝缀属”等义,在考据上并没有错,但他还指出:“经之训常,乃后起之义。《韩非·内外储》首冠经名,其意殆如后之目录,并无常义。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之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36)章太炎:《国学讲演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4页。这样一来,得出如此“轻贱”之结论,于经而言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说呢?经只不过是一般的古书而已。刘、章的祛魅化处理方式和文字学解释路径,虽说有古文经学的背景,但更为重要的是新思想观念的影响和介入。经的独尊性与神圣性遭到否定,说明到了晚清,经学已经是千疮百孔、难以为继了,面临着彻底瓦解的终局。20世纪以还,对于“经”之概念的理解已是大不同于往昔,虽然之后仍有些争辩的声音出现(37)如李源澄说:“经学之经,以‘常法’为正解,不必求‘经’字之本意。然经学虽汉人始有之,而经之得名,则在于战国之世。故常法为经学之本意,而非经之达诂。近世释经义者皆释经字之义,而非经学之经之义也。”(李源澄:《经学通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马一浮《泰和会语》、蒙文通《经学抉原》、熊十力《读经示要》中,皆有类似的表达。,但已经扭转不了这一大局,经的观念早已不是古代的情景了。
三、经与解释
有经就有解释,伴随着经的编纂活动,解释就已经展开,经的传衍和意义之延续,更是离不开解释。伽达默尔指出:在意义聚合的地方,必然伴随着解释,当文字表达某种思想和需要传递的时候,便是理解活动的展开,而“理解的进行方式就是解释”。这既是意义汇聚和形成的过程,也是意义流动和播散的方式。因为“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一切东西对于一切时代都是同时代的。在文字流传物中具有一种独特的过去和现在并存的形式,因为现在的意识对于一切文字流传物都有一种自由处置的可能性”(38)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496498页。。也就是说,经的形成与解释活动是相伴而生的,在“六经”这些文本被整理和其生成的过程中,对之文字所作的删削和淘裁,可能就伴随着解释工作的展开,而新的解释性文字的出现,即构成了“传”的最初形式。作为原文的“经”和解释性的文字“传”,有时是纠缠在一起的,甚至难解难分,在时序上也往往有交错或者叠加的情形。这样,经即包含了解释,而解释即为经,经与解释相依而成。所以,汉代的桓谭就曾说:“经与传,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39)桓谭:《新论·正经》,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页。从诠释的意义而言,所谓“传”就是对“经”之意义的解释,既有传递、转达的沟通之意,也有展开、解说的阐发之蕴,这恰与西方所谓hermeneutics的意思可相对照。何为“传”?唐代刘知幾《史通》说:“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案孔安国注《尚书》,亦谓之传,斯则传者,亦训释之义乎。”(40)刘知幾:《史通·六家》,赵吕甫校注:《史通新校注》,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3132页。这一类对于“经”的解释之作,在后世名目繁多,除了较早的传、记、说、解、论之外,汉以后又有故、训、笺、注、述、微等。有些传、记之作,在整理、删削、编排“六经”时就已经出现了,而有些则是在传递和解释经义的过程中才陆续产生的。
解释的必要性,除了经之成文过程中的内在需求之外,就时间上来说,因为“经”的年代比较久远,文意古奥,难得索解,必有赖于传文的阐释,才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所以和“六经”不同的是,“传”非三代遗典,也不是直接攫取于远古之文献,而是大多创作于春秋战国之世,属于“轴心文明”时期的作品。一般说来,这些典籍是在“六经”的系统化、经典化之后才形成的,所以大多为依经而起,也就是在整理、编纂或者理解、解释“六经”的过程中才出现。譬如,《论》《孟》之于《诗》《书》《礼》《乐》,“十翼”之于《易》,“三传”之于《春秋》,《礼记》诸篇、七十子后学之作之于“六经”等。“经”作为三代文明的记录性文字和远古文化创制的思想遗典,好像比较接近于原初事物的本来面貌,与“观象制器”的物质创造活动、“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的精神性反思,有着最初的联系,所以符合诠释的原意要求,是后续之解释活动的本源。而依据“经”所展开的解释,在时间上可能都是后起的工作,是第二时序意义的记录,所以“传”与事物的原意之间已经有了先在的距离。这样,经本身与解释的“传”意之间,好像就有了区别,甚至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但经的解释,虽说在文字上有先后之序,这却并不意味着解释过程只是单向的,即用“传”来解释“经”,或者将经本身凝固化和对象化,从而隔绝了经义与解释之义的交互性。另外,就文本的义理和内涵之理解而言,“传”虽然说是相依于“经”而产生的,但它并非只是经文的简单重复,而是在解释过程中不断地增添着新的意义。这样,经和其解释活动本身就难解难分,如果说经是原意的呈现,是为“作”,那么解释活动就是表达原意的“述”,“述”即是“作”。孔子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后人多谓之圣“作”贤“述”,以拉开间距,或者用制作、创造之意来解释“作”,而“述”仅为仿照、阐明而已。如《礼记·乐记》谓:“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郑玄注:“述,谓训其义也。”孔颖达《正义》曰:“述,谓训说义理。既知文章升降,辨定是非,故能训说礼乐义理,不能制作礼乐也。……圣者通达物理,故‘作者之谓圣’,则尧、舜、禹、汤是也。……明者辨说是非,故‘修述者之谓明’,则子游、子夏之属是也。”(41)《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530页中。创造者占有了事物的原意,是为“经”,而后续的解释活动都是“述”,只能模仿经义,这样一来,经与解释实成两橛。清儒焦循在思考“作”与“述”的关系时,写了《述难》五篇,重新理解“述”的意义,并且别出机杼,用“各当其时”的观念来解释之。他说:“《记》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作’‘述’无差等,各当其时而已。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觉而己先觉,因以所先知先觉者教人,俾人皆知之觉之,而天下之知觉自我始,是为‘作’。已有知之觉之者,自我而损益之,或其意久而不明,有明之者,用以教人,而作者之意复明,是之谓‘述’。”(42)焦循:《雕菰集》卷七《述难》二,刘建臻点校:《焦循诗文集》,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第133页。所谓“作述无差等,各当其时”,只是一个“先知先觉”和“后知后觉”的问题,是一个“所依”和“所以依”的问题,具有原意的“作”和解释性的“述”,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随着时代的演进和角色的变化,这两者的意义是可以互置与转换的。譬如就三代而言,尧、舜、禹为“作”,孔子为“述而不作”;轴心时代以还,孔子为“作”,而后儒则为“述”;以此类推,可至无穷。这一理解,重新打通了经本身与解释活动之间的隔阂,“经”不是凝固不变的东西,而是在不断的解释过程中保持了其流动性和鲜活性,所以经的意义就在于解释。
历史上,经与解经之间形成了复杂的互动结构。一方面,经作为解释的对象和意义的本源,制约和影响着所有的解释方式与解释路径,解经之作对于经本身而言,形成了各式的依附关系,经的意义也是在解释之中得以清晰化并稳固下来的。而另一方面,解经活动又在不断地冲击、打散和重新编织着解释的对象,使得经的阵容,乃至面貌,时常发生着改变,在义理方面更是显得游弋不定,在重新组合、调整的过程中,即包含了许多新的理解和认识,从而需要不断地对“经”重作定位,这就使得经义常常又是不确定的,甚至是模糊的。这样一种在解释活动中所形成的复杂情状,于“经”之各种文本而言,可能都有程度不同的存在,而在不同的时代,问题就更为多样化了。我们随举两例:
西晋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在解释经和传的关系时,提出了四种义例,谓:“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43)杜预:《春秋左氏传序》,《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05页中。这里面,首先就有传文之记事先于经言的问题,经和传的先后时序发生了颠倒,即“传或先经为文以始后经之事”,这与经在前、传在后的通例不合。其次是传文之解释的跳跃与间隔,和经所记之事、所言之意形成了错位,也就是“传或后经为文以终前经之义”,经解对于经文而言,无法“对号入座”。第三是传文“越位”的问题,传的解释远远超过了经言的含义,即“传或依经之言以辨此经之理”,实际上是在借题发挥,有可能形成一种过度的诠释。最后一种情况则完全模糊了经和传的界线,消弭了经传之间的等级和位差,解释的文字可能“反客为主”,即“传或错经为文以合此经之异”,这已经有点错乱经传、以传代经的味道了。孔颖达《正义》认为,这是“传期于释尽经意而已,是故立文不同”,此错乱之情形在《左传》中都有例可寻,是为经传关系的“常体”(44)《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05页中。。
清初的万斯大(字充宗)于经学“尤邃于《春秋》、三《礼》”,黄宗羲在为其写的墓志铭中,归纳了万氏解经的三个原则:“充宗生逢丧乱,不为科举之学,湛思诸经,以为非通诸经,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45)黄宗羲:《万子充宗墓志铭》,万斯大撰,温显贵校注:《经学五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30页。这几条原则,实际上涉及了经与解释的复杂内容。首先是诸经之间的关系问题,“六经”的成文背景和论域各不相同,经义之间有没有相互支援的可能性?“经文错互,有此略而彼详者,有此同而彼异者”,甚至存在着相互抵牾的情况,如何处理其中的差异性而寻求最大的共识,解释出经的普遍意义来,于解经而言,是重大的挑战,所以“因详以求其略,因异以求其同,学者所当致思者也”。其次是如何面对解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在历史的积累中,各种解释话语应接不暇,各种解释材料汗牛充栋,如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能够辨识解释的合理性与有效性,找出一些“传注之失”。黄宗羲指出:“学者入传注之重围,其于经也无庸致思,经既不思,则传注无失矣,若之何而悟之。”如果为外围的解释所包裹、所阻隔,则理解就远离了经之本身。最后是“以经释经”的原则,实际上是如何接近于“经”之原意的问题。历史上的经注,或附会于己意,错解经文,或罔顾于事实,张冠李戴,使得解释和经本身发生了背离,而“世之信传注者过于信经”,便造成乖谬。黄宗羲举了两个例子:一是《易》之卦位,“八卦之方位载于经矣,以康节‘离南坎北’之臆说,反有致疑于经者”。二是《春秋》书“王姬归于齐”,周庄王为平王之孙,则王姬当是其姊妹,非襄公则威公也。而《毛诗》附会说“平王为平正之王,齐侯为齐一之侯”,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46)参见黄宗羲:《万子充宗墓志铭》,万斯大撰,温显贵校注:《经学五书》,第430页。。焦循在为《经学五书》所作序中,亦评价:“万氏之学,以经释经,不苟同于传注。”(47)焦循:《雕菰集》卷一五《代阮侍郎撰万氏经学五书序》,刘建臻点校:《焦循诗文集》上册,第272页。
由上可知,解释对于经而言有着多重的意义,从浅表说是疏通经意的要求,为了读懂经文、理解经义、掌握经旨,必须不断地解释,包括了解“他解”和尝试“自解”,或者在“他解”与“自解”之间穿梭往来,反复巡回,以达领会之境地。对解释活动而言,经又是一种媒介,是意义沟通、思想传递和知识增扩的重要方式,就像人们的交往活动需要广场和集散地一样,围绕着“经”所搭建起来的思想平台,就相当于是一个人文历史的枢纽和精神运动的发散场,各种观念学说在这里汇聚,无数新的激发与想象又从这里扩散开来。而对于“经”自体来说,解释本身就是其内核的组成部分,经的形成伴随着解释,经的意义呈现和持续扩展,也是由不间断的解释活动所构成的,故离开了解释,经就失去了活性,也就不存在经之为经的根本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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